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折虹其实在刚刚到这个空间的时候就有点怀疑了, 进来之前，他听到了铂吟标志性的机械乐声，可进来之后却只有寂静；而且铂吟反常的无动于衷早就让他感到奇怪了。

在看到骨头的那一瞬间，他确实大脑一片空白, 可在看到自己手上尚且完好的戒指时就冷静了下来；再加以思考, 根本不难推测出这全是幻觉。

他想起自己在钦涅斯图书馆里看过的一种上古禁术，施术者如果能让中幻术者相信这些是真的, 那么这个幻境就真的可以有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的部分变成真实。

徐季枫可能真的看过回溯阵, 也可能真的偷窃到了一部分——这些可能都是铂老师的计划——但他不可能偷窃到神族的力量, 不可能真的这么强大。这才是他想要郁折虹“相信”的部分。

而且郁折虹也很怀疑他最后的举动，为什么一定要他走过去？是不是其实那些冰池里的春冰尾根本不能用，徐季枫是想要骗到他体内的那个世界之基？

“轰——”

天地震颤, 徐季枫咬住牙，不顾自己心口还在流血, 用灵力斩断了木刺便仓皇想要逃走。但支配者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把将他拦腰卷住！

黑暗的空间像破碎的镜子，“咔嚓”一声四分五裂，神明自穹顶现身。铂吟恢复了银发蓝眸，洁白神袍, 支配者簇拥在他的周围, 宛如机械的双翼。他眼中如同海面寸寸冰封, 神族的灵压铺天盖地向着徐季枫而去！

“……啊啊啊啊！！”

徐季枫惨叫起来, 全身骨骼和肌肉都被压迫，几缕鲜血染红了支配者。

终于看到铂吟, 郁折虹紧绷的心弦才骤然松开，脚下黑色物质崩裂，脱力地向下坠去——

“郁折虹！”他听到了铂吟的声音。

郁折虹被揽住, 从空中缓缓下降，周身被春冰尾的气息笼罩。他抬起头，仔细观察了铂吟的神色，露出一个笑来：“……还好，铂老师这次不用那么担忧。”

铂吟眼中虽然有愤怒、焦急，但没有上次伊甸园时那种绝望和失控，说明他虽然在结界外面，但是知道郁折虹性命无虞。

郁折虹不想再让他露出第二次那种神情了。他在刚才的幻境中看到假的“铂吟”将死都险些崩溃，之前的铂老师又该有多伤心？

铂吟意识到郁折虹的意思不是“还好我没事”，喉结微动，忽然把他紧紧抱住。

……这种情绪，比蓝色更酸涩的、却也隐隐温暖熨烫的，是“泪意”吗？

他是个从未哭泣过的神族，此生第一次感知到这种情绪。

郁折虹被整个按进温暖的怀中，还听到了铂吟不稳的气息，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也没事啦！都没受伤的……”

他下巴搁在铂吟肩上，小心地抚摸了几下这人的后背，好像在给一只大猫顺毛。

铂吟松开了他，郁折虹这才想起来观察现在他们在哪。

这一看，就睁大眼睛露出了惊艳之色。这是个……很美的地方。

天空湛蓝如洗，飘着卷曲的洁白云彩；天空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倒映着苍穹。

水是天下水，天是水中天，水天相接、不分你我。那种辽阔、澄澈，让人下意识呼吸静止，以免惊扰了这宛如仙境的地方。

郁折虹低头，发现他们就“坐”在水面上。他和水面之间隔了很小的距离、不至于沾湿衣物，但伸手触碰水面时，便碰触“叮咚”一声轻响，涟漪一圈圈扩散而去。

“这是我的苏醒之地。”铂吟起身道。他已经平复了情绪，向郁折虹伸出手。

神明苏醒之地是一片湖泊，这片湖被称为“天空之渊”，郁折虹只是听说过，如今终于见到了。

他拉着铂吟的手站起来，环视四顾，看到了半空中被支配者挟持的徐季枫，半垂着头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大片黄蕊白瓣的水生花，上面睡着他的老师同学们，连衣槿也在。

谭飞章面前的一撮头发随着呼吸一翘一翘的，郁折虹松了口气，刚刚幻境里他是第一个“被杀”的，还让郁折虹有点阴影。

他虽然识破了幻境，但却对来龙去脉还有点疑虑。

“……哈哈哈……”半空中突然传来沙哑的笑声，徐季枫垂着头，笑得浑身发抖，既颓丧又疯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从小郁收到‘信物’开始，你就计划好了！”

“可是我明明也快要成功了！明明天|衣|无缝！小郁、小郁……你为什么偏要识破这个幻境？！你明明是我的亲生儿子！！”

徐季枫抬起头，视线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那张面孔当然不是幻境中的少年模样，而是正常的中年人相貌，甚至还老了几岁，皱纹里间杂着血迹，令人心里发寒。

他这样的人，对自己的智力自信过头，怎么能接受自己被反将一军？

“小郁！他也在瞒着你，你难道就不怀疑他的用心吗！”徐季枫咆哮道，胸腔内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的肋骨应当断了几根，嘴边都是血沫。

郁折虹根本不在意这挑拨离间，甚至还冷笑道：“就算铂老师想利用我，我也心甘情愿得很。你还是省省吧。”

支配者的储蓄猛地收紧，徐季枫吐出一口血。铂吟冷冷道：“就算幻境成功，你也会失败。”

至多是他花费时间比较长罢了。

徐季枫神色微变，眼中一闪而过几分恐惧，紧接着又压下：“不可能！！”

铂吟不再理会他，转面向郁折虹，轻轻贴住他的额头，用最直接的共享记忆的方法让郁折虹了解事情经过。

郁折虹睫毛轻颤，心道原来如此。

第一次徐季枫潜入他的梦境时就给他下了个套，第二次给的钢笔更是完善了这个小小的咒术：通过血缘，窥测他的潜意识，徐季枫就是在这个过程里获取了关于门后回溯阵的信息。

郁折虹就说，徐季枫也不是傻子，明知他防心重，何苦一次次地来和他对话呢？原来什么见面、交流亲情都是鬼话掩饰，真实目的就是血缘咒。铂吟在第一次就意识到了这个血缘咒，但假如他告诉郁折虹，那么就会反过来被徐季枫知道；于是他将计就计，干脆引得徐季枫偷到图纸，让他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

铂吟身为神族，当然知道灵洞怎么制造、也知道怎么消除，这最后一个灵洞，在徐季枫引爆的一瞬间他就把它替换掉了，所以郁折虹才会在一开始听到机械乐声。

只是没想到徐季枫也留了二手，灵洞里首先叠加了一个幻境。这个幻境没被消除，郁折虹和一群普通人类都陷了进去。

如果郁折虹没有识破幻境，事态可就比现在严重百倍了——徐季枫就会真的拥有媲美神族的灵力。

他最不能接受的，还是郁折虹看穿了他。

“机械之神，你敢说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徐季枫一字一句道，“否则你何必设局引我出来、何必让我打开天空深渊，你明明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在计划还没开始时就杀死我！”

铂吟牵住郁折虹的手，浮空而起，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徐季枫，淡淡道：“我确实有考虑，但无论如何都已经与你无关了。”

支配者散发出淡淡灵光，徐季枫又吐出一大口血。这些血没能掉进洁净美丽的天空池水中，而是在半空变成浑圆的血珠。血珠开始燃烧，徐季枫猝然睁大眼睛。

“徐季枫。”郁折虹忽然开口了。

徐季枫浅褐色的眼睛看向他，里面充斥着不甘、怨恨。因为目力过好，郁折虹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当年你把世界之基放进我的心脏里，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也确实是救了我一命。我来到这个世界，应该也有你的原因，不仅仅是灵研所的‘功劳’。”

徐季枫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些愣怔。

“所以……谢谢你，再见。”郁折虹轻声说完了最后一个字，“……父亲。”

徐季枫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亲情，也妄谈后悔，却不知为何，恍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其实只暗中见过郁折虹一次，那时他带着世界之基，被灵研所追杀，流亡于各个位面之中，疲于奔命。他在空间缝隙里看见了十五岁的郁折虹。

他能看出这个孩子快要死了，给郁折虹世界之种也并非出于要救他的目的，而是在那个无灵的位面里，只有遗传了他灵根的郁折虹最适合做“容器”，好让灵研所那帮家伙找不到。

翠绿的种子飞向郁折虹，少年抬起头无意间对上了虚空之中他的视线，眼皮上小小的红痣像是一小滴血。

那时他想，这个孩子长得还真像他。

徐季枫终是没有说话，沉默地闭上眼睛。他的血肉一点点化作金红色的灰烬，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唯有一颗红色的小东西掉了下来，是个种子的形状，被支配者接过，小心翼翼地递上来。

“他已经不算得人类了。”铂吟道，“这几十年他穿梭在位面之间，用灵器改造自己的身体，寻找禁忌阵法，还放进了一颗世界之基。那身神袍里，也确实有我同族留下的遗物碎片。”

郁折虹看着自己所谓的父亲消亡，心里有些复杂，更多的是无感。

只见过这几面，谈不上亲切，当然也谈不上多恨。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陌生人要害自己而自食恶果，他就是再善良也不至于同情。

“叮——”

“叮——”

突然，头顶上传来细小的乐声，像是一只只风铃。郁折虹抬眼，望见无数的云幽灵不知从哪飘了下来，中间还有个气冲冲的白胡子老戒灵。

“烦死了！这家伙都收拾完了，还要我过来干嘛？”戒灵抱怨道。郁折虹惊讶地眨眨眼，云幽灵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边说话。

说的都是徐季枫从前的事。徐季枫居然是灵研所的前任所长，他欲求长生，偷窃了两颗珍贵的世界之基逃跑，开始了漫长的流亡。

最初是想要比普通修士更长的寿命，最后是想要成为“神族”，这个人的思维从来没有变过。

云幽灵们还说了很多徐季枫干过的恶事，戒灵幽幽道：“先杀再说，先斩后奏。这时机掐得真好啊。”

郁折虹似笑非笑地看着它。戒灵：“……哼，算了。你反正不懂。”

它糟心地带着一大批机械水母又走了，离开的时候还带走了那群昏睡的人类。天空之渊现在只剩下神明和他的人类了。

怎么会不懂呢？

郁折虹视线落到身旁的铂吟身上，铂吟侧头，天空之渊的湖光水色倒映在他眼中，连睫毛都是毛茸茸的银白，蓝眸中满是无辜的疑问。

“没什么。”郁折虹眨眨眼，“铂老师，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做吗？”……他还真是在和一个很危险的家伙谈恋爱啊。

不过自己挑的，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我之前说，你不必担心寿命。我会为你求长生。”铂吟看着他轻声说，“我会在这里实现。”

他转开视线，远处有个什么东西浮出了水面。

郁折虹眯了眯眼睛，虽然天空之渊没有边界，但那事物一出现他就下意识明确了：那就是天空之渊的“中心”。

“你试试看灵力有没有恢复了。”

说不好奇是假的，郁折虹试着操控灵力，干脆在水面上筑起了一座木质的长廊——中式的飞檐榫卯，雕梁画栋，从他们下方直延伸到“中心”，和天空之渊意外地很搭。

二人牵着手相携落下。

他们踏上木质的长廊，向中心走去。脚步的轻微振动从地面传导到水面，在明镜般的水面上荡出一圈圈发光的水波。

走到最后，郁折虹才发现浮出来的那个东西……是一具冰棺？

晶莹剔透，散发着灵气的冰，那股气息和铂吟的灵力相似而又不相同，郁折虹意识到，这应当是铂吟的母神、水泊之神惟切莉尔留下的。

“我是在这里面苏醒的。”铂吟停顿了一下，“这里面的保护阵法比较好……我们神族并没有‘棺具’的说法，所以这只是一个容器。”

郁折虹一愣，随即道：“你要是想让我进去，直说就行了啊。”

他想到铂吟那略显紧张的解释，越想越觉得可爱，噗嗤笑出声。

铂吟咳了一声，面无表情，郁折虹笑吟吟地坐进去：“要躺下去吗？”

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很温和的力量包裹起来。

“不必。只是借用保护阵。”铂吟道。

他从棺内——不对，是容器内拿出一柄权杖。这权杖是透明的，拿出来才显出形状，郁折虹惊讶地发现，原来铂老师也是有神杖的。

这柄神杖杖身银白，顶端是剔透的冰蓝色晶体。郁折虹抱着膝盖看铂吟用神杖敲击了三下水面，随着波纹，一个巨大的阵法出现在天空上。

——回溯阵。

因为水面太清澈，以至于第一眼几乎看不出这个阵到底是在水里还是在空中。它比徐季枫造出的那个幻境更加奥妙，更加夺人心魄，即便郁折虹有水泊之神的灵力保护，也能感觉到皮肤上那令人心惊的灵力流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缓慢旋转的回溯阵。

如此美丽，如此危险。

这才是真正的“神迹”。

铂吟手中的那颗世界之基也飞了出来，在回溯阵下方悬浮着。

徐季枫说，世界之基可以引爆回溯阵，使得一切毁灭。现在铂吟拿出了这两样东西，郁折虹却并不害怕。

“回溯阵需要一个锚点来定格时间。”铂吟道，“我若以我自身为锚点，它就不是‘回溯’，而是‘存续’。我会将这个阵法压缩进你心脏内的那颗世界之基中，成功后……”

徐季枫说他也有别的想法，当然。

其一，打开天空之渊消耗巨大，而他在打开之后还要操纵回溯阵，还要进行这一系列精密的操作，守在郁折虹身边，灵力不一定够用。所以有替罪羊，为什么不用呢？

回溯定格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不能有任何失误。

其二，则是出于神明小小的私心了。

外界的评价一直没有错，他是危险的个体，哪怕在同族中也冷漠得令人心惊。

他不能忍受一点点的郁折虹可能会畏惧他的可能性，若是徐季枫没有做恶事、没有真正表露出想要伤害郁折虹的倾向时他就杀死徐季枫，郁折虹会对他心存芥蒂吗？

所以他才一步步地引出徐季枫的野心。他不希望郁折虹知道他这危险的私心。

郁折虹有种被野兽注视的战栗感，也像是被酒精迷了头似的迷醉。他仿佛无法移开视线，直视着那双美丽的、危险的蓝色眼睛，听到铂吟说：

“……你将永远与我同在。”

神族没有弱点，于是他生造出弱点。神明制造出毁灭世界的阵法，但一个人的出现让他按下了暂停键，于是他把按钮交到那个人手中。他是他的锚准，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多么疯狂，爱意用毁灭来书写。唯一能决定“生”的存在不是神明，而是神的爱人。

“你会拒绝我吗？”铂吟轻声问。

郁折虹轻笑问：“如果我拒绝，那铂老师你是不是会在我自然老死之后再去毁灭世界？”

铂吟没说话，但郁折虹知道他说中了。

他像是有些胆怯，也像是无所顾忌，一错不错地盯着郁折虹。

郁折虹心想，他知道他的爱人所有危险的私心，但是——

“我愿意。”

他道。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内会完结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