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年幼的简淮发现家里只有他的房间在地下,地下室灯光虽然明亮,却不是阳光。
外面有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广阔无边的空间,他却仅有一个四五十平米的卧室,和天花板上欧式华丽的电灯。
“爸爸,我想住在有窗户有阳光的房间里。”小小的简淮对他最信任的父亲说。
简博翰抱住他软软的身躯,笃定道:“相信我,你不喜欢太阳。”
“我喜欢的!”简淮的脸鼓成小包子,坚持自己的观点。
“是吗?”简博翰笑笑,“那就带你去看看阳光吧。”
他抱起小简淮,在正午阳光最灿烂的时候,带着他出门。
“小淮,你抬头看太阳,既然喜欢,就多看一会。”简博翰建议道。
简淮没见过真正的阳光,更没有人告诉他,直视阳光太久,眼角膜会像皮肤一样晒伤并产生疼痛,严重的会引起视网膜灼伤,导致眼睛永久性损伤或严重的视力退化。
才看了一会儿,简淮就想移开视线。简博翰按住他的脸道:“这是你选择的,继续看。”
一直到简淮哭喊着说“再也不要看太阳,不要换房间”,简博翰才放过他,并温柔地带他去治疗眼睛。
从那以后,一旦有人疑惑,简淮的为什么住在地下室时,简博翰就会解释:“我儿子从小就不喜欢太亮的地方,才见过一次太阳就哭着要回地下室,是不是啊,小淮?”
“是,阳光很可怕。”年幼的简淮木然地回答。
简淮的记忆并不完整,很多时候,简博翰说他应该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简淮便认下来。不是没有反抗过,反抗的结果是简博翰会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他所说皆是真理。
十七岁那年,林叔叔什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简淮并不记得。他好像浑浑噩噩地过了很久,等恢复意识后,他便住在这间精神病院中,所有人都告诉他——你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他害怕阳光,白天会关上窗帘,把头埋进被子中睡觉。夜晚的他无法入睡,走出病房,就会看到数不尽的怪物。
第一次他惶然无措,好不容易靠着躲在衣柜中撑过一晚。第二天简淮试图找医生求助,他讲述了昨晚的经历,然后听到简博翰对医生说:“哎,看来他的幻视和幻听越来越严重了。”
是……幻觉吗?
夜晚来临,简淮站在四楼走廊上,看到病人们走出房门,福尔马林的气味充斥着口鼻,一个患者向他扑来,简淮机械地用偷偷藏起的匕首刺穿这个怪物的眼球。
天亮后,他去看望前一夜被他伤害的患者,那名患者眼睛好好的,吃了药后正安安静静地看电视。
是幻觉吧,原来他真的疯了。
简博翰说,他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喜欢正常人不会喜欢的东西,控制不住自己的犯罪欲望,这些欲望在夜晚被释放出来,成为他的幻想乐园。
乐园吗?简淮敲敲脑袋,不再抗争,简博翰说是,那就是吧。
而现在,眼前这位医生告诉简淮,他没疯。
要相信吗?简淮坐在地面,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仰头望着时长风,简淮的皮肤是不健康的苍白。
“对了!”那个叫王小帅的护工一拍大腿,“监控啊!咱们医院的病房和走廊都是有监控的!时医生说监控中看到病人到处乱逛,只要查到监控,我们就能向外界求助。”
按照规定,病患的活动区域应该安装监控,涉及隐私的卫浴区域就算不放监控也会安装红外线热感应仪器,方便观察病人的行动。
听王小帅提起监控,简淮嗤笑一声。
时长风叹口气:“我今早就查过监控,一切正常。就连你,监控也显示你昨晚老老实实待在备勤室中,没出过门。这家医院的监控从晚上9点到第二天早晨7点就是摆设。”
王小帅吓得搓搓胳膊,他眼神乱飘,忽地看到时长风掌心的维生素药片:“简淮没吃药,你看过监控吗?”
“你们跟我来。”时长风道。
他带着简淮与王小帅来到办公室,用医院内部网络调出监控记录,记录显示4月2日简淮当着王小帅的面服下药物后就回到床上睡觉,根本没有把药片放到枕头下的举动。
“今天的呢?”王小帅问。
时长风调整日期后,只见监控录像中,简淮一直坐在房中看书,直到简博翰探视、时长风查房才出现其他人。而视频的末尾,时长风与简博翰竟是同一时间离开房间的,整个视频中,根本不存在王小帅。
王小帅:“……”
他慌张地解释:“视频里没有我?我确实是真人,我……”
“别慌,”时长风安抚他,“我知道你是正常人,违反规定带你们看监控录像,只是想告诉大家,这家医院的监控根本不能相信。”
简淮曲起双膝坐在医生的椅子上,他个子不矮,却十分瘦。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好像蜷成一个球,并不是很感兴趣地看着电脑屏幕。
“但是,如果连监控都是假的,我还能相信什么?”王小帅疯狂揪头发,“难道我真的不正常了?是昨天我不小心吃了患者止痛用的违禁药物产生幻觉吗?”
见他狂乱起来,时长风一把捏住他的虎口,王小帅立刻尖叫起来:“疼疼疼疼疼!放手,放手!”
“痛觉感知没有问题,”时长风沉静道,“你先冷静下。”
他全程从容不迫,完全没有被这些诡异事件动摇神经。
王小帅静坐一会,总算安静了。他看看一脸漠不关心的简淮,又瞧瞧时长风,小心地问:“时医生,我们该怎么办?该相信什么?”
时长风坚定道:“相信自己,既然客观事实已经完全荒诞化,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自己的认知。五感之中,哪一种最敏锐,最有自信,就相信哪一种。”
“那要是我们三个都疯了呢?或者……你们两个就是我幻想出来的东西,其实我现在一直在自言自语该怎么办?”王小帅问道。
“那就疯到底,”时长风道,“这样至少不会违背内心的意愿。”
这番话让简淮的眼睛亮了亮,他坐直身体,看着时长风说:“晚上我想试试留下一些痕迹,不是在怪物身上,而是医院内无法移动的设施上,留下一些难以找到的痕迹。”
“可以尝试,”时长风欣慰地笑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加入你的行动中?”
“随你。”简淮不在意地说。
“那我哩?”王小帅颤巍巍地举起手,“我也要吗?”
昨晚他连护士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就吓个半死,难道要加入临渊市第三精神病院冒险小队吗?
简淮看看他:“你滚吧。”
“嗯?”王小帅不懂他的意思。
“你不是还能回家吗?”简淮道,“能回家为什么不回去?”
“家……对啊,我妈刚还给我来电话了。”王小帅捏紧手机,试探地对时长风说,“那我……回家了?”
“回去吧。”时长风也没有强求王小帅加入他们的行动。
“你们真是太好了!”王小帅感激地说。
他捏着手机跑出时长风的办公室,一路冲向医院外。
医院几栋病房楼和门诊楼是连着的,王小帅从住院部1号楼冲到门诊楼,看到人来人往的门诊大门时欣喜若狂,他怀着劫后余生的心情走进门诊楼的转门,迈出大门的瞬间,他出现在住院部1号楼的大厅中。
“嗯?”王小帅四下张望,看到上方指示牌的“住院部1号楼”标志险些惊掉下巴。
王小帅晃晃脑袋,抬起腿“噔噔噔”跑到门诊楼,迎着转门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冲过去,迈出转门的瞬间,他再次回到住院部1号楼一楼大厅。
王小帅不信邪,连续跑了几次,最终的终点却始终在这里。
他跪在大厅中,四周来来往往的人诧异地看着他。
王小帅大脑一片空白,恐惧的眼泪悄无声息滑落。许久后,他猛地擦把眼泪,掏出手机自言自语:“对,我妈给我来电话,我得回电话。”
拨出电话后,听筒中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啪嗒”!手机摔落到坚硬的地板上,屏幕炸开一道裂痕,王小帅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简淮的话回荡在王小帅脑海中:“你不是还能回家吗?”
我不能了啊!王小帅站起来,捡起手机冲向时长风的办公室,这里只剩下一个胸牌上写着“袁飞航”的医生,见到穿着便服的王小帅,袁飞航问道:“是患者吗?现在是午休时间,一点半开始上班。”
“不、不是,找人。”王小帅扭头离开办公室,飞奔至病房四楼。
简淮的病房在那里,看着越来越近的房门,王小帅竟是一阵心安。
他推门闯入,关紧门,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没了力气。
简淮与时长风都在病房中,时长风见王小帅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说话间,还递给王小帅一杯温水。
王小帅一口干掉杯中水,此刻才仿佛活过来,手舞足蹈地说:“大门,走不出去,一眨眼,就回大厅……还有……”
他愣了下,忽然捂脸“呜呜”哭起来:“我妈没了,呜呜呜……”
“别急,”时长风说,“你跟着我做动作,深呼吸,慢慢吐气,再深吸气,吐气,对,慢一点吐气……好点了吗?”
在时长风的引导下,王小帅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他完整地将刚才的遭遇讲述一遍,讲述中又连续喝掉好几杯水。
时长风听后道:“你还记得母亲叫什么住在哪里吗?”
“记得的!”王小帅将母亲的姓名、年纪、工作和老家地址都说了下。
“凭空想象是没办法在瞬间说出这么多信息的,”时长风道,“放心,你的母亲没有消失。电话没能拨出去,应该是这家医院的磁场有问题。电子监控设备录制的内容并不真实,那么电话拨打不出去,在这个奇怪的医院中似乎也很正常。”
时长风的话太令人安心了,就像昨夜的签名一般,坚定有力,好像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打倒他。
“时医生,我接下来该怎么办?”王小帅问。
时长风瞧了瞧坐在床上封闭自我的简淮,又看看桌边魂不守舍的王小帅,无声地叹息:“大概只有夜晚进入医院,查探这间医院究竟有什么问题了。你别慌,其实我也没办法离开医院,不然我今天轮休,为什么赖在这里不走?”
“时医生你也走不了啊?”王小帅开心地说,“真是太好了。”
看来这位护工吓得已经没办法正常表达情绪了,时长风稳住王小帅,来到简淮身边。
“介意我坐在你床上吗?室内没有可以移动的椅子。”时长风询问道。
简淮微微点下头。
时长风坐下,想了想后道:“你在医院最久,对夜晚发生的事情也最了解,我希望你能回忆一下,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今晚我们要进入一个未知的、恐怖的、随时有可能遭遇不测地方,哪怕是一点信息,都可能是我们活到天亮的救命稻草。”
他神态镇定,语气完全不像是在说一件性命攸关且惊悚至极的事情。时长风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态度,让简淮觉得,他或许很适应这种状态。
简淮想了想说:“最初,它们很温顺,并不会攻击我,只是走来走去;渐渐地,开始有一两个会伤害我,力量不大,我可以对付;后来,具有攻击性的人或者是怪物越来越多,而我……”
简淮到这里停顿下来,他看着时长风,确认这个才刚刚结识一天的人是否值得他信任。
时长风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等待简淮继续讲述。
简淮下床来到独立浴室的墙壁前,握紧拳头,瘦弱的拳头重重击向墙壁——
“轰”地一声,简淮的拳头“快准狠”地击穿起居室与浴室的墙壁,他收回毫发无伤的手道:“而我,是怪物中的怪物。”
王小帅将双手八根手指塞进嘴里,害怕自己发出尖叫声刺激到简淮。他还记得,自己两次来到病房,每次简淮都……好像一眨眼就出现在他面前,他当时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相竟是简淮的速度快到他肉眼看不清的程度!
“我是穿越进超级英雄电影或者异能小说里了吗?”王小帅问道。
“谁知道呢,”简淮看着拳头,“说不定这是我的妄想。”
“是真的!!”王小帅疯狂点头,“千真万确!”
“时医生你都不惊讶一下吗?”王小帅试图找同盟。
“嗯,我很惊讶。”时长风点头。
骗人,你的脸上明明写着“平平无奇的一拳”。
时长风检查过墙上的大洞后问:“你是只有体能优于常人,还是在其他方面也有特殊力量?”
“只有体能吧。”简淮道。
“那还好,至少证明夜晚的怪物是人力可以战胜的。我们多准备一些敲击类的武器,王小帅是护工,这些物品放在哪里你应该很熟悉吧?”时长风问。
“我知道!”王小帅道。
“我对体能也颇有自信,夜晚小帅就跟在我和简淮身后吧。”时长风道,“至于简淮,你站在我右侧。”
时长风是右利手,他的右手比左手更灵活一些,简淮站在右侧,时长风顾得过来。
谁知简淮拒绝了:“不好。”
“为什么?”
“我是左撇子,”简淮把匕首放在左手上,手指动作灵活得令人应接不暇,“左侧有遮挡会影响我的灵活度,我要站在你左侧。”
两人的站位问题没有达成统一,他们各执己见,最终只能作罢,等夜晚根据情况调整队形。
“等一下,”仿佛置身于事外的王小帅举手道,“晚上有怪物的前提不是‘三不许’吗?我们遵守规则,就能安然度过一晚,为什么你们商议的前提是违反‘三不许’?不怕看到‘深渊’吗?而且这个‘深渊’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小帅昨晚把三条全试了一遍,今天就被困在医院中无法离开,难道这医院就是“深渊”吗?
“我也不清楚‘深渊’代表什么,”时长风道,“但你看看这医院中的人,根据他们所说,他们严格遵守‘三不许’,但你觉得他们正常吗?”
王小帅想起前辈封永新,不由打个寒颤,摇头道:“不正常。”
时长风道:“我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可是没有别的选择。要么装作听不见看不见,要么……死也也要死在追寻真相的路上。”
站在一旁的简淮忽然动了动鼻子,他看向窗外:“下雪了吗?”
“没有。”时长风靠近简淮,冰雪的气息更加浓烈。
时长风见简淮怀疑地盯着自己,转移话题道:“说起来,我一直忘记问,在你的感官中,王小帅的气味是怎样的?”
简淮:“潮湿阴暗房间里生长的真菌。”
时长风:“……”
蘑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