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空点燃一根烟。
白色的烟雾仿佛变幻莫测的绸缎, 袅袅向着夜空高处延展,一点猩红色的火星在他的指间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芒,犹如一只般昧的眼睛,从深黑的暗处静静地窥伺着。
沈空叼着滤嘴,浅浅地吸了一口。
尼古丁刺激而辛辣的味道滑入喉咙, 在肺里转了一圈之后又被吐出, 化作逸散的云雾,缓缓地散在了冰冷干燥的空气当中。
点燃的烟丝鲜艳地亮了起来, 给他轮廓深刻的侧脸染上了一丝人气,
窗户敞开着,夜风从远处徐徐地送来, 将窗帘吹起了柔美的弧度。
沈空赤着脚, 屈膝坐在向窗边,眯着双眼看向漆黑的夜空。
他的身形仿佛是一道鲜明锐利的分割线,一边是冰冷的深渊,闪烁的星空和无边的黑暗混合搅动成了深深的漩涡, 冰冷的风从深渊底部徐徐地上升,拂动着他的额发,而另一边则是完全陌生的房间, 完全陌生的布置,以及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屋主。
沈空微微侧过脸, 目光向着屋内瞥去。
虽然被黑暗笼罩的屋内只能看到家具模糊的轮廓,以及床的一角,但是那寂静中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却彰显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沈空神情莫测地半眯着双眼, 静静地吐出一个烟圈,眸底却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柔和。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机械嗡嗡声,系统的声音在不断波动的电流声中断断续续,显得有些遥远:
“滴,检测到不明波动已消失,矫正员是否确定回归主系统空间?”
沈空轻轻地掸了掸烟灰,仰头靠在墙壁上,下颌弧线延展起伏,没入衣领中,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地嗤笑一声。
系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迫,紧接着又问了一声:
“矫正员是否确定回归主系统空间?”
“为什么要问我呢?”
沈空叼着滤嘴,脸上的表情有些玩世不恭:“曾经的哪一次传输你有询问过我的意见吗?这次怎么突然转性了?”
系统没有吭声。
但是那细微的滋滋电流声却仍旧在沈空的耳边回荡,表示它并没有离线。
沈空半垂下双眼:“既然你不说话,那就让我来说好了。在你们把我传送进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些小世界就已经逐渐地脱离了你们的掌控,以至于本来可以扮演上帝的你们被逐渐排斥出了这些原先只被你们看作是书本的世界,决定权现在已经不在你们手上了,不是吗?”
在他还没有被传送进入这个世界之前,这些原本由小说演变过来的小世界就已经逐渐不再接收高等位面的矫正员进入,所以才迫使工作室从其他的次级位面中吸纳小说中的人物,与他们签订临时契约,进入小世界来完成任务。
这么长时间以来,沈空能够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世界线纠正的强制力正在逐渐减弱。
在他刚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线的强制纠正甚至能够超越常识和物理,在他明明确认绑匪已经失去战斗能力之后,他还能爬起来给韩隶补上一枪,不仅仅在常理上,就连逻辑上都解释不通,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世界线强行拉回原先的剧情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沈空丝毫不接受系统安排的乱来作风,更加剧了这种变化的发生,所以到了后期,即使沈空再对剧情线进行极大的改变,那个最开始出现过的强制力却再也没有造成和第一次一样的效果。
那些本来归属于工作室的小世界不再安分听话,而是一步步发展丰富了自己的运行轨迹,甚至是逐渐脱离掌控,自成一体。
沈空:“或许我可以大胆地猜测一下,那个所谓的“世界线”或者是“剧情”,就是小世界建立的基准线,它们单薄而狗血的故事脉络和人物设定,全靠所谓的原著小说进行推动,即使它们再不合常理,也能这个世界全盘接受,因为它是新生稚嫩和不完整的,所以只能依靠这个在他们建立初期就被植入的基准线发展,但是随着它的运行和发展,它在进行自我完善和自我修正,而原先那漏洞百出的基准线就不再适用,它在逐渐向着一个更加符合逻辑的方向进化。”
沈空姿态放松地靠在墙壁上,注视着无边沉静的夜空,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自己的猜测。
他的思路清晰,有条不紊:
“而这种进化绝对不可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出现的,它需要足够的时间吸取经验,逐渐地诞生世界自己的意志,再加上你们工作室通过浸入式体验和直播进行赚钱的商业模式,我是不是可以假定,你们手中的每一个世界的世界线都被重置过不止一次呢?……包括我曾经待过的那个世界,都是你们眼中实体化的小说,而你们则是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和上帝,就像是一本小说,那就合上重新读一遍,一个人读完了,就借给第二个人——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是你们的消遣工具,但是你们没想到的是,世界线可以重置,剧情和人物可以被拉回原点,但是世界本身却什么都记得。”
在被传送至工作室之后,被置于无数监控器之下的那段时间,沈空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自己被观察揣测的同时,他也在静静地观察揣测着对方,沉默而冷静地分析着眼前这个将自己的性命都捏在手里的庞然大物,通过工作室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暴露在他面前的运行方式,推测判断着被深深地藏在那平静表面之下的运作机制,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把那些碎片一点点地拼接起来,最终形成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完整逻辑链。
屏幕的另一端。
主控者沉默地注视着监控器传来的画面,画面的边缘已经斑驳磨损,许多闪烁的雪花点在屏幕上闪烁着,似乎在经受着信号的故障,画面的移动要比音频慢上半拍,这种音画不同步的状况在他任职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对方的声音却依旧是如此清晰地透过扩音器传来,那个本来应该是小说中的低维度人物,此刻令他不由得浑身发冷。
但是他却无计可施。
由于之前韩隶突如其来的自杀式极端举动,威胁到了整个小世界的运行轨迹,并且造成了连锁反应,迫使工作室不得不将沈空的本体投放至小世界,这次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为他寻找临时身份,他们现在对小世界的干扰程度被进一步地减弱,现在能从中取得画面和音频已经是整个工作室强制运行数日才能达成的最好结果,现在他最害怕的就是,对方会不会发现另一件……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那个男人的声音此刻顺着主控室内的扩音器传来,冷静,理智,条理分明,却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一般缓缓地滑上了他的脊背:
“——而且,根据我的印象,只要任务失败,我和工作室的临时契约就会作废,对么?”
“而在我还没有接受长时契约之前,你们就把我重新投放回了这个世界……”
“那么,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契约束缚了,是吗?”
对方毫无情感的声音犹如闪着银光的手术刀,精准地剥开皮肤肌理,切开血管和神经,将森白的真相暴露出来:
“那你们又是出于什么原因问出的那个问题呢?”
““矫正员是否确定回归主系统空间”……啧。”沈空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冷冷地嗤笑了一声,那轻轻的咂舌声穿过扩音器,精准地传递到了主控室中,令人不由得背后发凉。
“现在的情况早就超出了你们的控制范围,你们根本无法将我再从这个世界中带走,你们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不过是想让这场真人秀直播下去罢了。”
“根据我在你们那个世界中获取的信息,似乎我的这场直播在你们那里还很受欢迎嘛,你们给出我这个选择,是想要看到我做出为了“爱”而留下的选择不是吗?然后呢?继续监视?保证这个频道的持续直播?”
沈空慢慢悠悠地说着,每个字都是直戳心口的尖锐。
主控者注视着闪烁着雪花点的屏幕,突然有些骇然地注意到,沈空的嘴唇居然是正在动着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在脑海中和系统进行对话,而是居然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无论是矫正员在脑海中对系统说的还是真实说出口的都会被如实地反馈回来,然而直播间内的观众只能看到和听到矫正员真正说出口的话语,而由于数据画面延迟,再加上沈空进行的“假设”实在是太过缜密而精细,令主控者一时乱了心神,居然没有注意到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居然直接将自己所作的推断说出了口——
主控者的额角都渗出了汗,他慌乱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声线颤抖,甚至有些破音:
“快!关闭直播!切断数据源!”
但是已经晚了。
一切都已经被直播了出去。
当初公司进行科学研发和上市时,宣传的重点是“逼真安全,毫无风险的沉浸式体验”,所有的观众都将他们贩卖的体验和进行的直播当作是虚拟的世界,是小说,是幻象,里面的所有人物和环境背景都是由他们世界中的文字构建出来的,所以享受的毫无负罪感。
之前的小世界排斥高等位面者进入的事件被他们有意识地隐瞒下来,以开辟新型业务的名义而中断了沉浸式体验的报名进入,他们将同为小说人物的一人作为矫正员投放到小世界当中,并进行直播收揽观众。而在这段时间内,他们的构建员则是加班加点地进行小世界的重连和维护,试图重新开辟两个位面间的通道。
沈空其实是被投票选出来的。
他本身就是一个小世界中的高人气角色,更是最受欢迎的被攻略者之一,此次被投放至另外一个小世界中,和另外一个高人气反派进行互动,使得这个原本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进行的直播的受关注程度飙升,就连公司的股价都跟着上涨飘红,主控者这才做出了决定:
留下沈空,将他签为工作室的正式职员,同时开辟不同小世界人物互动的新型娱乐项目。
结果没想到,这两个只不过是低等位面的人物居然真的有了反抗意识,韩隶的自毁倾向直接导致了他所处世界的剧情线主轴彻底崩溃,而沈空则是不仅仅从公司层层计算的策划中找到漏洞逃脱了出去,甚至还反过来影响到了处于高等级位面,本来应该毫无损失的公司真实利益。
——最可怕的是,由于之前正是两人进行真情剖白的重要时刻,直播间的人数飙到了史上最高。
主控者有些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几乎都能够看到明天的景象了。
那些早就已经盯上公司的无数媒体犹如见了血腥味鲨鱼似的闻风而动,纷纷试图在他们的身上扯下一块肉,而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权组织也终于有了借口对公司口诛笔伐,至于那些本就不怀好意的竞争对手则是更会浑水摸鱼,想要从他们手中抢夺更多的市场份额……
而最可怕的,莫过于他们的支持者。
那些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在虚拟世界中取乐的消费者们由于他们而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包袱,必定会以受害者自居,为了自我安慰而反过来对抨击公司的存在,忽视掉正是他们的猎奇心理才催生了这个产业,而那些角色的粉丝则会反应更大,毕竟没人会愿意自己真心喜爱的角色居然是被公司压榨控制的真人,而他们对角色的热爱和追捧必定会转化为对公司的无穷恨意。
而作为多方势力的焦点,和消费者恨意的宣泄对象,公司必然成为会众矢之的。
主控者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毕竟只是个观测监视并对小世界进行调控的高等级员工,面对这样威胁到整个公司的庞大危机,他实在没有应对的能力。
他深吸一口气,按向了桌面上的警报按钮。
那个象征着最高等级的危害光标闪烁着亮了起来,这是公司成立以来,它第二次亮起。
一次是因为韩隶,一次是因为沈空。
整个苍白的控制中心都被红光照亮,包括主控者面前那张几乎占满整张墙壁的巨大屏幕。
虽然直播已经被切断,但是那屏幕内的最高一格,里面的画面却仍旧没有消失。
在雪花点弥漫的画面中,沈空仍旧是那个漫不经心的表情,丝毫都没有做出惊人举动的自觉,仿佛自己刚才只是掸掉了一丝烟灰,或是吹散了一片浮云。
他将烟头掐灭,抖了抖衣服上的烟灰,然后放下了曲起的长腿,举步迈入了黑暗当中。
沈空站在床边,早已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微微眯起,垂眸注视着床上隆起的轮廓,对方的呼吸仍旧是平稳而均匀的,似乎并没有被他吵醒似的,但是沈空就是知道,韩隶在自己出声的第一时间就已然醒了过来。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来许久之前的事情。
在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肮脏地下室内,刚刚做完手术的韩隶躺在床上,小脸和床单一样惨白,那个时候的他还不会控制呼吸的频率和身体的动作,在刚刚被沈空触碰的一刹那就暴露了自己已经清醒的事实。
这是他在沈空面前第二次装睡。
上一次,沈空掀开了他的被子。
这一次,沈空翻身上床,将韩隶连着被子揽进了怀里。
——事实证明,韩隶装睡的水平在这二十年里没有丝毫的长进。
在被触碰的一刹那,韩隶的淡定和平静就仿佛肥皂泡一样被戳破,真实而笨拙的他瞬间暴露了出来,在沈空的怀里手足无措,浑身僵硬。
沈空在黑暗中摸索着探进了他的被子里,对方的皮肤仿佛蒸笼似的,火热而烫手。
肌肉紧绷着,似乎在紧张着什么。
沈空将自己的下颌砸在韩隶的肩窝上,低沉的声音将热气送到他的耳后:“你其实早就想好退路了,对吗?”
韩隶是个天生的策略家。
无论是埋线,布局,还是排兵,收网,都力求看到对手的百步千步,机关算尽,算无遗策。
他从来都是个精明而冷静的人,布下天罗地网,走尽险棋只为了将沈空重新拉回这个世界,更是不可能为自己设下死局,在得偿所愿后反而让他们陷入无人可用,无处可去的被动境地。
韩隶既然已经想好了如何去死,那就必然想好了如何要活。
沈空的气息笼罩着韩隶,令他无法继续装睡下去了。
他有些慌乱地僵直了身子,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沈空横在他腰间的手臂,韩隶的指尖冰冷而颤抖,语言苍白,却竭力镇定:
“我不是故意想骗你……我只是……”
他只是……
在害怕。
他害怕在危机解除之后,沈空会像之前一样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以韩隶将其隐瞒下来,只抱着微薄的希冀,希望在危机解除之前,能将沈空留的久一点,更久一点……
他战战兢兢地置身于悬崖边缘,却不知道能否可以盼来对方的一刻停驻。
沈空的心突然软了一下。
他反手握住韩隶的手指,轻轻地安抚道:
“嘘,我知道。”
沈空收紧了胳膊,低头在韩隶的后颈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韩隶被烫的一哆嗦。
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就像习惯了饥饿的人突然被巨大的蛋糕毫无预兆地当头砸中,仿佛渴求了多年的财宝突然被塞入了怀抱,那闪亮亮的表面照亮了他惶恐的脸,手足无措地不敢用力,生怕把这个幻影弄坏了,抱碎了,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韩隶的眼圈毫无预兆地一红,然后克制地咬紧牙关——苦涩的青草气息中夹杂着沐浴露香甜的柑橘芬芳,被体温蒸的暖洋洋的,缓缓地渗入韩隶身边围绕的空气中。
仿佛每次呼吸,都能将对方的一部分留存着在身体当中似的。
他留恋而珍惜地呼吸着,似乎害怕攫取太多,会导致身周变成荒芜的真空。
沈空耐心地问道:
“刚才你都听到了?”
韩隶犹豫了一秒钟,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无论是他在黑暗中自言自语的举动,还是在那些自言自语中夹杂着的庞大信息量,恐怕都会让人满心疑问,难以消化。
韩隶摇摇头。
他这次没有丝毫的犹豫。
韩隶攥紧沈空的小臂,在枕头上有些艰难地扭过了头去,一双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如果你想说,我就听,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无论你的存在是非人类还是超自然,你的到来是有意安排还是无意为之。
——只要是你,我就全盘接受。
沈空听懂了韩隶的言外之意。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结实的胸膛随着他的笑声轻轻地震动了一下,相同的酥麻和战栗传导到了韩隶的身上:
“等有时间,我说给你听。”
……这是一个承诺。
一个包含着未来,包含着无限可能性的承诺。
韩隶也听懂了。
在宁静的广袤黑暗中,也不知道是谁凑上前去的,滚烫的唇和滚烫的唇贴合在一起,温存的气息在唇齿间流淌,额头碰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胸膛贴着胸膛。
一颗心脏,缓缓地应和上了另外一颗心脏跳动的节奏。
一切尽在不言中。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预计还有两三章番外就能全文完结啦
谢谢大家愿意听我讲故事w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