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岭的山林深处,一个巨大的山洞里。
面目模糊的男人盘腿坐在刻满了一整面山壁的雕像之下,绷紧了精神与对面的人对峙着。
商阙一手插在兜里,姿态闲适地站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该收手了,秦广王。”
曾经的罗酆山主人,北阴酆都大帝手下有十殿阎王。
第一殿阎王乃秦广王蒋,司人世天寿生死,统管幽冥凶吉。
只是那个本以天下苍生正义为己任的阎王与如今几近癫狂的犯罪分子判若两日,叫人唏嘘。
蒋冷笑:“太晚了。”
“不算晚。”商阙不置可否,“你反正打不过我。”
蒋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嗤笑道:“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嗯。”商阙淡淡道,“你倒是变了很多,好好一个阎王,变成了一个搞地下活动的邪教分子,真掉逼格。”
蒋:“……”
商阙骂人怎么比以前更刻薄了!哪学的呢!
“还不是因为你!”蒋狠狠地瞪着商阙,咬牙切齿,“真是没想到,你还能从混沌境回来,还接管了地府。”
商阙神色中也有一丝讽刺:“当初三界联手将我封印到混沌境,我也以为我会在混沌境里度过永生。”
却没想到,最后天崩地陷,三界大能随着天地的覆灭一起灰飞烟灭,反而是被囚禁在混沌境中的他躲过了一劫,还因为三界灵气消退,封印他的结界松动,最终得以重返人间。
“说起来,我应该谢谢你们。”商阙讥笑看蒋,“但我知道你们当初封印我并不是出于善意,所以还是不谢了。”
蒋差点气吐血。
一会,蒋才晃过神来,继续看着商阙:“就算你重返人间又怎么样?罗酆山沉没,被囚禁千年,你在人间早已没有了信徒,天底下早已没有供奉罗酆山鬼王的人,你的实力剩下多少,你心中有数,商阙,你以为你还能与我抗衡吗?”
商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发出心灵的拷问:“你对自己这么有自信的话,何必一直躲着我搞地下活动?”
蒋差点没被他噎死,不过他很快又露出那得意的冷笑:“那自然是因为,我要迎接帝君归来。”
商阙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起了一点波澜,眸色沉了下去:“鬼帝没有跟着天地覆灭?”
北阴酆都大帝,又称北太帝君,熟一点的话一般叫声鬼帝。
“想不到吧?”看到商阙的表情终于凝重起来,蒋的心情快意了一点,不由得多说了一些,“帝君早已注意到天地灵气的消退,也早早预见了两界的崩溃,于是早在天地覆灭之前,便将我遣往人间,保存阴间的实力,而他在天地崩陷的最后关头,将自己的神识剥离开来,投向人间,借着凡人的肉身复活……”
“原本,等帝君复活,我们便可重建地府,继续掌管人间的生死轮回,没想到却被你抢先了一步……”
蒋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愤恨,“不过幸好,司岭还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说到这里,商阙原来不置可否的姿态总算严肃了起来,眼神变得冷冽:“那些人面疮,果然是你做的?”
“你已经发现了?”蒋这句话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并不显得意外。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这个时代的人太可笑了。”蒋说道,“自诩掌握了真理,没有信仰,不敬鬼神,竟然妄想着摆脱神祗的庇护,以为单靠自己就能过上好日子……”
“本来就是如此。”商阙冷冷地打断他,“秦广王,你也会上网冲浪,为什么学不会开眼看世界?”
“现在全国,就只有被你控制的司岭发展最落后。”
一击必杀。
蒋:“……”
商阙到底哪来那么歪理?!而他竟然还无法反驳!
“商阙,你还是那么天真,总是相信人间能靠自己,但事实上呢?”认识到自己吵不过商阙,蒋索性放弃了与他争辩,决定拿事实说话,“我稍微放出几只恶鬼,他们便束手无策,不得不臣服于我,虔诚地供奉着帝君,为帝君重新司掌阴阳提供源源不断的信仰。”
“司岭真是个好地方啊,藏风聚气,是绝佳的养尸之地,还有这么多信仰……”
随着蒋的声音,他们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了起来。
蒋所盘坐的位置慢慢浮出红色的痕迹,向四周逐渐蔓延出去,形成奇怪的符文的形状。
“他们在祈祷,祈祷帝君降下神威,停止这场干旱,我感受到了他们内心的虔诚……”蒋的背后,巨大的雕刻上浮现出无数恶鬼的面孔,张狂地朝着商阙叫嚣。
“帝君即将归来,重新接掌阴阳。”
“如果你们重建地府的方式是放出恶鬼,在人间重新引起人面疮的恐慌来骗取信仰的话……”商阙伸出手,朝着蒋背后的石刻虚虚一点,“我反对。”
“钓鱼执法不可取。”
罗酆山鬼王印挟裹着无上法力,印在那面巨大的石刻之上,恶鬼们立刻发出凄厉的哀嚎,无数的鬼手从石刻里伸出来,吃力地往前挣扎着,仿佛试图逃出炼狱的恶鬼。
“你反对也没有用。”蒋阴阴一笑,“你已经阻止不了了。”
“我可以。”商阙吵架上就没认输过,又再一指。
脚下的土地震颤得更加厉害。
石刻上的恶鬼支撑不住鬼王的制裁,有些已经开始灰飞烟灭。
商阙淡淡道:“你看,我还是那么厉害。”
蒋:“……”明明是还那么讨厌!
就在这时,山洞外传来“隆隆”的雷声,撼天动地。
商阙微微皱眉:“雷劫?”
“哈哈哈哈哈——”蒋终于张狂地大笑出声,“商阙,你想不到吧,司岭的地下,有一只青衣旱魃,我养了她五十年,现在,她要化犼了。”
商阙的脸色终于一变。
“你可以去阻止那只旱魃化犼,但你就阻止不了帝君归来。”
“你也可以选择阻止我,那么你就要看着那只犼屠戮人间。”
雷声越来越响,一下连着一下,席卷了整个司岭的干旱与炎热终于也蔓延进了这个山洞。
“商阙,就算你是罗酆山之子,这世上依然有你做不了的事情,就好像你当初无法阻止酆都鬼城跟随罗酆山一起沉入地下一样,今天,你一样无法阻止人间末日。”
商阙虚点着蒋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脸色沉静如水。
看到他露出千年前,眼睁睁看着酆都鬼城跟随罗酆山一起沉没的那种脆弱的表情,蒋的笑声越发张狂。
“这只犼将会把人间变成地狱,而帝君,将重建新地狱的秩序——”
他的背后,石刻上的恶鬼们跟着一起大笑:“人间是我们的,是我们的,是我们的——”
商阙蓦地收回手指,正要动身往外。
忽然山洞外的雷声弱了下来,那股炎热也骤然消退。
商阙的脚步一顿。
蒋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怎么回事?”
……
此时,司岭度假区的上空。
渡劫渡到一半的旱魃一样迷茫,在空中惊恐地大喊:“我的雷呢?我的天雷呢——”
别墅区前,大师们和特殊部门的人员集体仰着脖子,一脸复杂地看着旱魃。
更远处的山顶上,山火的另一侧,矗立着一根巨大的避雷针,正不断地将雷云放出的电引过去。
在喻争渡征召阴魂运来避雷针之后,特殊部门也飞快加入工作,及时安装好了避雷针。
不过这只在地下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旱魃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奇怪自己的雷劫怎么突然不劈自己身上了。
“快,趁此机会!”穆道长捂着胸口,用力吐出一口浊气,“这只旱魃为了渡劫消耗了大量法力,现在是她最虚弱的时候,我们赶紧做法,争取将她一举消灭。”
但他一转身,才发现他的同行们无不是脸色青白,许多身上还有被僵尸抓过的尸毒未解,此时保命尚且不易,何谈做法,其实穆道长自己何尝不是耗尽了精力,哪有余力再行开坛。
“让我试试吧。”喻争渡开口道。
大师们看着他,语气中带着迟疑:“你可以吗?”
“不一定。”喻争渡往前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总要试试。”
“好。”方才一直在打电话的明沛然放下手机,说道,“我已经和上级部门联系,申请最近军区的导弹支援,现在还差一个人给导弹做法加持……”
喻争渡:“……”他见的世面还是不够多不够大啊。
喻争渡将刚吸进去那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好。”
国家的支援来得很快,导弹落在旱魃身上,旱魃发出凄厉的挣扎声:“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消灭我吗?”
罗酆山鬼王法印悍然印下。
旱魃灰飞烟灭。
“轰隆——”的雷声倏然而至。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银月隐去,晨光乍现,又被席卷而至的乌云遮住,沛然大雨。
山火渐熄,空气中那股燥热也开始慢慢消散。
别墅前的人群心头的一口气终于散去,再也支撑不住,一个个瘫坐地上。
明沛然到底是队长,这时候不忘维持秩序,指挥队员们将受伤的人员一个个扶进别墅,并由随队的队医给大家拔毒治疗。
全场只有喻争渡几乎完全没有受伤,静默地站在别墅的屋檐下,看着外面的暴雨,大师们的对话不断传人耳中:
“这司岭怕是养了不知多久的尸,竟然养出这样一只大鬼。”
“可不是,若是真让这只旱魃成功渡劫化犼,那人间恐成炼狱啊……”
“司岭怎么会有这么充沛的灵力和信仰?”
喻争渡不断想起无啟民的话:“一千年前,司岭原本供奉的是罗酆山鬼王。”
他心头思绪万千,突然手机跳出一个提示:蒋上线了。
当初因为网络上的死替事件,他曾经做了一个追踪程序追踪背后主谋蒋,但之后蒋一直没有再登录那个账号,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居然登录了。
喻争渡再也无法淡定,给商阙发了一条信息。
……
山林深处。
商阙看着山洞外,神色有些恍然:“下雨了。”
蒋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叫喊:“不可能,不可能——除了你,这世间不可能还有人能阻止旱魃化犼!”
“是你太小看人间的智慧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不妨碍商阙觉得心情大好,看着蒋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怜爱。
“就算这样,你也阻止不了我。”蒋开始有些歇斯底里,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
“商阙,你一定不知道,我的手上,还有多少信仰。”
与此同时,商阙收到喻争渡的信息:【我想你了。】
商阙不自觉露出个轻笑:【我也是。】
喻争渡:【我现在去找你的话,会影响你吗?】
商阙:【不会,但你能找到我吗?】
喻争渡:【可以,我追踪到蒋的位置了,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商阙:【嗯,那你过来吧,我征调罗酆山之力保护你。】
商阙抬起头,就见蒋开着电脑,得意地看着他:“虽然现在的人没有了信仰,但仍然有很多愚昧的人和求死的人,这些人,愿意通过网络上的‘献祭’,将自己的灵魂交给我。”
商阙垂眸看着那台电脑,伸手一指,诸鬼之力袭去,但未触及电脑,就无端消散了。
他微微蹙眉:“鬼帝之力?”
“对,帝君即将觉醒。”蒋看着他,“司岭已经为他提供了足够的信仰,只差‘献祭’了,我说过,就像你无法阻止酆都鬼城陷落,你一样无法阻止帝君归来……”
他话说到一半,眼睛突然一瞪,难以置信地看着电脑屏幕:“怎么回事?进度条怎么停了?”
山洞外传来“嗒嗒嗒嗒”的机翼旋转声,喻争渡向送他过来的特殊部门的飞行员致谢。
对方问道:“真的不需要我们和你一起下去吗?”
“不,情况特殊,我们电话联络。”喻争渡摆摆手。
对方对喻争渡的能力已经有了极高的认可,闻言没有坚持,比了个手势:“那我们在外面准备,有情况你随时说一声。”
“OK.”喻争渡说着,系好安全绳跳了下去。
幸亏因为开发度假区的缘故,这一带架设的信号塔比较多,此处虽然已经进入深山,但还有一点微弱的信号,喻争渡按照手机上的导航指示,穿过一小段密林,拨开重重的藤蔓,终于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如果不细看的话,很难发现。
喻争渡试探着喊了一声:“小商?”
“我在。”
听到商阙的声音,喻争渡才吁了口气,走了进去,然后,他浑身就是一震,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个大得超乎想象的山洞,像是把一座山掏空了一般。
山洞里阴暗幽森,顶上有磷磷鬼火漂浮,照出这个巨大的洞窟中的景象,这是一个地下宫殿,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地下”宫殿。
山洞中的一切,分明是地狱景象的再现。
四周巨幅的墙壁上刻着十八层地狱的场景,而每一面墙上还有无数受尽苦难的阴魂,那些阴魂正在挣扎、哀嚎、沉沦。
“这些就是司岭那些没有被登记在生死簿上的生魂。”商阙看到他错愕的样子,轻轻地将他搂进怀里。
而蒋的背后,是一面巨大的,一眼几乎望不到顶的巨幅石刻,石刻上面,北阴酆都大帝的雕像眼眸低垂,静静俯视着脚下的方向,如果信徒们在此跪拜,一定能够感受到他的慈悲与威严。
只不过慈悲的鬼帝石刻上,有无数的恶鬼正在挣扎叫嚣,这些恶鬼与那些被囚禁在四周墙壁上的阴魂又不一样,这些是真真切切的,蒋自罗酆山带出来的恶鬼。
这些张狂的恶鬼与四周怯懦痛苦的阴魂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地狱的两个极端。
正是这些恶鬼,控制着司岭无数阴魂,让他们日夜祷告,祈求酆都大帝将自己带出地狱。
商阙尚未来得及给喻争渡做更详细的解释,对面传来蒋的怒吼:“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程序为什么突然崩溃了?”
喻争渡稍稍从地狱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死死地看向蒋的方向,说道:“我给你的程序植入了一个病毒。”
“又是你!又是你!”蒋双目赤红地盯着他,“若不是因为你禁了死替,删了饿鬼道里极恶之鬼的记忆,帝君不会到现在还不能觉醒!”
“我部署了那么久,就因为你升级了一个所谓的系统,就将我的计划全盘打乱!”蒋的怨恨有如实质化,“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那个“献祭”的程序是他最后的秘密武器,在死替、饿鬼道的部署接连被破坏以后,他对“献祭”的保护越发谨慎,一直到最后关头,才再次登录启动。
他怎么也没想到,喻争渡早在许久之前,已经追踪上了他,就等着这一刻。
喻争渡冷眼看他:“那只能怪你自己技术不过关。”
蒋做了不知多少年的鬼,已经很久没有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了,但此时他居然有种窒息感,他指着外面的大雨,不甘心地问道:“你们、你们是怎么阻止那只旱魃化犼的?”
说起这个,商阙也有点好奇,不禁侧头去看喻争渡。
喻争渡:“哦,我们用避雷针把雷劫引走了。”
商阙:“……”
蒋:“噗——”真实吐血。
商阙摊手:“咦,你输了。”
“对,我输了,但你也没赢!”蒋扔下电脑,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慢慢地往身后的石刻退去,语气中充满了不甘,“商阙,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生,如果不是因为你,罗酆山不会崩溃。”
喻争渡疑惑地看了商阙一眼,商阙却只漠然道:“罗酆山因为我而崩溃这个洗脑包你到底还要吃多久?”
蒋头上冒出一个问号:“什么叫洗脑包?”
商阙言简意赅:“谣言。”
蒋却没有理会他,径自退到石刻处:“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地府即将迎回它真正的主人。”
石刻之上,巨大的酆都大帝像眼眸低垂,看着脚下的信徒。
无数厉鬼的手臂往外探着,将站在前面的蒋撕扯进去。
“秦广王,快住手!”商阙陡然察觉蒋的意图,双眼蓦地一睁,伸手往前一挥,这次不再是虚指,一方黑色如墨的法印自虚空中现形,飞向蒋。
但及至石刻之前,便被无形的屏障挡住。
厉鬼的挣扎声充斥着整个洞府。
巨大的酆都大帝像双目低垂,渐渐变红。
喻争渡下意识觉得不妙,连忙问商阙:“他在做什么?”
商阙面沉如水:“他献祭了自己。”
无数恶鬼的手将蒋拉入石刻中,蒋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帝君,即将觉醒。”
“商阙,这么多年,你维持着六道的运转,一定很辛苦吧?”
“没有人间信仰的支持,你还剩下多少力量?”
“如今的你,还有与帝君一战之力吗?”
“人间信仰?”喻争渡沉吟了一下,突然道,“别的不好说,但论信仰,我们老板应该还挺多的叭!”
蒋脸色一变:“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信口开河?”
“你很久没上网冲浪了吧?”喻争渡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们老板微博粉丝有多少?”
蒋心中一阵咯噔,但仍有些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老板,手机给我一下。”喻争渡拿过商阙的手机,打开他的微博,从他相册里挑了一张自拍发布出去:
@今天开始做欧神:信仰是什么?[自拍]
发完他打开评论区,让商阙用法力将手机送到蒋的面前,让他细看:
【啊啊啊,男神又发自拍了】
【你的脸就是我的信仰!】
……
蒋:“……”
商阙闭目感受了一下,呼出一口气:“今天力量也变强了。”
蒋的身子已经几乎全部没入石刻之中,只剩下一张脸还在外面,仿佛那些生长在司岭人身上的人面疮。
他挣扎着大叫:“我不献祭了!”
“让我出来——”
但已经太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旱魃:我的雷呢?那么大一个雷呢?刚还在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