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绰仙坐在一架钢琴前, 婉转轻灵的乐声从他指尖流泻出来,如果说音乐可以用颜色形容, 那么他的乐声一定是清晨竹林里洒下阳光的淡金色, 既温暖又轻盈飘渺。
神秘, 希望,生命, 是这首曲子带给人的感觉。
周锦渊坐在一旁静静欣赏,从这乐声里他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元素, 于是会心一笑。
今天周锦渊约好了,要把金绰仙带去莫教授那儿,给他老人家看看。另外就是,莫教授听说了他想找个志同道合, 水平不错, 还愿意在诊所待着的大夫,说可以给他介绍一下。
莫教授最喜欢提携后进了,桃李累累, 周锦渊一想他的眼光肯定不错,哪能犹豫。
此时,金绰仙跟周锦渊回海洲已半月有余, 自接诊起,也近一个月时日了。
最近金绰仙腹部的压痛已经减轻很多, 外敷止痛药的频率也放缓了。但是前几天又出现了腹水,双下肢都有些浮肿,甚至导致行走有些不便。
周锦渊见状, 调整药方,每天两剂,早晚吃了两日了。他今天就是怕金绰仙身体不便,过来接他再一同出发,正遇到金绰仙在弹琴。
金绰仙约莫不能一日没有音乐吧,而且他会多种乐器,周锦渊在国外时听他拉过小提琴,现在又不知什么时候弄了架钢琴在房中。
听金绰仙弹琴真是一种享受,他的作曲旋律性非常强,兼具艺术性与流行性,现场更有和录制不一样的魅力。
只是金绰仙弹到一半,便住手了。
周锦渊惋惜地道:“其实还不急着走,怎么不弹完——这就是你那天回去写的曲子吗?”
金绰仙写的是钢琴曲,而非道乐常用的铛子、罄、鱼子等乐器,但并不妨碍他将经韵的元素、祝由的神秘融入其中。这种结合甚至让人耳目一新。
金绰仙的神色却也有些惋惜,“不是不弹完,而是这首曲子还没写完。我觉得有些地方还不够力度,只是暂时没想好该如何写。”
他都觉得,是不是应该请周锦渊多唱几次经韵,那天他只听了几分钟,而周锦渊所唱的仙山韵,也完全没有可以替代的。
“哎,那下次得跟着我多看几次治疗,说不定就想到怎么写了。”周锦渊也有一样的想法,咂摸了一下,“你精神还好吧?”
金绰仙说道:“新药喝了两天后,各种症状已经减轻很多了,其实没什么大碍。”
他现在的确很好,生活完全能够自理,一个人租住,也没请护工。
周锦渊看了一下,果然已经不腹胀了,腹水明显消退,双腿浮肿也大减,基本看不出来。
“那行啊,我还以为要背你去海北医院了。”周锦渊打了个车,带着金绰仙去海北医院。
……
周锦渊上了莫教授所在的十三楼,只见其门大开,里头站着好几个学生和一个坐着的病人,应该是莫教授正在带教学生。
他让金绰仙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自己则又看了几眼,琢磨等会儿再进去,闲着没事听一下莫教授带教。
“小朋友,你在这里等莫教授吗?”不过站了一会儿,一人出现在周锦渊身后,温声问道。
周锦渊回头一看,是个三十来岁样子的男子,穿着衬衫,一双杏仁眼,倒有点男生女相的意思。他都被叫小朋友叫习惯了,应了一声,“是啊。”
季缓看这人总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不会是哪位小师弟吧,他问道:“你是学生,还是想来找莫教授看病的啊,如果是看病的,莫教授今天上午都是教学,但他不喜欢人打扰,你等他出来了,找他的话,倒有些可能。”
周锦渊听了,就觉得这人还蛮热心,而且这个时间,也等在外面,怎么总让他多想呢。
里头莫教授问学生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张超,你说一下,如何辨证?”
那个叫张超的学生答道:“患者在这样的温暖天气,还需要穿着棉衣,平时精神不振,嗜睡乏力,是阴阳不调之证,中气内耗,气阳不足,应该扶阳。”
季缓听罢就惋惜地啧了一声,“错了,错了啊,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周锦渊回头看他一眼。
季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道:“我也是医生,忍不住。”
这时,里头莫教授又问张超,该如何用药。
张超现拟了一个药方。
莫教授却是拿着药方,抖了几下,冲大家道:“看到没有,我教出一个火神派来啊!”
周锦渊忍俊不禁,听到身后那人也喷笑出声。
他们都是行内人,当然听懂了莫教授的意思,火神派是一个以注重扶阳,擅长用附子、干姜等辛热药物出名的中医流派,用药风格非常鲜明。
虽然没看到药方,但想也知道张超说要患者这么热的天气还浑身发冷,阳气不足,肯定是开了大量扶阳之药,乃至莫教授戏称自己教出了火神派的弟子。
“你真是不错啊,一百克附子,以后干脆叫你张火神,或者张附子好了!”
附子是热药之冠,但是也因为有毒性,临床很难用好,否则怎么会说火神派风格鲜明。好的火神派大夫,处方敢于使用剂量大至数百克的附子,患者却不会中毒。
一百克附子,已经算挺多了,莫教授真没冤枉人,这个药方开得还真是像火神派!
季缓又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周锦渊此时已差不多认定了,这人很可能就是莫教授要介绍给他的人,忍不住问道:“您觉得该怎么开药?”
季缓小声解释道:“小朋友,中医里,也不是阳气不足就一定要大量用温热扶阳的药,阴阳之道相互依存,阴阳不调之证,重在调节阴阳,而不是撺掇它们打架啊!”
所以,他才说那位师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谁在外头呢?”莫教授却是听到了悉悉索索的人声,几步走出来,就看到他们俩,还有稍远处的金绰仙,不禁露出点笑意,回头道,“好吧,现在来了位明师,我让他开道药方,你们学习一下。”
季缓一下慌了,啊,老师怎么这样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不过这个病嘛我也听了,确实有点自己的想法……
他正想挺身而出,却见莫教授握住了那小朋友的手,说道:“小周,来,你给我的学生展示一下。金先生,您也进来等吧。”
又转向季缓道,“季缓,你们见过了?这就是我想给你介绍的未来老板。”
季缓:“…………”
周锦渊还来得及转头对季缓友好地笑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去,也不推辞。他刚才也是在外面听了全程,此时再摸了摸患者的脉,在纸上一边写一边道:“刚才在外头,我听了季大夫所说,此证重在调节阴阳,其实与我思路十分契合,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须得,阴中求阳,阳中求阴!”
季缓还是懵的,难怪他觉得这人有点点眼熟噢,他以前看过周锦渊的视频啊!就是有点模糊,而且过去了些时日,才一时没想起。
靠,太尴尬了,他没认出来未来老板!
但很快季缓就没心情尴尬了,莫教授说要给他介绍工作单位时,也介绍过几句周锦渊,但现在亲眼看到周锦渊辨证用药,季缓仍是大开眼界的感觉。
如此寒热虚实参杂的病证,周锦渊用药如排兵布阵,丝毫不乱,既有党参、黄芪等温补之药,也有起到清泻作用的黄连之类药物,再佐以调和营卫的桂枝、柴胡等,有条有理,层次分明。
季缓方才只是有了大概的想法,还需斟酌,看到周锦渊的用药,他却觉得已是极妙,要叫他来斟酌,也不一定能斟酌出这样的方子了。
周锦渊的用药思路更是和他一样,因此季缓更多了几分好感与钦佩。难怪老师会让他去那个小诊所学习!
莫教授哈哈一笑,对患者道:“你这个病,在西医是脑垂体体温调节功能低下,中枢神经功能失常了,按照周医生的方子服药三剂,有所好转后可以再去神经科复查一次,确认功能已经正常!”
他这话说得笃定,好似两三剂肯定能见效,病人大喜,药虽然不是开的,但有莫教授担保,他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拿着药方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为了这个病,他辗转多家医院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有位专家说能治。中药不方便,他恨不得立刻就煎了药吃掉。
“好了,张火神啊,你们再去琢磨一下这个医案吧!”莫教授看了眼学生们,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火神”脸一红,冲季缓喊了声“师兄”,然后又喊了声周锦渊“周老师”,不认识的金绰仙忽略,溜出了办公室。
“这是我以前带的学生,季缓。”莫教授给周锦渊介绍,“他啊,水平你是可以放心的,尤擅长内科、妇科,用药向来不离仲景左右,十分精细,时常几克几克的用药。不过有时候,也是稳妥有余,魄力不足。”
莫教授就很欣赏周锦渊平时稳重,但该用峻猛之药的时候,也毫不犹豫。他琢磨,季缓跟周锦渊同事,能得到一个突破。至于诊所规模,只是次要。
周锦渊从刚才那一出,也已经看出来季缓的风格了,跟他真是颇为相合的,人性更是不错。
周锦渊和他握了握手:“那可谢谢莫教授了。季大夫,先前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周锦渊,你要是愿意加入我们诊所,就真是太好了。”
季缓没想到未来老板这就看上他了,他这里还琢磨自己管人家叫了小朋友,是不是不太好呢!
“这,这个……哈哈,谢谢老师给我介绍了。”
“有一点我觉得还是要说说。”莫教授咳嗽一声,“小周,季缓专业是不错的,就是运势有点差,先后待到好几个私人医疗机构,都倒了。我知道你很讲易理术算,你会不会介意这一点?或者,介不介意给他化解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季缓没去其他医院求职,比如周锦渊在三院的时间还更多。
但是莫教授觉得周锦渊还会做法啊,估摸就他能挽救季缓了!
季缓也紧张地看着周锦渊。
“……”
好熟悉的设定啊!
周锦渊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媲美容瘦云的人才,呆了一呆,转念想,开业在即,不招季缓,也不一定有合适的了,他一挥手:“没事,也不差这一个了!”
扫把星都早就坐镇诊所。
“谢谢,谢谢。”季缓求职成功,就是心底有点疑惑,什么叫不差这一个了?
莫教授牵线成功,笑容可掬,欣赏地看了两个后辈几眼,这才转而看向金绰仙,“金先生,我看你气色润泽,想来身体情况不错,介意我再诊诊脉吗?”
金绰仙走到近前来,露出手腕,“有劳莫教授了。”
周锦渊也将自己这段时间的医案拿了出来,内有所有他给金绰仙用过的方子,也有这段时间金绰仙做的西医检查。
莫教授看了几眼医案,才手搭金绰仙寸口脉,入定一般细细品起来。
距离金绰仙被其他大夫暗示,生命可能不超过半年已经过去数月了。
按理说,他已是将死之人,但现在莫教授看他,不但面色润泽,行动无碍(听说生活也能自理),观其脉象,更是令莫教授脸上不禁浮现出微笑!
他又叫金绰仙张嘴,看了看金绰仙的舌。
“上次我为金先生诊脉时,正气已若有似无,有衰绝之象,今天再看,却大不相同,舌质改变,肿瘤不见增扩,且正气竟有振作之象啊!”
他细细一品味那药方,“脾属土,肝属木,疏肝健脾,土壅木自荣!季缓也来看看,小周不愧是道医,处方深含阴阳五行之学。而且这方中不少大毒之药,大剂使用,病人却无丝毫中毒之象,看来你还有位高明的药师配合吧?”
周锦渊一笑,点了点头。
季缓这才知道那个病人患的竟是癌症,单看外表,他根本看不出!
再一看病案,季缓咦了一声,“还用了针灸之法?”
针灸镇痛是多,但用再对抗肝癌,临床其实不是特别广泛,研究各种研究较少,使用的医者也多是靠自己的想法取穴,差异极大。
再看周锦渊病案,隔几日就会给患者针灸,尤其是灸法,显然是针药并重。
“不错,我用针刺与灸法,一同调节患者的正气,加上大剂用带毒之药,三法并行,扶正祛邪,请莫教授指教,看我是否有疏漏之处了。”周锦渊说道。
“我早说了,只是叫你来交流,不谈什么指教。你这三法并行用得好啊,确实比我适合接诊金先生。只是有一点,必要注意了,小心金先生的肾!”
金绰仙那仙气飘飘的白睫毛顿时快速闪动了几下,“……?”
他甚至有一点点惊慌,但还是维系着优雅的微笑,“周医生,这和,肾有什么关系?”
难道苟住的代价就是肾虚吗?
“啊哈哈,没事,谢谢莫教授提醒啦。你也别担心,因为肝肾同源,我又一直在给你用疏肝的药,有可能会伤肾。”
周锦渊用十分轻松的口吻道,“不过我们下一阶段就会补肾的!有我在,你的肾肯定不会虚!”
“……”金绰仙坚强地点了点头,“好的。”
……
……
同事已招好,小青龙诊所内部也安置得差不多了,快开业时,周锦渊和容瘦云一起去门面做最后检查,顺便把定做好的招牌挂上去。
周锦渊白天要上班,所以是晚上去的。大部分活儿是容瘦云在忙,周锦渊也就来了两回,还是第一次晚上来。
“我看这儿挺不错的,居民多,流量大,到时候生意应该不错。”周锦渊轻松地道。
“是啊,租金很合适,就是我听社区主任说啊,晚上营业时还是要注意,这边有些个社会青年,喝了酒就在街上乱晃找茬的。还让我把民警电话记好了。”容瘦云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周锦渊笑了起来。
容瘦云莫名其妙看着他,“靠,你笑什么啊。”
周锦渊:“你这光头,看起来比谁都社会吧。”
容瘦云:“………………你闭嘴!”
“嘿!”
“哥们儿!老板!”
“那秃子!”
后头传来几声叫唤,俩人本来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那句“秃子”,才转过身去。
只见几个酒气熏天的青年勾肩搭背,站在马路牙子上冲这边笑,中间有个人都醉得人事不省了,让人给背着。
容瘦云黑着脸看他们,真是说什么来什么,真够最欠的,当着和尚骂秃子。
周锦渊:“秃,这就是你说的社会青年吗?”
容瘦云:“……”
混蛋周锦渊也够欠的。
“哥们儿,我能摸一下你的头吗?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诊所治不治秃发啊!”
“切,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海洲秃子多,准看不准摸。”
“你再说一遍?”周锦渊自己可以喊容瘦云秃子,但是别人骂容瘦云,他就不太乐意了。
“干嘛,又不是问你,不让摸啊?”
这时候让人背着的青年被声音吵得转醒过来,定睛一看,一个熟悉的脸正向着这边的方向走来,而他几个朋友还在挑衅对方,吓得他惊魂不定,掐着身下的脖子便大喊:“快跑啊!快点!”
哥们儿几个被他吓了一跳,“静哥?”
青年开始抓人头发了:“跑啊啊啊啊!是他啊!是他!”
他?谁??
他这惊恐的样子把人吓得不轻,远比周锦渊可怕多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没有和青年一起同周锦渊打过照面,只是在青年的催促下,拔足狂奔起来。
周锦渊在后头一琢磨,咦,这不是急诊那个惹来惹去的小流氓么。
……
那伙人直到跑得老远,才停下来,气喘吁吁。
“静哥?”
一看背上的青年,居然又昏睡了,被喊得揉了揉眼睛,“啊呼……”
“不是,静哥,你倒是说清楚啊,那个他到底是谁,你认识么?”
他们很纳闷,这哥们儿拿急诊当家的德性,还能有怕人的时候?那诊所看起来门面很小啊。
“他特别能打……而且,好像,在道教……有上百号小弟……惹,急诊医生告诉我的……”青年大着舌头说道,一下又趴人背上了。
他虽然只看到对方带着几个小道士,但小道士都叫他师叔,急诊的医生也说他如何牛逼,辈分高之类。
——但他这喝了酒,含糊不清的,道教俩字都给说得不清不楚。
其他人听了就一个激灵:“什么,道上的?上百号小弟!”
他们还只是社区小流氓啊,哪能和这种带着有上百号小弟的比!
连急诊大夫都知道,肯定是经常搞大事没跑了。
这开个小诊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说不定就是为了方便弟兄治伤的!
“应该是了吧……你们还记不记得那诊所叫小青龙?小青龙,那就是青龙的分支吧……一听就带着煞气!”
“没注意人家门上主治有项骨科么,肯定是经常治断手断脚的。”
“咦,咱们市有叫青龙的帮派?”
“闭嘴。看那光头就不好惹的样子!都是小七,还去招惹人家,亏了静哥见多识广啊。”
“天啊,混道上的,(小)青龙,光头……幸好咱们跑得快!”
作者有话要说:周锦渊:什么道??正一道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