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语文早自习,第一节 课是英语。
裴灼这两个星期瞧见陆老师在后头坐了几回,这一次悄悄也坐在了最后一排,示意课代表把作业抱过来。
他从前也常坐这种地方,和同事们都处得很熟。
可一想到前头念书巡游的是疏离沉静的陆老师,心里有些热。
陆凛只当他是为了等会上课方便,并没有思索太多,一如既往地带着学生们读诗。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不同英语需要处处矫正发音,语文只需要起一个头,学生们就会摇头晃脑的尽数跟下去。
等旧诗读的差不多了,陆凛再带着他们一句一句的读预习内容。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学生们跟合唱团似的高低起伏不平,还有的在悄悄补作业。
“薄雾——”
裴灼坐在最安全的观察区域,每次等陆老师走的远些了,会不着痕迹地望一眼他的侧影。
越看越觉得喜欢。
陆凛平日不苟言笑,读诗文时会因着意境变化语气,在慷慨激昂和悲切深沉间无缝切换,咬字如金玉铿锵而鸣。
裴灼改着完形填空,勾了几笔有些走神。
这男人真正经。
穿衣挽袖一丝不苟,晨读时背脊也挺得笔直。
穿衣服如此,脱的时候恐怕一样,得曲起指节把扣子一颗颗拧开。
先是锁骨,再是胸膛,还有紧实的小腹。
陆老师说情话的时候……也是这样咬字的么?
裴灼随手又打了一个勾,托着下巴慢慢比对着答题框里的ABCD。
想听一听陆老师的语文课。
单独给他一个人上也行。
不穿衣服上也行。
陆凛转了一圈,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裴灼的面前。
后者感觉到了什么,抬着眸子浅浅一笑。
眼神清明澄澈,像是下过大雪后的夜空。
等几节课陆续上完,裴灼抱着教案回了办公室,正巧大伙儿凑在一块聊闲事。
“陆老师,”他随口道:“周六有空么?请你吃个饭?”
陆凛坐在朋友身边喝茶,点头应了一声。
“那回头微信联系。”
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倒是把先前隐秘的亲近感消了个干净。
这一忙就从周二忙到了周五。
学生们有准备竞赛的,有生水痘请假的,上头的检查抽查也是一波接着一波,到了周五晚上都没个消停。
虽然是英语晚自习,由裴灼给学生们补补语法的易错点,但陆凛碍着进度不得不提前把卷子批改好,在晚自习结束时吩咐那几个不及格的再去把作文重写一遍。
时间一到,学生们一哄而散,在夜色里像一群欢快的小乌鸦们回了家,校门外的吵闹声隔着几百米都可以听着。
裴灼收拾好了东西,跟着陆凛一起下了楼。
其实再过十几个小时,他们就又要在餐厅见面了。
校工眼瞅着学生们跑干净了,哐当把楼梯口的灯尽数熄掉,半层楼还没有走完就已经暗的看不见五指。
裴灼下意识地扶着栏杆,脚步没有停顿。
视觉一失去作用,听觉就会变得很敏锐。
他听见了陆凛的呼吸声,以及他自己的。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下扶梯,在黑暗□□享着同一片寂静。
安静是一种很奇妙的氛围。
两个人处在同一片安静里,就好像忽然有些能懂对方。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感。
裴灼走了几步,忽然开始想陆老师听不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听得见,又会想些什么?
等走出教学楼一后,光亮又洒了进来,指引着他们走向大门和停车场。
——刚好又是同路。
陆凛在想要不要顺路再送他一程。
大概没必要,不用太刻意。
他想了一刻,耳侧听见了另一辆奥迪的解锁声。
“先走了,”裴灼挥了下车钥匙:“陆老师明天见。”
“嗯。”陆凛应了一声。
他启动了自己的那台车,半晌没有开出去。
手机翻到了微信的那一页,一点便进了裴灼的主页。
每天都有一条琐碎的日常,简单自然。
今天的还没有更新。
陆凛单手握着方向盘,把手机熄了屏,又打开看了一眼。
裴老师的头像再度被点开,眼睛笑的睫毛微翘。
陆凛的指尖在保存两个字上悬了许久。
不合适。
他按灭了手机,径自开车回家。
裴灼遛完了狗,发觉有个父亲的电话没有接。
他索性在小区里再喂一圈秋蚊子,把电话拨了回去。
电话很快通了。
“小灼啊,”裴爸爸拖长了声音:“我听鹿鹿说,你在新学校都适应的挺好?”
“嗯,同事们都很好。”裴灼道:“周日回来看您。”
“你说你跟鹿鹿这都是着了什么魔,家里头有公司没心思接,非要去当老师。”裴爸爸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句:“我在这怎么也打拼了半壁江山——”
“得了,您忙了大半辈子,这几十年就没睡过一回踏实觉。”裴灼把阿毛从电线杆旁边拽开,示意它去树下自行浇灌:“人各有志,也强求不来。”
“行,周日回来,你霍姨等着给你炖猪蹄海带汤。”
裴灼笑着应了声,对着电话亲了一下。
“多大人了,别整这个。”裴爹话里嫌弃,其实挺受用:“挂了啊。”
等回了家之后,他牵着阿毛洗刷了大半个小时,然后把自己从头到尾拾掇了一遍。
餐厅选的是小区附近的地儿。
吃川渝菜太辣,满头是汗看着狼狈。
不能碰鸡翅小肋排之类的东西,吃相没法雅观。
想来想去,还是牛扒店最好。
裴灼挑了套森绿配淡白,照例往被子里喷了三下宝格丽海蓝,窝进去睡的特香。
两个人第二天都提前十分钟到,正好在门口碰见了。
陆凛的衣橱大概率只有风衣和白衬衣。
这半个月下来,裴灼见他穿过驼色石色深灰色,连着七八种款式。
衬衣永远都熨的一丝不乱,有时候连风衣扣都悉数扣上。
他们客气的打了个招呼,两分钟就点完了单。
陆凛开车过来的,裴灼也就不为他推荐酒品,随手从包里翻出两本杂志,笑着给他也递了一本。
“你看起来,不太喜欢闲聊。”
意外的体贴。
陆凛眉毛一抬接了月刊,发觉是介绍音乐剧和话剧的热门杂志。
裴灼翻到上回没看完的那一页,继续安心专注的往后读,把两个人的距离框定的恰到好处。
既不是刻意熟悉热络的普通朋友,也不是出来聚餐的普通同事。
很安静,很特别。
陆凛喜静,但很少能遇到像裴灼这样沉得下心的人。
从前父母有安排过几次相亲,也有和朋友们一起出去聚餐过。
基本上每一次都聒噪的让人头疼。
他先是观察了一下,确认裴灼确实在专心看书,并不是刻意避让自己,才继续去翻感兴趣的专题板块。
以至于牛排烤好的时间都好像太快了一些。
“这杂志有点冷门,”裴灼有些怀念:“高中那会还是十二块一本,现在又涨价了。”
陆凛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涨了好几次,最开始只要八块钱。”
裴灼第一次见这男人笑。
所有的距离感、威严都顷刻消散,眉眼却更显浓烈。
不笑也帅,笑了更帅。
裴灼被撩的有点意乱,托着下巴示意他尝尝这儿的肋眼牛排。
话题匣子好像突然就打开了。
他们先是聊今年刚刚去世的老话剧演员,又提到《屋顶上的小提琴手》,然后转回了托尼奖的预测结果。
陆凛很绅士,会主动起身给他递纸巾续甜酒,谈到喜欢的作品时眼神变得很温和。
他看的杂,裴灼也看的杂,刚好什么话题都可以接上。
于是又从《Q大道》聊回张渠的《踩水舞》。
这一顿饭吃的简单朴素,单早已提前埋过,两个人虽然并肩行路时距离不近不远,却好像熟悉对方了很多。
陆凛知道他住在这附近,临走出餐厅时问了一句。
“我送你回去?”
“不用,谢了。”裴灼扬了扬手:“回见。”
又把那刚刚萌发的两分亲切感收了回去。
陆凛立在原地,见裴灼一个拐弯就消失在视野里。
他等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