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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命运

秘密电影 温泉笨蛋 9338 2024-06-02 13:25:54

纯白色的经典款豪车行驶在明亮的道路上, 经过了店铺与行道树,与繁忙车流交汇,又渐渐分离, 开往城市的边界, 风景像雾一样从倒车镜里闪过。

车窗摇下了一半, 段殊坐在副驾驶座上, 感受着颊边的发丝扬起,空气里飘荡着清新的树木气息,他侧眸,便看见身旁正在专心开车的黎嘉年, 春风递来一阵淡淡的馥奇调香味。

他原本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令人着迷的真实感,几乎把这里当作了现实,不再分出心神感叹。

但在见过了齐宴之后,段殊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些制造出这个世界的研究员们, 想象他们问齐宴讨要亲手制作的点心,结果被那个人若无其事地用楼下蛋糕店里买来的商品敷衍的画面。

他们聪明到能创造出另一个世界,却也看不穿表面正经的同事随口编织的小小谎言。

思绪漫无边际地徜徉着,段殊体会到一种难得的放松感,好像整个人都融化在了旅途的微风中。

他很喜欢咖啡店今日上架的新品, 虽然说是上架,其实只有他能品尝到。

草莓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

“在想什么?”

黎嘉年敏感地留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好奇地提问。

段殊回过神来, 怔了怔, 才道:“你的香水很好闻。”

他原本要诚实地回答“想起了一个朋友”, 不知怎么, 涌到嘴边的话语临时转了个弯。

他开始接二连三地说谎。

多年来深入骨髓的坦诚, 让段殊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自己, 他可以对戏里的角色说出虚假的剧本台词,却从不对生活中认识的人说谎。

但想起分别前齐宴说的那句话,将要冒起的负罪感又随即消散。

——我喜欢听人说谎。

那些无伤大雅的谎言,只由自己保管的秘密。

闻言,黎嘉年笑了起来:“我本来正打算把它换掉,既然你喜欢,它得救了。”

段殊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在“段殊”的房间里闻到了这种气味的香薰。

“但这不像是你会喜欢的味道。”段殊道。

这种香味温暖沉稳,简单明朗,不够复杂,也不够神秘。

“我只在出来旅行的时候用它。”黎嘉年看穿了他的想法,握着方向盘道,“给自己制造一种接下来的旅途会很愉快的错觉。”

就像巧克力的作用一样。

蜗居在酒店里看似没有心事的画家,热气袅袅的温泉,洁净的月光,似有若无的香气,一路追随而来的追求者。

怪不得陆执会在“段殊”的房间里摆上这种香薰。

而且他不要会慢慢淡去的香水,而要能持久占满整个房间的香薰。

“说起来……”黎嘉年似乎想起了什么,“晚宴那天,你好像也用了这个味道的香水,是吗?”

段殊摇摇头:“不是香水,是染上了房间里的味道,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不知道黎嘉年对“替代品”的理解能达到什么程度,能不能从自己的身上窥见过去那个逆来顺受的“段殊”,又能不能发现自己如今对待那份感情的截然不同。

但是段殊无端地觉得,他会明白的。

黎嘉年思考了一会儿,目光仍然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你有没有告诉陆律师,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他的语气十分漫不经心。

段殊的回答则一如那天的黎嘉年:“你猜。”

黎嘉年也没有猜,他已然明白答案。

双生的画家露出惬意的微笑:“我越来越期待这趟旅行了。”

玛莎拉蒂敏捷地驶入高速公路,浅灰色的护栏飞快后退,指示路牌上的云山越来越近。

黄昏已至,粉紫色的霞光透入窗框,洒满复古的木质柜台。

这是一间占地面积很大的园林式酒店,风格古朴,坐落在群山之间,四周是翠绿的茂林修竹,天光云影浮动,宛如世外桃源。

春意困倦,窗台上的雪白猫咪蜷成一团,守在前台的年轻女孩也跟着悄悄打了个盹,直到远处传来接驳车熟悉的声音。

有客人来了。

女孩连忙坐直,扶了扶胸前暗色的铭牌,准备好礼貌又亲切的微笑,身旁的猫咪被动静惊醒,轻轻地叫了一声。

慵懒的猫咪露出了柔软的肚皮,在这纯白的光泽里,女孩笑得真心许多,紧接着,当她看见被门童领进来的客人时,笑容则更加雀跃。

“黎先生,您来啦!”

黎嘉年时不时就会来这间酒店小住一段时间,许多员工都对他很熟悉,他出手阔绰,长得又好看,再加上是个名人,所以员工们都很喜欢他,尤其是女孩子,出于某些原因,会特别关注他。

黎嘉年也熟稔地同她打招呼:“傍晚好,安安,今天莉姐不在?”

而下一秒,安安还来不及回答,表情里立即填满了不可思议。

跟在黎嘉年身后走进来的另一位客人,竟然同他长得十分相似,宛如孪生兄弟,只是风格迥异,看起来要更清冷一些。

黎嘉年看见她的表情,仿佛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也不主动解释,反而同目瞪口呆的她聊起了长胖的猫咪。

“大黑又胖了,是不是你偷偷喂的?”

“啊?是……不是!”

被叫做大黑的白猫气恼地翻了个身,用毛茸茸的屁股对准他们。

黎嘉年身边的男人便笑起来,像有无尽包容。

安安被这双倍的风景晃得头晕眼花,手忙脚乱地为他们办理了入住手续,锁定了黎嘉年最常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在要目送他们离开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

“黎先生……”她叫住了黎嘉年,又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视线眼巴巴地在两人之间徘徊,流露出一点恳求。

黎嘉年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笑意在眉梢眼角弥漫,最终还是良心发现地公布了答案。

“这是我的哥哥,他叫段殊。”

他说得无比自然,身边的哥哥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安安当然知道这位客人的名字,身份证上写着,她也知道黎嘉年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黎哲,两人之间的遗产争纷曾霸占八卦新闻的版面许久,而黎嘉年从没有叫过黎哲一声哥哥,一直都是直呼其名。

原来黎先生还有另一个姓氏不同的哥哥。

安安在心中暗暗惊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黎嘉年还在逗她:“不像吗?”

“像!”安安连连道,“您跟段先生是我见过最像的两兄弟。”

黎嘉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嗯,而且他看起来比较像哥哥。”

说着,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哥哥,似乎在确认这句话:“对不对?”

黎先生的哥哥又笑了:“对。”

他的目光很柔和,又有着奇妙的穿透力,像是透过眼前人看见了别的什么,即使安安只是旁观者,仿佛也被这种弥漫着怅然的温柔包围了。

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打扰这对格外瞩目的客人,目送他们低声交谈着远去。

窗台上的大黑无忧无虑,懒洋洋地享受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韵。

“大黑,你说黎先生的这个哥哥,为什么没有卷进那场遗产大战呢?”

安安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同猫咪说着话。

“他跟黎先生长得那么像,应该是双胞胎吧,怎么会一直没出现过,难道是之前失散了,最近才相认吗?”

猫咪不会明白人类的故事,它用爪子挠挠窗沿,宝石绿的眼睛望向黛色远山。

当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刚刚吃过了晚饭的安安和猫咪,又迎来了另一位熟悉的客人。

难得没有穿西装的陆执。

安安面对他时要稍微拘谨一些,挺直了背,以标准的热情笑脸问候道:“晚上好,陆先生。”

但她并不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在黎先生到达酒店之后,陆先生也会很快抵达,他们住在不同的房间,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看起来并无关联。

不过次数一多,员工们还是发现了这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似乎是陆先生在单方面追求黎先生,而且持续了至少两年。

因为他们都有出色的外貌与光鲜的职业,又因为相同的性别,这份感情更显得特别,而陆执矢志不渝的执着追逐总被大家津津乐道,还有同事说过,要是哪天陆先生不来了,连他们都会有一种失恋的感觉。

陆执朝她略一点头,声音低沉:“晚上好。”

安安熟练地帮他办理手续,选中了那个位于黎嘉年对面楼的房间:“陆先生,房间还是老样子吧?今天刚好还空着,麻烦您签个名。”

陆执怔了怔,接过她递来的笔,似乎在问她,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来了吗?”

安安自然以为他在问自己。

“来了呀,黎先生是傍晚到的,现在已经吃过晚餐了,刚刚我们还在餐厅遇见。”

提到这对兄弟,安安有些兴奋:“黎先生和他的哥哥长得真像,进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呢!”

木质柜台上方垂落着造型别致的吊灯,光芒晕开,将陆执的下半张脸藏进了阴影里,连同那道极淡的淤痕。

他手中的笔握得很紧,笔尖抵着纸面,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泛白,语气莫名。

“是吗?”

安安浑然不觉,兀自点头:“是啊,餐厅里的客人都盯着黎先生他们看呢,双胞胎常见,一样好看的多难得呀。”

“黎先生本来都会先去室外温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被打扰了,这次说不去了,要和哥哥一起回房间泡私汤——”

她的话语在纸面上那道尖锐划痕里戛然而止。

陆执松开了笔,清脆地跌落在台面上,声音里蕴着复杂的情绪:“抱歉,重打一张吧。”

毛色优雅的猫咪警惕地直起身子,安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讷讷道:“好的,陆先生。”

她不敢再说话,迅速办完了手续,将房卡递回给陆执。

“他们……已经回房间了吗?”

这是陆先生最后问她的问题。

安安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好像是的,我也不确定,也许又出去了吧。”

陆先生没有再回应,独自离开了,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叩出沉沉的声音。

但安安并没能闲下来。

她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前台的电话骤然间铃声大作。

今夜的酒店注定不会平静。

猫咪被吓得炸了毛,安安连忙把它抱进怀里轻抚,顺手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云山温泉——”

“喂,安安吗?你去确认一下,还有没有空着的豪华套房。”

轮休的莉姐语速又快又急:“有位客人在过来的路上,直接打了老板的电话,说是马上到了。快去确认,要最好的房间……”

*

在山林竹海的环绕下,酒店里有几排外观别致的三层小楼疏朗地分布着,每栋楼共有三间套房,每套都有独立入口,自成空间,一楼是院落私汤,二楼是宽敞卧室,三楼是景观露台。

有两位容貌极为相似的客人正坐在某栋小楼中央位置的露台上,在幽暗长夜的笼罩中,气质和发色的差异似乎都隐没了,像是镜子内外的一对倒影。

丰盛的晚餐之后,直接泡温泉仿佛太容易陷入困倦,于是他们决定先来露台上看看山间的好风光。

天空中繁星闪烁,在露台木桌上的玻璃酒杯边缘洒落银辉,衬得酒水如同流淌的河,也将身边人的眼眸渲染得流光溢彩。

从这里望出去,外侧是暗里摇曳的树影与山风,内侧则是另一栋楼,中央的套房还黑着灯,无人入住,两旁的套房已有灯光点亮,人影晃动。

黎嘉年背对着黑雾般的群山,专注地望向对面的小楼。

“这是我最喜欢的位置,离山很近,离人也很近。”他的声音里透着愉悦,“只要转身,就是不同的世界。”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段殊同样望向对面楼那个黑着灯的房间,大概知道那里有谁即将到来了。

“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有画画的灵感吗?”

一旁的屋檐下,已搭好了木头画架,此时画布上仍一片空白。

“大部分时候都有。”黎嘉年的目光移向了左边,“你知道这家酒店里最常见的客人是什么类型吗?”

段殊不确定道:“游客?”

“是看起来像情侣的人。”黎嘉年语气微妙,“深山、别墅、私人温泉……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元素组合。”

“为什么是看起来像?”

“因为爱情是一件很古怪的事。”他的答案似是而非,望着对面的眼眸蓦地发亮,“看,爱情在向我们招手了。”

一阵隐隐约约的手机铃声飘来。

段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对面楼左侧的套房二楼拉着浅色窗帘,照出一个男人独自待在卧室里的影子,声音从那里传来,于是男人抬起了手,像是在接电话。

没等他疑惑地发问,便听见身旁的人兴致盎然的声音:“再看右边。”

右侧的套房三楼露台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她没有开露台的灯,整个人都被凄迷冷色湮没了,只有放在耳边的手机屏幕露出一点亮光。

片刻错愕之后,段殊恍然道:“是她打的电话吗?”

身边人笑着啜了一口澄清的酒液:“我希望是。”

前方的小楼里上演着两幕似乎相关的皮影戏,黎嘉年还为他们构思起了台词。

“如果真的是他们在通电话,会说些什么?”

段殊想起电影故事里常用的桥段:“问对方现在人在哪里?”

“在出差。”黎嘉年答得很快,兀自分析起来,“公司加班很难解释过夜,在朋友家聚会又显得太过冷清,还容易穿帮,所以是出差。男人通常只有这三种借口。”

“我在陪客户吃饭,不能走开太久。有什么事?——老板叫我了,先挂了。”

黎嘉年惟妙惟肖地模仿出那种略显不耐的口吻,恰好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男人的确放下了抬着的手,他往里走去,似乎打开了电视。

而另一边孤零零坐着的女人,也慢慢收起了手机。

在这奇妙的巧合中,黎嘉年和段殊安静了稍倾,便看见女人手里亮起橘色的光斑,她点起了一根烟,灰雾在山风中飘零。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某种叹息。

“她比刚才更难过了。”黎嘉年的语气里泛着淡淡的嘲讽,“即使一路追到了这里,可能已经亲眼见到男人走进隔壁的房间,但在打电话之前,她的心里还残存着不知所谓的幻想。”

“所以,爱情是一件很古怪的事。”

十分钟后,男人的身影从左边的卧室里消失,一楼小院的灯光亮起,似乎有人来了。然后,卧室里便显出两个依偎的身影。

左边卧室里看起来像是情侣的男女,右边露台上抽烟的女人,中间的套房仍黑着灯,像一片遥远的深渊,静默地与他们对视。

“她的位置看不到左边的房间,也许是不愿意亲眼看见,所以她一定还找了其他人帮自己盯着——很可能就在我们的隔壁,正有人隐蔽地举起了摄像机。”

“多么绝妙的构图。”在酒精的温度里,黎嘉年感叹起来,“任何一个房间都看不到全局,我们是旁观者,也是画里的人。”

段殊再一次望向那块空白的画板,在身边人叙述的感染下,他的心头仿佛也涌起那阵不可捉摸的表达欲。

“如果是在推理小说里,接下来就该发生意外了。”他难得主动提起记忆里散落的碎片,“度假的温泉山庄,优美的风景,不为人知的人物关系……”

黎嘉年眼眸闪亮,准确地接过他的话:“还差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雪,封住了山间唯一的道路,没有人能离开这里,但尸体已经飘出了血腥气,于是轮到客人之中的侦探登场,抽丝剥茧地还原人们错综复杂的关系,找出那个隐藏其中的凶手。”

“可惜现在是不会下雪的春天。”段殊感受到一丝真切的遗憾。

黎嘉年随即站了起来,走向屋檐下被小灯点亮的画架。

“今天没有暴风雪,没有凶手,也没有人死去。”他垂下头,打量着凌乱的颜料罐,侧脸线条被灯光照得很柔和,“但依然可以有侦探。”

段殊便轻轻应声。

当然有侦探。

他看着那个像在发光的自己,满杯澄澈的酒水仿佛倾倒在了心上,几分辛辣,还有随之漾开的酡然热意。

等黎嘉年被灵感浸没,专心地执笔开始画画之后,段殊悄悄地离开了露台,将整片空间都留给了他。

在他转身的瞬间,中间始终漆黑的套房,终于亮起了灯,模糊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段殊并未察觉,只是反复想起黎嘉年说过的话,想象着每个房间里全然不同的故事,如画卷无限延伸,于是他决定下楼看看。

两排小楼中间的空地用来供客人散步,青灰色凉亭与潺潺溪水,溪边缀着春日里的烂漫繁花,虫鸣悠长,鞋底落在石板路上,碾过了青青野草,发出窸窣的响声。

在那里能看见所有人,也会被所有人看见。

而他坐在凉亭里,才看了几分钟皎洁月色,尚未找到那个可能从隔壁房间伸出的摄像机时,身后先传来了一道冷冽的声音。

“跟我回去。”

熟悉的声线,熟悉的命令语气,但其中夹杂着一缕陌生的东西。

段殊恍然地转过头,看见那张曾经亲手挑选的面孔上,流露出连那个人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不安。

后方的园林深处传来细细的猫叫。

安安怀里抱着叫做大黑的白猫,快步向这几排小楼走来。

今晚有过预约的客人已经悉数到达,她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下班休息。

但安安的心里始终弥漫着一点慌乱,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黎先生哥哥,又想起情绪异常的陆先生,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还有那个戴着帽子的最后一位客人,他说自己是段先生的朋友,问对方在哪个房间,安安本不想说,但碍于这位客人被莉姐万分重视的样子,再加上他确实能说出段先生的名字,安安只好告诉了他:102,一号楼的第二间房。

平日出入这间酒店的大多是很讲究颜面的有钱人,而且大家都是男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安安乐观地想着,不过她仍匆匆向这里赶来,也许是出于担忧,也许是某种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窥私欲。

今夜的一二号楼全都客满,这片山间别墅灯火通明,她看见每一户都亮着灯,万籁俱寂,幽香浮动,和平常别无二致。

安安心情微妙地松了口气,怀里的猫咪慵懒地窝成一团,她正想去前方的凉亭放下大黑,坐下来休息休息,顺便拿出手机和好友感慨一下今天接二连三遇到的俊美客人,就看见那里已有两道人影。

她很快认出了那两个人,是黎先生和陆先生。

安安的眼睛里立刻盛满了闪烁的期待。

陆先生已经追黎先生很久了,一直都保持着一个亲密但又很有距离感的状态,就像一前一后的102房和202房一样。

黎先生每次来都会认识很多新朋友,他喜欢跟陌生人聊天,偶尔会在露台上画画,陆先生则完全不同,他似乎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理工作,成日待在房间里,仅仅从那扇正对着102房的窗户欣赏风景。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俩独处,而且站得很近。

虽然偷听是件不道德的事——安安在心里谴责着自己——但这是整座酒店的员工们都想知道的连续剧大结局,她实在无法抗拒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所以她放轻脚步,悄悄地竖起了耳朵,脑海里甚至已经开始思考将要发在同事群里的八卦标题。

然后她听见了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

“陆执,他不爱你了。”这个声音是清冷沉静的,她只在今天傍晚听见过一次,“那个过去的我……不爱你了。”

这不是黎先生。

安安下意识捂住了嘴巴,免得自己惊呼出声。

这是黎先生的哥哥。

她慌忙转头确认,一号楼中央房间的露台上,有个身影独自待在迷蒙月光下,那才是真正的黎先生,他在画画,她刚才竟然忽略了。

而陆先生过了很久才回应。

他从来都沉稳凛然的语气,在绵长的虫鸣声中显出罕见的干涩。

“为什么?”

怀里的猫咪不声不响,在听见主人忽然变得剧烈的心跳声后,抬起了脑袋看她。

透亮的宝石绿对上安安写满不可置信的眼睛。

*

与此同时,102房里响起了持续的门铃声。

戚闻骁站在门口,他的帽檐压得很低,掌心里的手机屏幕停留在拨号界面,无人接听。

从昨天那个邀请段殊失败的电话开始,他再也没有拨通过这个曾经随叫随到的号码。

在接二连三的挫败之后,他的心头蔓延着难以言喻的焦躁感。

段殊不过是个空有皮相的笼中雀,陆执也只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在戚闻骁过往的人生中,这样的人最容易解决,第一步利诱,第二步威胁,鲜少有人能扛过去。

但在这两人面前,他的手段完全失效了,相反还换来数道隐隐作痛的伤口。

——当他居高临下地对律师发出渡让玩具的命令时,没有预想中的错愕和犹豫,只看到对方近乎于轻蔑的笑意,还有从唇齿间挤出的那个字。

“滚。”

在陆执不留余地的狂妄态度中,利益交换显得毫无可能,场面立即陷入失控,戚闻骁快要记不清是谁先开始动手的,似乎是他自己,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字了,几乎在瞬间就怒火中烧,不假思索地挥出了拳头。

那一拳擦过了律师的下颌,也彻底激怒了对方,戚闻骁很快落入了下风。

他其实并不会打架。

一个家里有钱有势、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小霸王,百依百顺的同学、老师、朋友……戚闻骁在众星拱月中长大,有的是人愿意替他出头,不可能有打架的机会,只除了一次。

想到这里的时候,在这危险情境中走神的戚闻骁,额头撞上了尖锐的桌角,顿时涌出鲜血,幸好办公室外的人们听到动静,连忙冲进来劝阻,努力将两人分开。

触目惊心的血滴渗进织花地毯,此刻的戚闻骁本应勃然大怒,对着看起来比他体面许多的那个人发出足够令人胆寒的威胁,但是他没有。

也许是流逝的鲜血让他陷入了一种昏昏然的状态,他捂着伤口,感到头晕目眩,忘记了当下的激烈冲突,记忆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不停往回追溯,一直拨到了四年前。

那时的戚闻骁还在念高中,比现在要盛气凌人得多,许多人对他敢怒不敢言,他知道这一点,但并不害怕,因为他同样知道没人敢承担惹到他的后果。

可惜凡事总有例外。

有个常常被他们欺负的好学生,戚闻骁自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总之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在一群尚未成年的同学莫名其妙袭来的庞大恶意中,他的精神被击垮了,办了很长时间的休学,与保送机会失之交臂。

然后在某个四下无人的黑夜里,有人巧妙地绕过了家里保镖的视线,将戚闻骁打晕了带走。

但这并不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绑架,只是一场纯粹泄愤的殴打,戚闻骁从来没有那么痛过,他在拳脚相加中醒来,又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可他没机会晕过去,对方似乎存心要让他清醒着被折磨。

最后,在眼泪、汗水和鲜血的交织中,他意识到行凶的人离开了,可他说不了话,无法呼救,身体已经散了架,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得救或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深陷在一片混沌中呼吸困难的戚闻骁,清晰地听到了一道好听又透亮的声音,像破开乌云的霞光。

“那条巷子里是不是有个人躺着?”

这是上天抛给他的救生圈。

“段哥你喝大了吧?哪来的人,就是些垃圾杂物,走了走了,再晚就要被宿管大妈记过了。”

有人要夺走他的救生圈。

眼角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戚闻骁像是被丢弃的垃圾,煎熬地徘徊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在这极短又极长的一瞬,他在心里发下许多誓言,如果这个人真的救了他,他一定竭尽所能地回报,等痊愈之后,他愿意收敛起曾经的气焰……

“不行,我看见他动了,我要过去看一下。”

那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喂——你不是吧段哥!那里好黑的,等等我啊!”

然后就是纷乱的脚步,年轻大学生们惊慌的说话声,当听见那道清亮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的时候,戚闻骁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叫救护车了,你坚持住……”

声音忽远忽近,他像一艘深海里颠簸的航船,身不由己地驶入长夜,只剩那一盏引路的光。

戚闻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窗明几净的医院病房,看到了一脸焦心的父母。

他昏迷了很久,那几个大学生早已离开了,马路边的监控记录下了他们热心救人的举动,也记录下了行凶的人。

是那个好学生的哥哥,他为人生剧变的弟弟报仇,结束之后便已远赴他乡,做好了此生不能回家的准备。

这是戚闻骁唯一一次宽容,他让父母放过这个人,不再追究。也许是在生死之间,他意识到了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同样地,这也是他对救起自己的大学生的某种答谢,他觉得对方应该会高兴的。

如果戚闻骁想,可以很轻易地找到他。

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甚至不记得那个人的全名,母亲同他提过一次,可他忘记了,如同忘记好学生的名字一样。

他保留了那个美好的幻象,像是从天堂传来的声音,无边深海里的北极星。

此后的戚闻骁的确收敛许多,即使仍然不改飞扬跋扈的本性,绝大多时候都点到即止,大概是害怕下一个为了报复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

直到他再一次听见那个声音。

灯光昏暗的酒吧里,有人弹着和弦简单的吉他,歌声却称得上华丽,如淙淙流水。

正坐在卡座里和朋友玩乐的戚闻骁,一下子停住了动作,任朋友们怎么叫他都充耳不闻。

他越过无数陌生的面孔,第一次亲眼看到了那个正在舞台上唱歌的人。

和他想象的一样,意气风发,光芒耀眼,足以用任何一切美好的词汇来形容。

戚闻骁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赶走了所有狐朋狗友,还特意跑去洗手间整理了衣服和发型。

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肆意妄为的高中生,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对方的面前。

那天他很有耐心,独自坐到了深夜,他不想打断那个人的歌声,所以安静又专心地听着。

戚闻骁一直等到了歌手驻唱时间的结束,看着舞台上的男人收好了吉他,和同事们告别,往外走去。

他才忐忑地跟了上去,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背影,想叫出那个深深铭刻在他记忆里的称呼:段哥。

这两个字在戚闻骁嘴边盘旋了许久,他既紧张又惶恐,花了很久才做好心理准备,可就在他正要叫住对方时,脚步蓦地顿住了。

一辆豪车静静地停在酒吧门口的路灯下,面孔英俊的男人拉开了车门,接过那个朴素的吉他包。

而那个本该完美的人变得渺小,他顺从地坐进车里,一下子从高贵的星星变成了低贱的尘埃。

幻象轰然倒塌。

戚闻骁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背叛感吞没了。

他在那间酒吧门口站了很久,手臂被冷风吹得僵硬,意识被驱逐出身体。

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但命运没有放过那个曾经明亮的大学生。

不久之后,戚闻骁又遇见了他,在一家装潢极尽华丽的KTV里,他依稀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歌声。

这次他没有做太久的心理准备,径直推开了那扇包间门,装作被歌声吸引的路人,真心地赞美那个人唱得有多么好听。

虽然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间包厢里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偌大沙发中央,与歌声为伴。

听见他的恭维,那人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向他道谢。

戚闻骁看得出他眉梢眼角真心的喜悦,也看得出他根本不认识自己。

身体内部越来越大的黑色空洞吞噬了他的理智。

从此,戚闻骁成为了段殊的朋友,那个笼中雀唯一的朋友。

“你比我大两岁,那我叫你段哥吧?”

“好。”

农夫与蛇,操纵者与玩具……

故事从此开始,又在两年之后猛地转弯,拐向了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向。

套房里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戚闻骁漫游的思绪。

门铃响了很久,里面的人终于愿意下来了。

一楼小院的大门被人有些粗暴地拉开,朦胧幽暗的灯光下,102房的主人相当烦躁的面孔出现在木门背后,夜色模糊了一切微小的差异,只映照着他手腕附近沾染的铅灰和油彩。

戚闻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段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目光短暂相交之后,他略显狼狈地别开视线,脱口而出道:“我来找你……你说在跟重要的朋友一起旅行。”

他知道段殊没有其他任何朋友,也知道了陆执是单独过来的。

他不相信真的存在这个重要的朋友。

“段殊”听他这么说,被打扰的烦躁渐渐淡去,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现在是晚上,你为什么戴着帽子?”

戚闻骁意识到这是一种很久未见的明亮笑容,显得眼前人竟有些陌生,连声音都柔和许多,这令他胸口原本备好的愤怒和质问陡然间烟消云散。

于是他忽略了对方的答非所问,鬼使神差地摘下帽子,撩开垂落的发丝,露出了额头那道可怖的新鲜伤疤。

他的声音很轻,不自觉地褪去了往日的虚伪,像枯叶飘零下来,又脆弱地折断。

“段哥,我受伤了。”

那人听他这样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惊讶。

然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很认真地端详着戚闻骁额头的伤口,就像数年前的那个深夜,他挨得很近,呼吸都倾落下来。

那道熟悉的馥奇香味萦绕在周围,戚闻骁的身体蓦地紧绷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又刻意松开。

戚闻骁黑亮的瞳孔里,有些怔忡地映出“段殊”极近的面孔,和他抬起的手。

他伸出了手,慢慢拂过那道可怖的伤口,温热的指腹触碰着凹凸不平的疤痕,像蜿蜒闪烁的火焰,带着仿佛感同身受的叹息。

“看起来很疼。”

真的很疼。

可这次突如其来的触碰,温暖得让人忘记了疼痛。

戚闻骁沉浸在这柔软的热度中,几乎生出一种梦幻般的错觉。

那一瞬间,他以为时间回到了四年前,那个被救起的深夜。

于是天旋地转,他目眩神迷,悄悄在心底发誓。

他不会再一次毁掉这个救生圈了。

不会了。

戚闻骁的眼里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惴惴不安地看向眼前始终笑着的男人。

那个人与他视线相交,似乎敏锐地读懂了他所有的情绪,眼中倏然光芒闪动。

接着,男人慢慢松开了手,如情人一般靠近了他的耳畔,滚烫的热意灼烧着他的皮肤,他全身僵硬地屏住了呼吸,以为这是命运的再次垂青。

他听见那道亲昵至极的低语。

“可是……你认错人了。”

这个声音温柔又残酷。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富婆蛋的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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