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周末, 夏日的雨后,空气终于不那么憋闷。
方佳悦被母亲廖清荷带着,两人一起走到了雨晴诊所的楼下。
方佳悦还是第一次来心理诊所,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一位什么样的医生, 站在楼下有点害怕似的踌躇不前。
廖清荷站在前面回头催了她一下:“走啊……不是都是说好的?我拜托了朋友, 好不容易找到能给青少年提供免费心理咨询的地方……”
方佳悦这才磨磨蹭蹭跟在后面上了电梯。
廖阿姨带着他一路上进了心理诊所,她总是想着免费的事,逢人就微笑,点头, 那样子卑微极了,方佳悦真的非常想假装不认识她。
看诊是早就预约后安排好了的, 到了门口有前台的小护士把方佳悦往进领, 然后扭身对试图跟进来的廖清荷说:“阿姨,你在这边休息区等她就好。”
廖清荷的眉目僵了一瞬:“就是看个病,我不能进去啊?”
“心理治疗是和普通的看病不一样的。”小护士安抚她, “必须是患者单独和心理咨询师谈话。”
“可是她还小……”廖清河道,“小孩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的。”
小护士再次拒绝了她:“我们这里是要保证私密性的,阿姨你放心吧。如果家长认为需要沟通,你可以在面诊后和医生询问情况。”
廖清荷这才哦了一声,坐在了门口的软凳上, 目光依然是恋恋不舍, 一直看着方佳悦走了进去。
随后,方佳悦被小护士带入一个房间,有两位医生拿出一张表:“方佳悦,是吗?”
女孩点头道:“我是……”
“你先把这些题目做了吧,有助于医生对你的心理进行评估。我们会在这里辅助你回答。”
方佳悦坐下来,看着上面的字——PHQ-9。
她从没听说过这个, 有点紧张,把眼前的题当做考试,一道一道看下去,回答下来。
做完了表格,一位医生问另一位:“她十五周岁了,应该可以做汉密尔顿了吧?”
另一位点点头,又拿出了一张表格,这次医生没有让她自己填写,而是开始问她问题。
责备自己,感到自己连累他人……
每晚均有入睡困难……
方佳悦答着,看着两位医生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她感觉自己像是得了什么绝症。
随后两位医生又耳语了一阵,带着她拿着表进入了里面的一间房间,这间房间是蓝色的,在里面有一张可以躺倒的椅子,在一旁有一张转椅,有人背身坐在上面。
听到有人进来,那人转过身来。
然后方佳悦看到了一位男医生,他长得很好看,穿着一件医生的白色外衫,带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文质彬彬。
“我姓安,你可以叫我安医生,来,别害怕,你坐在这里。”医生的声音很好听,笑容也很好看,他虽然是个男人,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攻击性。这样的男人看起来和张富民简直不像是一个世界上会存在的同类生物。
方佳悦还是有点战战兢兢的,她的手都在抖,眼神怯懦地坐在了那把椅子上,腿翘了起来,双脚离开地面没有让她放松下来,而是让她有一种不安全感。
她怯懦着问:“医生我怎么了?”
“你只是有一些轻度的抑郁。”安郁辞微笑着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方佳悦的大脑有点空白,反应一下才说:“我的家……”她说了三个字就停住了,手指慢慢绞紧。
“我这里有薄荷糖,有饮料,还有音乐,你想要放松一会再开始吗?”安郁辞笑着问。
方佳悦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安医生说:“那我教给你一个呼吸法吧,这个呼吸法可以帮助你缓解紧张,来,跟着我说的做……”
方佳悦躺着,按照安医生说的,变为腹式呼吸,然后随着他的指令和数出的数字呼吸了起来。整个世界都仿佛停止了转动,安静了下来。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家里发生了什么?”安郁辞耐心问下去。
方佳悦躺在座椅上,看着画满了星空的天花板:“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好赌的人渣,他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我妈和他离婚了,还欠了债。”
“后来……我妈妈为了还债带着我嫁给了后爸……她身体不好,过得很辛苦。”想起妈妈现在苍老的脸,苍老的手,方佳悦就觉得特别难过。
安郁辞道:“我看的出来,你也是个很好看的女孩,所以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丽。”
眼前的女孩就算是剪着短发,穿着校服也有一种难以掩饰的青春感,只要稍加打扮,就像是一支青涩开放的花朵一般诱人。
“我后爸对我妈妈不好,经常打骂她,他对我也不好,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方佳悦说到这里欲言又止,面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还是羞于说出口。
安郁辞也没有催她,没有追问,而是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方佳悦又开始说学校的事情,她的成绩一般,有点不太合群,班上的数学课代表有点针对她。
在她放学的路上总有几个男生冲着她吹口哨,还有时候趁她不备,跑过来推她一下,她对此十分烦躁。
后来她又说回到了家里,内容有些杂乱无章,大部分是一些小事,小孩子的烦恼。
安医生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做好了铺垫,方佳悦终于深吸一口气,把压在心里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从十二岁以后,就发现张富民对我不太一样了,有一次我妈妈不在,我要洗澡,还没锁门他就忽然进来拿毛巾……他还建议我妈,要不要把我房间的门换成带玻璃的,那样就可以看到我是否在房间里偷懒。有一次我睡醒,发现他在房门外看着我……还有一次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手伸过来说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穿这么多。然后就开始帮我脱外衣,那时候我妈正巧回来,他才停手。”
说到最后她哽咽了,安医生就递给她纸巾,方佳悦一边哭一边说,她惧怕男人,惧怕成人的世界。
白天她被课业缠身,晚上她整晚失眠。
她对生活无比绝望,而张富民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知道我妈妈可能是知道的,但是她不会管我,因为家里的生活,我的学费,她看病的钱都是靠我后爸的工资,我闹到了警局去,她却让我体谅她,让我忍着,让我离张富民远一点……”
安郁辞问她:“那你心里怎么想呢?”
“我有时候觉得不能理解,明明我才是她的亲女儿,是她世界上最亲的人,为什么她不爱我。但是有时候,我又理解她,张富民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她就不会和那个人离婚的。因为一旦他们离婚,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可能学都上不了,也许她再嫁的人还不如张富民。”
她一方面同情自己的母亲,一边又嫉恨她的无能,同时她还在遗憾自己的渺小。
她害怕张富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觉得自己时刻在危险之中。
方佳悦对安郁辞说:“我现在觉得,我很累,我很难受,我有时候会觉得,我熬不过去了。”
安郁辞看向她,听完女孩的描述,他的眼眶也不自觉地带了红:“你现在觉得自己很难过,那是因为你生病了,而且是很严重。等我治好了你的病,你再去考虑你的人生,到时候你才能够做出更为正确的选择。”
她抽泣着说:“可是我想到生活,就觉得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改变它,只能忍受它。”
安郁辞声音低沉,柔声问她,“是你的恐惧,加深了你的抑郁,你需要振作起来。才能够去面对那些事。”
方佳悦安静下来,是啊,她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
安郁辞继续道:“其实你的问题,很多真的不是出在你自己的身上,是出在那些大人的身上,其中很多事情,随着你长大,将会解决,就好像你现在回忆不起来四五岁时候的难题,你只要坚持下去,慢慢治好你的抑郁,问题会逐渐化解的。”
方佳悦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安郁辞看向她,隔着镜片他的双眸温和而好看:“真的,我会和你一起面对那些难题的……”
我会拉住你的手,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坠入深渊的。
一个小时的首次面诊很快完成,安郁辞给了方佳悦制定了每周1-2次的问诊,还给她开了药单,让她去拿药。
送走了方佳悦,安郁辞今天预约的病人不多,到这时也可以下班了。
他脱下了医生的白衣,换上了自己的一件深蓝色外衫,走到外面来。
问诊台边,几名护士和病人围在一起,看着什么。
安郁辞皱眉走近,看着地上躺了一只小鸟,他开口问:“金秋,这是怎么回事啊?”
金秋忙道:“安医生,这鸟是忽然从窗户飞进来的,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撞到了玻璃门上。”
那只鸟还没有完全死亡,嘴角垂下几丝血线,躺在那里轻微抽动着翅膀,可是它伤的太重了,就连站立也无法做到,只是时不时动一下翅膀。
有小护士蹲下身来说:“也许是脑震荡……”
一旁的病人也道:“看起来脖子断了吧,这鸟养不活了……”
金秋为难:“那……还活着,总不能就这么扔了吧。”
“难道就放在这里吗?被踩到怎么办?等下就要下班了,这里连人都没有……”
安郁辞在旁边站了一会,主动说:“能不能给我拿几张纸巾?”
金秋忙去抽了纸巾给他,安郁辞就小心翼翼地把纸巾铺在地上,从小鸟的身下穿过,像是做了一个简易的白色软担架。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拎着纸巾的两角,把小鸟包裹起来,收拢在手掌之中:“我带它去看看医生吧,看看能不能救过来。”
那些小护士觉得有人解决了难题,都在一旁道:“谢谢安医生。”
安郁辞托着小鸟就带到了楼下不远处的一家宠物店。
宠物店里的店员看了看也很为难:“这鸟太小了,又撞的很严重的样子,是你养的吗?”
安郁辞摇了摇头:“不是,只是路过捡到的。”
一旁的女店员用手戳了戳小鸟的脚,鸟微弱一蜷:“我们是可以给它拍个X光,可是这也不能做支架什么的,你要是不落忍,就把它带回去,看看它能不能自己扛过来吧。”
安郁辞在旁边拖着小鸟沉默了一会说:“那你们卖给我点鸟食还有小针管吧,我自己回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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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搬回了各种档案的那天起,整个重案组就开启了炼狱模式。
他们平时并不觉得,原来复核文件是这么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哪些是疑点,哪些又是真相,真真假假层层迷雾都藏匿在那些文件之中,看着每个案子似乎都可疑,可是又似乎哪个都没什么问题。
在众人的努力下,一摞档案终于粗粗筛选了一遍。
他们也要开第一次总结会了。
会议前,郑柏的进度有点拉下,还在抓着曲明猛问:“这边的一个案子,是意外落水的,最后尸体捞出来的时候七窍流血……这是疑点吗?”
曲明摇头道:“不算,七窍流血是因为水压压迫内脏导致,正常的尸体就会如此。”
郑柏哦了一声,急忙标注上,“那这个呢?上吊给自己五花大绑的?”
曲明分析:“那个八成是窒息体验玩脱了……”
这一个一个案子就犹如谜题一般,等着他们找出其中隐藏的真相。
时间一到,陆俊迟带着苏回进入会议室,他们两个人的手上都拿着夏明晰整理出来的表格,表格上打了星号的都是有疑问,需要重点核查的。
组内的分别由几位警员分别介绍了那些案件之中的疑点。
有的是分局刑警办事不利,有的是死者家属有重大嫌疑,有问题的案件将会打回分局从查。
大家挨个讨论下来,几十个案子简单过了一遍。
除了几个待定看不出疑点的案子,其他的多多少少发现了一些问题。
陆俊迟问他们:“你们有没有发现案件之中的一些重要疑点,或者是串联性还有共通性?”
苏回听到这里也放下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
工作虽然有些进展,但是只是这样的零散案件显然是出乎他们的预期了。
乔泽道:“我这里有一个发现,并不是在死者家属的遗物上的发现,而是在死者的一位关联人身上的发现。在最初分局警方也曾经怀疑这个案件是他杀,所以查找了一下嫌疑人的上网记录。那位嫌疑人,曾经浏览过一个叫做沉睡者的网站。可是事后,他们没有查出这位嫌疑人和案件的切实证据,就没有再查下去。”
“沉睡者……”曲明重复了一下这个网站的名字,然后他翻找了一下,找出了一份档案,“我这里也有一起案件,当时警方怀疑的嫌疑人,也有浏览过这个网址。可是这位嫌疑人有着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陆俊迟接过他们打印的表格,然后登陆了一下那个网站道:“这个网站看起来像是一个心理疾病症患者的自救网站。”
他敏感的觉得这条线索不一般,“你们找网警查下这个网站的服务器,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线索。”
乔泽说:“我进行核查过,服务器搭建在国外,这个网站只是一个单向网站,上面只有一份问答题,如果你怀疑自己有心理疾病,需要帮助,上传回答以后会有人来联系你。网站还需要填写自己的个人资料,还要留下微博地址,注册流程挺麻烦的。”
陆俊迟问:“那之前的那两位嫌疑人,都是怎么说的。”
乔泽:“他们说,自己只是抑郁,想要求助,就浏览了一下这个网站,并没有什么后续的操作。”
陆俊迟:“查了对方的通话记录了吗?”如果他们是在说谎,那很可能当时有登记电话号码,是有后续电话联络的。
乔泽摊手:“我没有分辨出来,很可能对方用了号码保护。”
陆俊迟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深,他们尚不能明确,在那些构成的意外案件之中,沉睡者这个网站有没有起到作用。
那两起案件的尸体早就已经火化,现场也早就已经清理过,无法确定是否有其他人在场。
苏回也一直翻看着那些打印出来的问题,关注着对方的筛选条件。
陆俊迟考虑了一下开口道:“出现两个相关案件应该不是偶然,我觉得沉睡者这个网站有些问题,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个网址背后掩藏有什么。”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们尝试着钓个鱼,按照他们要求的上传答卷和资料,看看他们会不会联系过来。”
苏回听了这个建议表示赞同,主动抬起头看向他。
陆俊迟躲了他的目光:“这个还是老曲负责吧,记得一定要伪装得像一些。”
苏回的眼神之中有些不解,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工作的方向一时就这么定了下来,他们也只能先顺着这些线索准备起来。
开完会以后,陆俊迟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以后就看到苏回在水池边洗着手,看到陆俊迟出来,苏回抬起眼眸看向他:“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深入这个案子啊?”
陆俊迟笑了道:“我是觉得,目前只是排查疑点,还不到你出马的时候。“
两个人一起从洗手间出来,苏回直接指出:“你是担心会影响到我?我觉得你大可不必那么紧张,我并不是抑郁症。而且我对心理学也有一些研究,我觉得我会比他们更多了解到那些人,了解那些状态。”
陆俊迟想了想邀请苏回:“那我们下楼走走。”
苏回嗯了一声,跟着他走出办公楼。
总局占地面积很大,前面一栋办公主楼,后面就有多栋建筑,禁毒,扫黄,物鉴,这些部门都有专门的楼宇。
重案组是和悬案组在同一个楼内,也就是所谓的八号楼,重案在三楼,悬案在二楼,失踪者档案室是在一层。
比起悬案组,重案这边的人就多要多了,权限也大了很多。
到了楼下无人处,陆俊迟回头问苏回:“你觉得那个网站有问题吗?”
苏回道:“我认为那两个人的确是两起意外死亡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被警方怀疑是有原因的,他们登陆过这个网址不是巧合,他们很可能联系过网站背后的人。”
表面上看,那个网站和他们目前核查的案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他们都是优秀的警探,深知很多线索就是掩藏在这些看似微小的不合理之中。
苏回又说:“不过,我认为你钓鱼的方法有问题,对方很可能不会上钩。”
陆俊迟眉头微皱:“为什么?”
苏回解释道:“不是抑郁者的人,是无法进入那个世界的。你们回答的问题,发在网络上的无病呻吟,就像是低廉水军的灌水,那些真正的抑郁者,或者是熟悉那些患者的人一眼就可以看穿。”
陆俊迟双手抱臂:“那你的意见是?”
苏回说:“我可以试一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会在你的监督下进行。”
陆俊迟沉默了,他知道苏回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陆俊迟看向苏回,他的眉目精致到了极点,可是整个人却是冷的。
苏回的身上有一种疏离感,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冰河之下,可是说到案子时,他的双眸之中有光,像是余烬之中残存的火焰,那些与世间邪恶争斗的欲念,随着他的灵魂不散不灭,升腾而起。
他觉得,苏回身上的苍白,虚弱似乎只是假象,他是无惧的,无畏的,骨子里比谁都固执。他想要把苏回好好的掩护在身后,可是他总是想要站到他身边来,站到危险之处去,似乎那些危险是证明他活着的必备品。
他拦不住他,也没有办法完全把他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陆俊迟叹了口气,开始回忆他和苏回之前交流的那些过程,交往之中的细节。苏回虽然有些消极,对很多事情完全不在意,但是他的确没有过任何的抑郁的表象。
他沉默了一会儿,足足好几秒,然后开口道:“那曲明和你这里分别进行吧,我们看看谁先钓到那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