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芝蜷缩在派出所的椅子上, 尽力地抱住双膝,脸朝下,埋在双膝之间, 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卷。
手机在两三个小时之前就没电关机了, 身边的人都陆陆续续被朋友来接走, 还要几个也跟她一样, 没朋友,没家人,现在也无处可以去, 都是女孩儿。派出所好像比流落街头要安全一点, 他们抱着团,都没走。一个好心的女民警给了她们拿了两件大衣。衣服又脏又臭,那几个女孩子一起缩在下面, 阿芝没凑过去。那个女民警坐在她身边, 递给她一杯水。
“谢谢。”她把水焐在手心, 热的。
“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嘛, 不要绝望。”女民警劝她。阿芝抬头看了她一眼,女民警有点年纪了, 大概和她妈妈差不多大。她心生好感,鼻子一酸, 又说了一句“谢谢”。
“哪里人?”
“湖南人。”
“听你口音就像。”女民警笑了笑,“来北京打工多久了?”
“今年年后才来的。”阿芝点点头。“打工”两个字有点微妙的意味,阿芝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我在北京上的大学。”
“哦!大学生!”女民警调侃似的, 但态度有了一些变化。“北京的学校不好考啊,学什么的?”
“商务英语。”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阿芝顿了一下,没立刻开口。小可跟她说过, 不能在外面随便乱说自己是迟也的助理。
“娱乐行业。”
女民警的目光变得怀疑起来,在她脚上的运动鞋和脖子里一根项链上徘徊。都是名牌。公关送礼的时候迟也会把身边人的尺码也送过去。看起来远远不是她此刻能够承受的东西。阿芝感觉女民警可能想歪了,那个词确实有歧义,但她一时之间也没想到应该用哪个词。她的脸有点发红,尽力地把脚往里缩。
“陈芳芝?”另一个民警喊了她的名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在!”
“有人来接你了。”民警歪了歪头,示意她过来。
阿芝愣在原地。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她在北京无亲无故,能打的电话都已经打完了,还有谁会来接她呢?
女民警拍了她一下:“去啊!”
阿芝赶紧把水还给她,又郑重其事鞠了个躬,“谢谢!”等她跑出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风衣的高个子男人正站在那儿跟民警说话,通身的气度好像跟这个老旧、规整的派出所不是一个画风。她一声“哥”差点脱口而出,却见喻闻若转了过来,朝她招了招手。
阿芝的表情太惊讶,以至于民警狐疑地看了一眼喻闻若:“不是她啊?”
喻闻若回头:“是她。”
民警又问:“陈芳芝,认识吗?”
阿芝愣在那儿,还是没说话。
“我是她哥哥的朋友。”喻闻若耐心地笑了笑,“她哥哥不太方便,托我来一趟。”
阿芝听懂了,低下头点了点,小声道:“认识。”
“那就行了,过来签个字。”民警扔出两张单子。“没多大事儿,小姑娘太激动,跟着砸了人家办公室,已经批评教育了,以后不能这么冲动了……你证件我登记下。”
喻闻若掏出居留证来,民警抬头看了他一眼,“嗬”了一声,“外国人啊?”
喻闻若抿紧嘴,“嗯”了一声。
民警记下名字,轻描淡写道:“别是记者吧?”
喻闻若没接茬:“陈小姐可以走了吗?”
“走吧。”
喻闻若长臂一揽,把阿芝拉了过来。她只到喻闻若的腋下,小小一只,一下子被风衣罩住,看起来像被喻闻若夹在腋下拎走的。阿芝不太自在地挣了一下,“我哥怎么知道……”
“你被拍到了。”喻闻若拉着她出了派出所大门,一边跟她解释,“迟也到处打听,知道后来出警了,把这一带的派出所都找遍了。”
他没细说,在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迟也到底打了多少电话,拜托了多少人。
阿芝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暖意,顿住脚,站那儿,抿着嘴,快哭了。
喻闻若回头看着她,阿芝也抬头看着他,眉头皱起来,“那你……怎么会……你?”
“迟也不方便出面。”
“这个我知道。”阿芝别别扭扭的,甚至退了一步,有意要跟喻闻若保持距离似的,“可是,怎么会……”
为什么不是小可姐?为什么是你?
阿芝心里有一个猜测,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们仍在派出所门口,外面是一片暗下来的老旧街区,背后的白炽光明晃晃地映出来,把阿芝整张脸都映得特别不真实。
就在那一瞬间,喻闻若突然看懂了她的神情。
不认同的、甚至觉得有点恶心的那种表情。他对这种表情并不陌生。在英国也好,在中国也好,无论是号称多么文明多么开化的环境,他多多少少还是遇到过这样的眼神。无论是少年时期在学校厕所里被男同学鄙夷地骂“faggot”的时候,还是成年以后被hr叫去单独谈话的时候。
他不禁想,是否她也会对迟也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仅仅针对他。
“今晚我跟迟也在一起。”喻闻若平静地对她说,“他在车里等你。”
他没再靠近阿芝,只是指了指不远处停车场的一辆车。到了这个点,几乎没什么车停在那儿,喻闻若率先转身,往那边走了两步。迟也从副驾上走下来,扬声喊了一句:“阿芝!”
阿芝猛地回过神来,眼泪突然冲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快步走过去,看见喻闻若自然地揽着迟也,正在他耳边说话:“就是破坏公物,人没事。教育了一下。”
迟也的目光扫过来,阿芝注意到他的眼睛发红,好像那种很久没睡觉了的样子,在暗夜里看着特别可怕。她一时更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内疚、难受和别扭都涌上来,只能低下头,不说话。
“先上车再说。”迟也把鸭舌帽往下压了压,自己绕回副驾,开了车门。阿芝也爬上后座。是喻闻若开车。
“付了多少钱?”
“四万多。”
迟也没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这点钱听起来很可笑。他现在是有点生气,找了两个多小时,能托的不能托的人他都拉下脸去找了,他现在一股无名火,全冲着阿芝去了。
“我不跟你说了吗?有事儿要跟我说!就这么点儿钱,你用得着跟着去砸人家办公室?还进派出所?你本事可真大!你怎么来得及的啊我就问你!怎么着,刚下飞机就去打砸抢了?你比我还忙呢!”
阿芝刚停住的眼泪瞬间冲了出来。迟也口中的“这点儿钱”,是她眼下全部的积蓄,还是问家里拿的。她委屈地申辩了一句,“我没说我是你助理,我没给你丢人。”
迟也更来气了,转头瞪着她:“我是为了这个吗!”
阿芝不说话了。她看见喻闻若伸出一只手,安抚似的抓住了迟也的。一句话都没说,迟也叹出一口气,自然地跟喻闻若十指相扣。阿芝立刻别过了眼睛。喻闻若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紧皱的眉头。
迟也停了一会儿,又问:“房东是不是欺负你了?”
阿芝别着脸,半张脸都让眼泪浸湿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是房东让她去的,说把钱讨回来就不赶她走。她也不知道去了以后怎么回事,她平时不是这种人,但是大家都闹哄哄地往上冲,都喊着血汗钱血汗钱,她就也往上冲了。
迟也掏出手机,也不知道搜索了什么,拉出来一个地址,给喻闻若看。
喻闻若点点头:“你帮我设定一下导航。”
阿芝转过脸来,看着迟也在中控台上输入了一个地址,弱弱地开口道:“去……去哪儿啊?”
“你有地方回去吗?”
阿芝摇摇头。
“那就去住酒店。我给你订了个房间。”
阿芝张口结舌。她本来以为可以跟着迟也回家的。
但迟也没这个意思,他自己都不打算住回家。小可警告过,今晚他家附近肯定都是狗仔,半夜带着阿芝回去,还不够乱的。
迟也心烦意乱地叹出一口气,“你说你要出点儿什么事儿,我怎么跟家里交代。”
不提这个还好,他这么一说,就跟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阿芝整个就被压垮了。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再也不肯说话了。
她想起过年的时候跟着父母去大姨家里的情形。她妈妈特地准备了非常多的礼物,巴结地拉着迟也的妈妈家长里短,说了好久都拉不下脸进入正题。还是大姨看出来了,主动问了一句,“我们阿芝准备找什么工作啊?”
她觉得丢人。虽然在北京读的书,可她根本没能力留下来。本来以为读个大学回去能在家乡找个不错的工作,可是在大城市里见过了世面的孩子怎么也适应不了小镇的闭塞。她还是想到北京来,家里犹豫半天,说要不求求迟也妈妈吧。要是能帮忙在北京找个工作,总比她又来四处碰壁的好。
大姨明白这些心思,拉着她的手问她,“那大姨委托你去照顾我的小也好不好?”
阿芝受宠若惊,大姨却还担心委屈了她,一遍遍跟她说,小也脾气不好,被惯坏了,要她多担待。
“还有啊,你也要帮大姨看着点。”大姨嘱托她,“小也都27岁了,也该谈个女朋友了。他那个圈子呀,太乱了,大姨不放心。”
喻闻若还在前面问迟也:“要不要一会儿去吃点东西?”
“太晚了吧。我明天还有饭局。”
喻闻若顿了一下,又道:“那一会儿拐药店去给你买支眼药水。”
迟也猛地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压低声音骂了一句:“你还有脸说!”
喻闻若笑起来,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又握住了迟也的。迟也仍旧跟他十指交握,小声道:“现在装得挺像个人……”
“我什么时候不像人……”
还你怎么跟家里交代。阿芝愁肠百结。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大姨交代呢。
迟也在喻闻若手背上拍了一下,提醒他后面还坐了个人。喻闻若从后视镜里又开了阿芝一眼,自然地放开迟也,两只手都搭到了方向盘上。
迟也轻咳了一声,听起来那股火已经完全灭下去了。
“你明天也不用跟我去乌镇了,先在北京把这些事处理了。”迟也又问她,“先在酒店住着,我找个人帮你重新找房子。”
阿芝停了一会儿,又道:“那我原来付出去的房租呢?”
她就是轴,就是放不下。
“你……”迟也开了个腔,明显又不耐烦了。
“蜗牛的资金链断了,人也跑了,钱一时半会儿应该是追不回来的。”喻闻若侧头看了迟也一眼,示意他别上火,“我建议你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维权成本比较大,再有一次这样的事,你可能会被记录在案,影响在北京的工作。”
阿芝转过脸去,仍在流泪。很多事她都想不通为什么。想不通为什么是她被记录在案,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难,也想不通迟也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喻闻若。这是她的错吗?
“听见了没有?”迟也又问她。
阿芝抽了抽鼻子。“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睡过头了一会儿……
阿芝有一点点恐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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