盛煊接到文副官的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周斐正抓着霍司承的衣领声声质问。
空荡荡的病房长廊里回荡着周斐的声音。
“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保护小息?你就是这样保护他的?他遇到你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钟毅德没有拦。
周斐怒不可遏:“你倒好,全忘了,你怎么活得这么潇洒啊?”
霍司承说:“妈,对不起。”
“别喊我妈,我从来没在心里承认过你,”周斐狠狠瞪着霍司承,怒道:“从来没有!”
这话敲在霍司承的耳膜上,让他顿感挫败。
盛煊也不敢上前阻拦,只能在一旁看着,等到周斐哭得脱了力,他立即上去和霍司承一起扶住她,周斐推开霍司承,她满眼都是怨恨,说:“霍理事长,请你立即向全联盟公开你和钟息已经离婚的消息。”
霍司承愣住,立即摇头:“妈——”
“你向媒体宣布,你和钟息因为感情不和选择离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已经离婚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小息和孩子的安全,从今以后他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霍司承高大的身躯逐渐僵硬。
“因为你的身份、你的责任,我们没法去评判你的过失,总想着你有苦衷,不忍心去苛责你,可是事到如今,不责怪你还能责怪谁呢?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周斐说的每一句对霍司承来说都是重击,字字锥心,他毫无还口之力。
盛煊往后退了退,问一旁的文副官:“钟息现在情况怎么样?”
“后背被烧伤了,但没有伤及内脏。”
“烧得严重吗?”
“深二度烧伤,创面集中在肩膀到肩胛骨那一块,面积不大,但肿胀得厉害,听医生说,起码得疼一个月,”文副官心有余悸:“但好在冬天穿得厚,没有伤到神经。”
“醒了吗?”
“还没。”
盛煊眉头紧锁,“司承他走的时候没安排人守在岛上吗?”
“本来是有的,钟先生来到岛上之后,一直是有人守着的,理事长还特别派了林处长专门负责钟先生一家的安全,只是这两天理事长来了,突然联盟又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大部分警力都被林处长调去护送理事长上飞机了,我们都以为钟先生很快就会跟着去——”
盛煊抬手,无奈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文副官低下头。
“早知道我该迟几天走的,对了,孩子呢?”
“孩子没受伤,就是被吓着了,一直哭,刚刚才被钟夫人哄睡着了。”
盛煊了解情况之后走过去,对周斐和钟毅德说:“钟叔叔,周阿姨,我明白您二位的心情,但是司承他绝对是最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的,一切等到钟息醒来再说,可以吗?”
“不行,”周斐抹掉眼泪,她说:“小息的心太软了,我替他做这个决定。”
霍司承还想挽回,但这时候医生过来说:“理事长,钟先生醒了。”
霍司承立即就要去病房,被盛煊拉住了,盛煊用眼神示意他,“让二老先去。”
霍司承急切地想看到钟息,但盛煊用力拉住他,“司承,钟息现在应该不想看见你。”
霍司承颓然地往后退了两步。
盛煊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话到嘴边也只剩一声叹息。
霍司承整个人像丢了魂。
言语无法形容他在破旧仓库的角落里看到钟息时那一刻的心痛。
爆炸发生之后,他带人冲进仓库,看到钟息抱着霍小饱蜷缩在角落,身上全是灰,棉服裂开数道口子。
那个平日里被他推一下都能歪到床边的钟息,那个被他握着手就挣脱不开的钟息,在爆炸的那一刻,用身体做盔甲,将他们的孩子保护得严严实实。
他说了那么多次“我会保护你们”,最后只给他最爱的两个人带来了危险。
爆炸发生前,外面的岳振洮已经把谈判肆无忌惮地加码到不对他做任何处罚,且把岳立泉的刑期降到十年,如果不是钟息在里面制造了爆炸,打断了谈判,那霍司承就会落得一个还没上任就罔顾法纪的罪名。
后果将不堪设想。
霍司承站在病房外,心脏绞痛到不能呼吸。
盛煊没见过霍司承这副样子,也不敢开口打扰,只能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房间里,钟息缓缓睁开眼睛。
等看清自己正躺在病房里,钟息脱口而出:“小饱呢?”
周斐握住他的手说:“小饱很好,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哄一哄就睡着了。”
钟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因为后背有伤,钟息只能趴在床上,周斐看到钟息身上的伤,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钟息竟然还安慰她:“妈,没事的。”
钟毅德俯身问:“小息啊,要不要喝水?爸爸给你倒杯温水。”
钟息点了点头。
钟毅德倒了杯水,找来吸管,钟息用力抬起上半身,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
周斐坐在床边,告诉他实施绑架的人是岳立泉的侄子岳振洮,现在岳振洮包括他手下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霍司承也封锁了消息,没有扩大影响。
钟息静静听着。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文副官带着人来村子里疏散群众,我才知道出了事,”周斐捂住心口,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她颤声说:“真的、真的要把我吓死了。”
钟息握住母亲的手,“没事的,妈。”
他明明是伤得最重的人,现在神情却最轻松,还笑着说:“这得谢谢您当年高瞻远瞩把我送到军校,要不然我还没这么镇定呢。”
说起这个,周斐更要抹泪:“早知道就不把你送去军校了,如果不去军校,你就不会遇见霍司承,妈妈现在想想就要后悔死了。”
钟息脸上笑意渐敛。
“小息,我打算让霍司承向全联盟公开你们已经离婚的消息,你……”周斐顿了顿,说:“你同意吗?”
见钟息不说话,周斐正准备劝:“只有这样才能断掉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才能保证你的安全,我知道你舍不得,你还喜欢他——”
“同意。”钟息说。
周斐愣住,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出现了幻听,还抬头向钟毅德确认了一下,钟毅德说:“小息同意了。”
周斐望向钟息,钟息弯了弯嘴角,平静地说:“没有舍不得,也没有多喜欢了。”
他转头看向另一边。
太累了,耗光了,不能再爱下去了。
.
霍司承所在的两层楼都已经被清空,长廊里空空荡荡,只有护士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霍司承的鼻腔,白色墙面带着某种压抑的死寂,霍司承坐在长椅上,身边有很多人守着,楼梯电梯每一个安全出口都有便衣持枪戒备,但是他最爱的两个人,现在分别躺在两间病房里。
因为他的妄自尊大和刚愎自用。
因为他这些日子像发疯一样不稳定的情绪,因为他薄弱的共情能力。
因为他的一时疏忽。
他让他的爱人和孩子受了伤。
他无法将这一切归咎于神经受损。
这是他的罪过。
他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到霍小饱的病房。
护士正在给熟睡中的霍小饱量体温,看到霍司承进来,护士压着嗓子说:“理事长,孩子三十七点三度,有一点低烧。”
霍司承接过护士递来的热毛巾,给霍小饱擦拭着身体,小家伙圆滚滚的胳膊上还有胶带的勒痕,雪白的皮肤上多了一道鲜艳的红痕。
霍司承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手。
他多希望这些伤连同钟息的烧伤都出现在他的身上,他愿意替他们受苦。
小家伙睡也睡不安稳,时而抽动。
霍司承急忙喊来医生,医生检查之后表示没有大碍,只是被吓到了。
医生们离开之后,病房里只剩霍司承和霍小饱两个人。
他的孩子,棉花糖一样可爱乖巧的孩子,在他失忆时反复被他推开还反复朝他跑来,今天却因他受伤,虚弱地躺在床上。
霍司承俯身靠在霍小饱的小肚子上,他的肩膀因为抽泣而颤抖。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他的强势只会给他爱的人招来祸端。
某种支撑他许久的东西在慢慢瓦解,他再次想起很多年前他母亲对他说的“偶尔输一下也没什么的”。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才幡然醒悟,这代价未免太大。
许久之后,霍司承收拾好情绪,让护士换了新的温毛巾,继续给霍小饱擦拭身体,他轻轻擦着霍小饱的手腕和脚踝,还有小家伙滚烫的掌心和脚心。
他尽可能放轻动作,但还是吵醒了霍小饱,霍小饱睁开眼看到霍司承,目光怔怔。霍司承刚要抱起他,他却突然开始咳嗽,继而开始哭,愈演愈烈,小脸都咳红了。
霍司承急忙找来儿科医生。
医生检查之后告诉他:“理事长,孩子可能因为意外事件产生了应激反应,在短时间内出现了太多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这导致他的大脑无法消化,缓冲不了,就出现了应激反应,其实也就是过度刺激,需要多多安抚。”
霍司承刚要伸手接过霍小饱,霍小饱的哭闹声却愈发激烈。
霍司承的手悬在半空。
周斐闻声赶来,霍小饱委屈巴巴地喊着“外婆”,周斐立即将他抱进怀里。
周斐用手揉着霍小饱的心口,轻声哄他,过了很久,霍小饱的咳嗽才有所缓解。
霍司承尝试着靠近,却见霍小饱把脸埋在周斐怀里,不肯看他。
孩子的抵触和排斥显而易见。
周斐冷声说:“你先出去吧。”
霍司承扶着墙往外走,脚步踉跄。
骨折初愈的膝盖传来剧烈的痛感,刹那间痛到他不得已弯下腰,文副官立即走过来扶住他。
霍司承找了一条长椅坐下,他吩咐文副官:“在治疗儿童应激障碍方面的最好的精神科医生是谁?联系一下让他立即过来。”
文副官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病房,“好的,我现在就去联系。”
快到晚上六点的时候,霍司承还是沉默地坐在走廊长椅上,文副官将精神科专家送到休息室,回来之后问霍司承:“理事长,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简单喝点粥吧?”
霍司承摇头。
“钟息吃了吗?”
“吃过了,钟先生的状态好了很多,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肩膀不能动。”
“孩子呢?”
“专家来了之后,暂时也不哭闹了。”
霍司承松了口气。
他微微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然后闭上眼睛。
“理事长,林处长在楼下,他说因为他的疏忽造成了绑架案,他愧疚难当,想要引咎辞职,任理事长处置。”
“我也该引咎辞职,”霍司承说:“谁来处置我?”
文副官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又汇报:“理事长,绑架案的事已经交由何惠安总警司处理了,包括岳振洮私藏军用枪械一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出结果。”
霍司承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关注这些。
他在长椅上坐到夜深。
四周死寂到霍司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频率,耳畔只有护士站的时钟在响,秒针滴答滴答,像是某种宣告的倒计时。安静的环境很适合反省,霍司承将这几个月零散的记忆收集起来,最后只有深深的自责。
时针指向十二点,霍司承用手撑住僵硬的膝盖,缓缓起身,他要去钟息的病房看一看。
周斐和钟毅德折腾了一整天,此刻都在隔壁房间里睡觉,霍小饱也睡熟了。
霍司承推门进去。
钟息的房间很空阔,衬得他的病床像海面上的一座小小孤岛。
钟息侧身躺着。
霍司承走过去,静静望着钟息的睡容。
许久之后他准备帮钟息盖上被子,指尖刚碰到钟息的被子,钟息就醒了。
“小息。”
他俯身靠近,钟息像是受惊一样猛地起身。
再接着,“啪”的一声。
钟息抬手朝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霍司承躲也没躲,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记耳光。
一时间房间里寂若死灰。
只有钟息急促的呼吸声。
因为抬手时拉扯到肩后的伤,钟息痛到额头冒冷汗,只能半伏在床边,整个人虚弱得像一片浸了水的纸,一碰就破。
“所以你现在懂了吗?什么叫担惊受怕?”他冷眼望向霍司承。
霍司承无可反驳。
他连一句“我知道错了”都说不出口。
现在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