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染心情不佳时,周身阴郁的气场有若实质,他薄唇抿成一线,嗓音沙哑沉淡:“猫,回来我这里,不要打扰客人。”
然而秋洛一心扑在自家大哥身上,根本没有搭理他这个“主人”,佣人急忙忙去抱,还被黑猫蹬了一脚。
秋洛好不容易爬到大哥怀里,用力扒着对方的衣襟,死活不撒手。
秋凛皱着眉头与猫咪对视,若非家中从不养猫,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家走丢的宠物了。
平时自己明明是生物莫近体质,猫猫狗狗见了他都要害怕得退避三舍,哪有像这只黑猫主动贴上来,殷切得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亲妈似的。
他突然想起车祸那晚扒着自己不放的野猫,也是这样的眼神,像只被抛弃的小可怜。
林尽染脸色彻底沉下来,他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所有物。
尤其是这只猫。于他而言,意义格外与众不同。
主桌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这猫好像那天晚上撞出车祸的黑猫,大哥,你快把它丢了吧!我不喜欢!”
贾祝决咬着嘴唇,满脸不悦。
他第一眼就不喜欢这只黑猫,总觉得它看自己的眼神尤其渗人,仿佛能把所有秘密一眼看透了似的。
一听这话,秋凛伸向小猫的手不由一顿,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惋惜。
然而小猫再吸引他,还是自家弟弟更重要。
自从车祸以后,弟弟似乎对那以前的事格外敏感和排斥,无论父母还是医生,但凡提起一点,他就嚷着头疼、不舒服,性情也大不一样了。
医生也查不出所以然,只保守估计是撞到脑子留下了后遗症,不能受刺激。
秋家父母对幼子一向溺爱,只好凡事顺着他来,哪里还敢逼他。
梁导是个虔诚的猫咪教徒,家中养着各品种猫不下四五只,对猫咪们的行为和习惯相当了解,但是像秋洛这样颇具人格化的黑猫,还是头一次见。
豪门圈那位隐士高人一禅道长给林尽染的卜卦,他也有所耳闻,旁人或许只是听个笑话,梁复却是打心底相信黑猫有灵的,并且对黑猫的各种传说深信不疑。
他巴巴望着秋凛怀里的小黑猫,一脸羡慕嫉妒恨,酸溜溜地也想去摸一摸,见贾祝决嫌弃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不识货!
梁导心痒难耐,跃跃欲试:“既然二少不喜欢,不如秋先生让我替你抱抱吧?”
他连手都伸出来,正要从秋凛那接过猫
身后却突兀响起林尽染低沉的声音,拒绝得斩钉截铁:“不劳烦。”
梁复诧异回头,才发现林尽染居然亲自过来了。
他眼睛看不见,却可以凭借秋洛的叫声,准确捉住了猫咪的两只胳膊,动作温柔又不失强硬,生生把黑猫从秋凛怀里夺了回去。
席间的一支小插曲,众人转瞬即忘,很快又相互攀谈起来。
唯独秋洛被林尽染一只手牢牢搂在怀里,动弹不得,猫脑袋从肘弯处挤出来,倒平一对飞机耳,脸颊挤成圆鼓鼓一团,满脸写着生无可恋。
连他亲自喂到嘴边的小肉干,秋洛也没胃口吃,只幽怨地盯着秋凛兄弟俩的方向。
心有所觉的林尽染,曲起一根手指敲了敲猫咪的脑袋,凉凉道:“不许惦记别人。”
秋洛:“……”
他那是惦记他自己!
由于林老爷酷爱驯养猛兽,从前他还在家中坐镇时,除了花大价钱维护私人动物园,每年小年夜的晚宴,林老爷都会派人安排猛兽表演的节目,向人炫耀自家豢养的珍奇猛兽,供宾客们欣赏。
长此以往,便成了林家的惯例,有时还有意趣相投的客人自带爱宠,借林家的表演台一同演出。
众宾客酒足饭饱时,便到了猛兽表演的节目时间。
宴客厅另一侧暗红色帷幕拉开,展露出表演用的主舞台,台上一面通透的厚玻璃墙,将舞台上下隔绝开来。
随着驯兽师入场,舞台镁光灯亮起,大厅的灯光徐徐暗淡下来,宾客们立刻兴致盎然地鼓起掌来。
一只雄壮威武的雄狮,在驯兽师的指挥下,缓缓步入众人视线,它的面前,是三个不同大小的火圈,金红色的火焰热烈燃烧,不断发出轻微爆响,台下的掌声瞬间更加热烈了。
林尽染对这种无聊的表演毫无兴致,他怀里的秋洛却冷不丁竖起了耳朵,眼神古怪地盯着舞台上的狮子好家伙,那不是前几天差点把自己吃掉的大猫嘛!
雄狮显然并不高兴被人类当做娱乐的对象,它不断喘着粗气,爪子刨地,在驯兽师的皮鞭抽打下越来越不耐烦,数次试图撞击玻璃墙,又被驯兽师逼了回去。
台下的观众们显得有些紧张,但看见草原的霸主一次次做出高难度表演时,又被取悦得哈哈大笑。
秋洛甚至开始同情这只可怜的狮子了。
却在此时,雄狮一不留神从滚球上跌落,被驯兽师大声叱骂了一声,狮子的忍耐力消耗殆尽,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开来。
它不再理会驯兽师,转而向着玻璃墙一侧的小门撞去。
平日里那扇小门仅供工作员进出,本应是锁死的,万万没想到,上面的锁像是出了问题,雄狮用力撞击两下,竟轰然洞开!
雄狮一声惊天大吼,猛地冲出了表演台,大厅中众多宾客,一瞬间陷入了惊恐的尖叫中!
失去了玻璃墙的保护,人们疯了一样往外挤,惊叫、呼喊、撞击和摩擦声此起彼伏,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好好一场夜宴彻底沦为灾难。
而这灾难的中心,恰好是离表演台最近的主桌。
人们尚未反应过来,雄狮已经猛地扑入人群,一爪拍倒了林尽染面前的圆桌,脆弱的玻璃碎了一地。
核心地位的象征,眼下却成了危险的最前沿。
在狮子扑过来时,其他人都第一时间躲开了,唯独双眼失明的林尽染行动不便,甚至险些被慌不择路的人群撞倒。
耳边的嘈杂淹没了感知,脚边一片狼藉,他紧紧抱着秋洛,在黑暗的世界里寸步难行。
直到一声近在咫尺的狮吼声,几乎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喷洒而出的腥热之气吻上后颈皮肤,激起一阵危险至极的战栗感。
僵在原地的林尽染霍然变色,心猛地下沉,一股无限逼近死亡的寒意,沿着脊椎骨直窜天灵盖!
保镖们在陈秘书的指挥下,好不容易从混乱的人群里挤进来,正好撞见这恐怖的一幕。
众人吓得连惊叫都忘了,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甚至闭上眼,目不忍视即将发生的血腥惨剧。
当死亡即将来临的那一刻,时间仿佛会变得无比漫长。
林尽染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甚至还听见了怀中黑猫剧烈的心跳,以及沉重的呼吸。
从秋洛踩着他的胳膊跳上肩头,到响彻整个大厅的一声长吼,近距离音波带来的强烈震颤,几乎使他一侧耳朵耳鸣失聪。
在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瞬,林尽染被黑暗蒙蔽的双眼,仿佛真切地看见了什么,一束光,一抹影,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又好像只是他临死前的幻觉。
在外人眼中看见的,却是一头庞大雄狮和一只弱小黑猫,完全不对等的对峙,可黑猫的吼叫声大得惊人,竟然把狮子给镇住了!
雄狮瞪圆了眼,瞬间想起了前几天在兽园,被眼前黑猫支配的恐惧!
在人类肉眼捕捉不到的光谱中,狮子隐约看见黑猫身后一道暗红色的虚影,朝它无限逼近而来。
生物的本能对精神上的压迫感尤为敏感。
狮子顿时萎了,它本来也不敢吃人,跳下来也不过发泄一下不满,没想到竟然好死不死又碰到了这只该死的黑猫。
它凶,秋洛比它更凶!
雄狮嗷得一声连连后退,众人震惊的目光里,方才还威风凛凛的狮子,竟被一只小猫吓得掉头就跑。
这一刻,迎接它的却是从三个方向激射而来的麻醉针。
随着狮子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一场闹剧终于尘埃落定。
从狮子冲破玻璃墙扑入人群,到试图攻击林尽染,而后被秋洛莫名其妙吓跑,最后被保镖们放倒,这一切的发生说来冗长,实则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
有些坐得远的宾客还没回过神来,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就已经结束。
全场有片刻的静默。
惊魂未定的人们不约而同朝场中央望去,保镖们已经冲上来团团围住了林尽染,将他和其他宾客们分隔开来,另一组人手来处理狮子。
场面很快被控制下来,身处于漩涡中心险些丧命的林尽染,这时却异常的平静。
他慢慢挺直了僵硬的脊背,手指颤抖着抚上肩头趴着的黑猫,呼吸放慢了,心反而跳动得格外剧烈。
他“视线”落在秋洛身上,掌心一手湿腻的冷汗,面无表情的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黑沉的眼底,却是难以掩饰的惊涛骇浪。
他无比的确信,方才的某一时刻,他真的看见了什么。
“黑猫有灵”——这道卦象居然是真的!
秋洛有些萎靡地趴在林尽染肩头,整只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疲劳状态,掌心肉垫隐隐传来一阵灼烫感,它低头瞅了瞅,那颗黯淡的红痣,此刻正鲜红如血。
不远处,秋凛护着“弟弟”站在人群之外,贾祝决缩在大哥怀里瑟瑟发抖,双手抱着脑袋,神色惊恐莫名,像是害怕极了。
“小洛,你怎么了?”秋凛皱起眉头,紧张地捏住了对方手腕,只觉皮肤冰冷如霜,全然不像个活人。
贾祝决咬着牙不敢说话,刚才某个时刻,他差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秋凛一根一根掰开“弟弟”紧握的手指,正想安抚对方,眼神忽的一凝,那里原本该有的一颗红痣,似乎消失了。
他记得小时候父母特地请了相师来看相,对方指着红痣赞叹,说是气运加身的命格。
秋凛向来对这些玄学敬而远之,眼下却总觉得着实有几分古怪。
在保镖们的护持下,林尽染抱着秋洛往外走,一路行来,宾客们无不对他肩头的黑猫投以敬畏的眼神。
方才那惊人的一幕,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大厅里的人们议论纷纷,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
唯有笃信黑猫的梁复导演,那一刻的激动,简直无法言喻,他甚至不顾保镖的阻拦,跑到林尽染面前,希望高价买下秋洛。
被林尽染毫不留情地拒绝。
※※※
好好的小年夜被一只狮子毁于一旦,林家大部分人都人心惶惶,生怕遭到林尽染迁怒。
这个夜晚,不知道多少人夜不能寐。
卧房里,林尽染坐在书桌后,沉默地听着陈秘书汇报初步调查结果。
“……玻璃墙的门锁生了锈,但负责维护的工作员坚称他有定时检查。我会派人尽快查到真相的。”
林尽染低头抚摸着秋洛的后颈毛,此刻的黑猫尤其温顺,睡得十分安稳。
男人发出一声极轻的笑,意味深长道:“我不需要知道真相,我只要这件事,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陈秘书一愣,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林总非但没有生气,却仿佛显得有些高兴似的,若非亲眼所见对方差点命丧狮口,他都要怀疑这一切是自家老板自导自演,借题发挥了。
待陈秘书离开,卧房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林尽染静坐片刻,拉开手边的抽屉,在其中摸索片刻,取出一只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根占卜木签,以及一条粗线红绳,绳上系着一只暗金色宝珠,光华流转。
他又想起一禅道长占卜时,反复叮嘱的话:“宝珠必须戴在有强大灵气的黑猫身上,灵气反哺才可使你复明,一旦戴上不可取下,机会只有一次,切记。”
隔着无尽黑暗,林尽染“注视”着秋洛,一遍又一遍抚摸它,终于缓缓取出红绳,系上黑猫的颈项。
宛如一场没有退路的豪赌,赌注就是余生全部的光明。
打上死结那一刻,林尽染仿佛被一支枪顶上咽喉,等待着一场末日的审判——一只猫给他的审判。
可是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尽染低沉沉地苦笑一声,嗓音嘶哑得像是被烈火灼烧过。
他在期待些什么荒诞的事呢?不过是道士骗人的把戏罢了。
这一生,双目失明,孤家寡人,大概就是他的命运。
林尽染沉默地抱着黑猫在床上躺下,窗外一轮圆月,孤高出尘,如水的月光透过落地窗,缓缓流淌在地板上,一点点照亮了床单的一角。
秋洛从男人怀里翻了个身,猫脖子上的宝珠彻底暴露在月光下。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宝珠的光芒越来越盛,将漆黑的卧房照得亮如白昼,那强烈的光线刺得林尽染的双眼隐隐作痛。
只短短一瞬,金光消失殆尽,周遭重新被黑暗笼罩。
林尽染脊背僵直,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原本黯淡无神的瞳孔放大又猛地收缩,指尖轻微颤抖,呼吸几乎被忘却,心脏跟着凝滞,又开始疯狂跳动。
砰、砰、砰
他怀里有个安静沉睡的青年,俊朗的脸孔,细碎的黑发,侧脸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出立体的棱角。
青年静静躺在那里,整个人宛如一个发光体,清晰地倒映在林尽染瞳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