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闻言,下意识地跟随着对方的说话声抬起头来,再一次看向周围的环境。
黑暗之中,他的双眼很难分辨出周遭实物的轮廓。但面前的几个人打开了手电通,短暂地适应了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后,眼前的一切清晰浮现。
冰冷生锈的铁轨,铁轨上反射出来的锋利光芒就像黑暗中的指示带,由近向远,延绵过一整个废弃的站台。
白皎的瞳孔微缩了起来。
比刚才更清晰的景象落入眼帘,这一次,他看到了这个站台周围之前他来不及注意到的更多细节。
废弃的候车椅仍然泛着一点破碎的蓝,是过去遗留至现在的唯一痕迹。许多椅背已经开裂,不知名的植物顺着钢骨攀爬上来,挤进裂缝,仍然艰难地舒展出了弱小的绿叶。
候车椅的最底部,石砖的缝隙也已经遍布青苔,杂草丛生,一些花朵在夜风中微垂着,轻轻摇曳。
这些花朵投下的影子让白皎无比眼熟。
不知道是谁晃了下手电筒,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那些花朵的模样。
浅淡明亮的蓝,就像天空的颜色。
这和他曾经在岭北住宅区外的那片小树林里亲手捡回家,养到现在的花一模一样。
是绣球。
白皎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来自过去,且很久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画卷,徐徐展开在眼前。
让他呼吸急促的原因并不止于此。
白皎发现,那些已经挤出花簇的石砖,自己在某一瞬间竟然能清晰想象出它们曾经整洁干净的模样。
可他——可他并没有——至少在他所知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
“怎么样?怎么着也得想起来点东西了吧?”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
眉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白皎下意识难受地闭上了双眼,但眼前的场景并没有随着黑下来的视线而消失,反而在这短暂的间隙里,被大脑自动补全了一整幅完全的画面。
漆黑的隧道变得明亮不已,隧道两头有热烈的阳光挤进,照亮那些蓝的耀眼的候车椅。
候车椅座无虚席,熙熙攘攘地旅人站在月台上,或是彼此兴奋交谈,或是依依不舍地靠在一起切切私语。
白皎恍惚地凝视着这一切,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是站在火车上,听着人声随着草木香气传来。
“——到了那边,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刚才在车站看到很多招工的广告,会包食宿。”
这个声音很稳重,但仍然带着一些这个年纪会有的稚气,说到末尾时,语气也难以控制地带上了一些雀跃之意。
“南市有很多招工,等大庆哥来了我们可以一起,他之前说他想开个小馆子,我正好看到有面点店招学徒。”
“嗯!”白皎听见自己笑了起来,是比现在要天真的多的音色,期待不已,“等大庆哥开了店,我们是不是就不用饿肚子了?”
“等我们到了南市就不用了。”有人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
“你去买什么呀?”白皎听见自己问。
对面短暂地卡壳了一下,兜圈子并不是那个人惯有的性格,但踏上火车的这一次,有许多事情都破了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给你个小惊喜。”对面似乎并不习惯于说这样的俏皮话,说到“小惊喜”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难得地有些难为情。
“好。”白皎乖乖地应声。
人声远离了,周遭旅客的声音再次充斥耳中。白皎并不讨厌这样的嘈杂人声,相反,他从来没身处过这么放松的环境,听过这么热闹的动静。
这里的所有人都那么幸福。
有些旅客讨论着务工的事,有些则在谈论南市的美景,提到某处似乎很知名的海边酒店时,似乎讨论的格外热烈。
我也知道这个,白皎兴奋地想。
他在宣传单上看到过。等到了南市,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酒店的人可能不会欢迎他们,不过没关系,他们不会进去,就在旁边悄悄地转悠一会儿,不会有人骂他们的。
“——那里的冰豆浆挺有名的!”
“你说我今年能不能攒个万把块?”
“妈,我清明节再回来,你可要帮我照顾好我的狗狗哦。”
“——狗。”
“那个野狗在哪儿?”
恶狠狠的声音像一块玻璃碎片,不合时宜地穿插进这些声音中,在白皎耳边低声响起。
期待又兴奋的情绪一下子从身体中抽离,白皎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冻成了冰。
“我不——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他、他没在这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不认识——”
“这小傻子说什么呢。”嗤的笑声响起。
白皎睁开双眼。
明亮的场景瞬间暗淡下来,面前有个社会青年发着牢骚,“怎么还没看到人过来,再捱会儿都半夜了。”
男人也不耐烦了起来,斜了白皎一眼,“小月亮,那只狗呢?”
白皎脑海中一片混沌,将唯一一句思维清晰的话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看你脑子是真烧坏了,还在这儿给我装蒜。”男人提着手电筒,气急败坏地狠推了一把白皎的右肩。
钻心的疼痛传来,生锈的铁轨不断贴近,在想象中的疼痛感传来之前,白皎又一次紧紧闭上了双眼。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短暂的瞬间被无限拉长,整个人似乎飞了起来,处在一种危险的失重状态。
就仿佛他从某个高于地面的地方跳了下来,不断坠落向地面。
有谁的依稀在耳边响起,“...听说跳车了呢......那得多疼啊。”
奇怪的是,这种坠落感并没有让他觉得恐惧,反而让他心里安心不已。
[小狗走了,小狗不会回来了,小狗去更好的地方了呀。]
[你不是希望希望小狗去更好的地方吗?]
过往的一切纷呈无比地扑面而来,有关铁路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瞬间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闪过。
年轻一些的宋琉和白远牵着他的手,一家三口站在能摇摇看见铁路的地方。
几节列车如约驶过,他兴奋地挣脱了父母的手,手舞足蹈起来。
宋姨在远处停好车,声音随着呼啸的风声传来,“小宝还真是喜欢看火车啊。”
“对啊,小皎怎么这么喜欢火车呢?”白远笑呵呵地压了压白皎头顶翘起的头发。
“皎皎也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玩吗?”宋琉温柔地问他。
他在风中扭过头,开心地笑着,摇了摇头。
身旁的家人们笑了起来,“那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喜欢看火车呀?”
对啊,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火车呢?
“公主咋就这么喜欢火车呢,难道你是铁道迷?”宋一青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
“小白,你为什么这么向往火车啊?”许安然的声音。
他为什么会喜欢火车来着?
[我希望小狗能去更好更远的地方。]
对,他想起来了。
因为火车上曾经有他位很珍视的人,他不想再拖那个人的后腿,他希望那个人能走得远远的,去往更好的地方,带着他愿望一起,过上幸福又开心的生活。
每当火车驶过的声音响起,白皎就会想起这个扎根在自己心底的小小愿望。
哪怕他已经忘记了这个愿望本身,但那种感情始终弥留心中。
因为我很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他,所以我希望他幸福。
我不能拖他后腿。
我不能告诉这些人他去了哪里。
保守秘密最好的方式,是忘记这个秘密本身。
他选择忘记他曾经爱过的一切。
疼痛感如期而来,白皎摔在了铁轨上,手肘传来尖锐的疼痛。
“啧,十几年了还是这么轴。”男人在他身旁蹲下,“我问你话呢,摔傻了?狗子呢?白初贺呢?”
白皎的眼神有些涣散,眼角挤出了一点因为疼痛而冒出的生理泪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耍我玩是吧?!”男人火了,“你天天跟他呆一块儿,你跟我说不认识他,你当我是傻子?白初贺,我问你白初贺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记忆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月亮,伸手一拂,渐渐消影无踪。
隧道内不耐烦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脚步声取代了这些说话声,在尽头处传来。
男人站了起来,“我就说嘛...总算来了。”
白皎恍惚抬起头,在暗沉如水的夜色中依稀看到了人影,缓缓走进。
月色格外明亮,无声地悬挂在远方,为那个人投下一点浅浅的影子。
人影走近了,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白皎的双眼很难看清楚那个人的五官,就像有一团雾气糊住了他的双眼,只剩下极其模糊的轮廓。
男人哼哧冷笑了一声,抬脚刚想走过去,忽然双腿一沉,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
他恼火不已地低头,看见刚才还傻愣愣地像复读机一样的白皎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朝他扑了过来,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让他挪动不得。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
男人看到白皎忽然抬起头来,双眼空洞无神,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看得他心里莫名其妙一悚。
“我他妈——”他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才居然被这么个娇气包吓到,大为光火,啐了一口,“给脸不要脸是吧——”
白皎连躲都没躲,头仍然昂的高高的,嘴里反复重复着那一句话,“我真的不认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男人蹬了一下,没蹬开,扬起的拳头劈头就砸了下去。
阴影笼罩住了白皎,但痛意却没有袭来。
走进隧道的那个人站在两人面前,伸手钳住了男人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