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机的前一天谢兰生又照例叫来全部演员围读剧本。谢兰生和莘野柳摇还有“才宽父母”都到了。有些小的配角演员谢兰生还没招募来, 但问题不大。
谢兰生并不要求在场演员正襟危坐, 他觉得, 不要刻意追求技巧,自由自在地读就好了,如同平常念书一般。演员可以站着读、坐着读、躺着读、走着读, 自己舒服就OK了,他只要求一人读时其他演员用心聆听,不能觉得事不关己, 同时找出自己角色的贯串线, 随时提问,随时讨论, 把本子全部吃透。
于是大家七扭八歪。有几个人坐在床上,有几个人坐在地毯上, 只有莘野坐在沙发里,靠着沙发背, 翘着二郎腿,鞋尖点着房间门口,一只手肘支在扶手上, 拿着剧本, 整个上身微微倾斜,威压感强,大爷似的。
来对词的有个孩子,在《圆满》中饰演郎英的亲弟弟,才四五岁, 十分调皮。他跟众人读着读着,突然看见他左边演“才宽爸爸”的老先生手里的本,便用手一指,大喊一声:“啊!!他的本子是黄色的!!!”
氛围顿时无比尴尬,整组的人全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发现,那老先生手里的本的的确确黄乎乎的。对方明显是有手汗,还是严重的手汗,因此在他翻过以后本子边缘全都黄了。因为需要做些笔记纸右半边也黄黄的。
即使是个老戏骨了,被整组人注视汗手那老先生也有一点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剧本围读变成这样,谢兰生刚想打圆场,便忽然听到正巧坐在孩子右边的柳摇说,“因为爷爷很努力呀。”
“……”谢兰生就没说话。
柳摇说完,又拍了拍孩子的头:“因为爷爷总是在翻,那个本子才变黄的。这位爷爷演的超好,早就把角色台词给念的滚瓜烂熟了。牛牛如果想当演员要向爷爷学习哦。”
“……啊!”那小孩子听明白了,看向那个老戏骨的眼神不再是先前那样了,而是带着一些敬意。
谢兰生却望着柳摇,觉得对方真是温柔。
谢兰生是北京土著,周围姑娘嗓门都大,一口京腔,吞字、连字,说话跟机关枪似的。这是谢兰生第一次见到“水做的女人”。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大家朗读各自台词,于千子则负责旁白。几个演员提问、讨论,集思广益,排查可能有的问题,统一电影的创作思想,缕清角色的内在关系,谢兰生也根据反馈改了几个关键地方。
12点钟对完词后,柳摇竟然打开提包拿出几盒见面礼来,让谢兰生有些意外。柳摇拆开礼物包装,露出东西,谢兰生才发现里面原来是她老家苏州的特产,有老字号黄天源的糕团、糖果,还有采芝斋的苏式蜜饯。众人上去哄抢一空,柳摇只是柔柔地笑,气氛霎时欢乐起来,本来还不十分熟的几个演员在“这个口味好吃”“那个口味也好吃”的唠嗑中距离近了。
…………
围读结束后,谢兰生与莘野吃饭。
“莘野,”他说,“提前说下,我现在跟四年以前对演员的要求不同了。”
“哦?具体说说?”
“比如,到片场后,演员需要提前默戏。”
“默戏?”
“嗯,演员必须提前30分钟阅读剧本,培养感觉,进入状态。在这期间以及后面拍摄期间不能出戏,BP机手机全部上交,掌机等等也不能带。”这个时候掌机流行,里面只有一个游戏叫什么“俄罗斯方块”,一些演员很喜欢带。
“行。”莘野说,“其实……现在想想,四年前我太随意了,挥霍天赋。如果是现在,我会每天从早到晚穿着‘王福生’的戏服,体会角色,不换下来。”
这四年来,他成熟了。他知道,如果想为兰生担纲他要更加勤勉才行。表演永远没有上限,要看,要学,也要反思。这四年来,他在片场都是投入的,在拍冲突的场次前他会告诉对方演员不要聊天、不要谈笑,否则可能影响状态,有的时候,直到一部电影拍完他跟反派都不熟悉,在杀青宴上才会说:“抱歉了,在戏份全结束以前我不希望关系太好。”正是因为这些努力作为华人他也被尊敬,而这一切,在最开始,只是为了脱胎换骨地出现在爱人面前,让他讶异、让他喜欢、让他觉得自己不同。莘野相信在《圆满》中谢兰生会明白一切。
谢兰生说:“莘野……”
“我没问题……提前默戏。”莘野夹起一颗豌豆,“虽然30分钟有些久了。”
“为什么?”
“因为……”莘野抬眸,似笑非笑,“巧了,‘郎英’跟我还挺像的。”
“!!!”
谢兰生把眸子垂下,含含混混地承认说“当时可能有些参考”,就急忙把话题引到对郎英的探讨上了。
他滔滔不绝甚至可以说是喋喋不休,手舞足蹈半小时后,莘野突然打断了他:“先吃饭。”
“啊?”
“饭要凉了,先吃再说,也不差在一会儿了。”
莘野早就发现了。谢兰生在用餐时也会一直谈论角色,他的大脑每分每秒都是电影、都是摄制,闲不下来,几乎顿顿要吃冷的。而晚上呢,因为神经过度兴奋,他睡不好,四个小时准会醒一次。电影消耗他的生命,也支撑他的生命,谢兰生乐在其中,他却心疼。
“好……”
然而,谢兰生虽嘴上应了,可每一次吃不两口他就一定会再说话,莘野教训也没有用。
反反复复三次以后,见谢兰生又擦擦嘴,开始谈论,莘野微微倾过身子,说:“兰生。”
“啊?”
莘野眼睛只盯着他,眼瞳很黑、很深,而后右手越过桌子,伸出食指,点在谢兰生的右边嘴角上,沿着唇缝,从右边嘴角,缓缓缓缓划到左边嘴角,宛如处理拉链一般,轻轻说:“乖,别说话了。”他的手腕带着香水,有幽微的檀木香气。
谢兰生唇水润柔软,触感极好,让人想要换成舌尖细细摩挲。
“!!!”被莘野的食指指腹在唇缝上从左探到右,谢兰生呆了。
唇上似有蚂蚁在爬,叫他既麻且痒。
他想伸出舌尖舔舔,却克制住了,而那一缕檀木香气还萦绕着,久久不散。那香仿佛顶级迷药,让谢兰生头晕目眩。
莘野道:“再说?”
“……”
“还说不说了?”
“……”谢兰生是真不敢吱声了。
他的唇缝闭得死紧,真怕稍微启开一点莘野就会再来一次,把他推入更深的深渊。
而对面的莘野却像完全不懂“见好就收”,将那只手收回以后便撑住了自己下颌,看着谢兰生,还用刚刚封过唇的食指指尖无意识似的敲了敲耳侧脸颊,低低地笑了声儿,说:“让你别说话,不是不让你呼吸。”
“……”谢兰生把眼睛垂下,在对方的注视当中闷头吃菜,一言不发。
直到吃完进了电梯,谢兰生才把明天要注意的剩余几点全都说了。
说完,摔门进屋。
…………
到了下午,非常非常出乎意料,本想排演首日走位的谢兰生来了客人,而且还是他完全没想到过的一个客人——他几年前在潇湘时关系最好的一个人,也是他室友,四年多来他们两个时不时地也有联系。
对方一直都在潇湘,因此,突然接到“拜访电话”时,谢兰生是一脸懵的。对方并没有说他是路过北京顺便想见的,相反,他道:“兰生,我在北京制作后期,突然间知道个事儿,感觉必须要告诉你。今天下午有时间吗?这次见面越快越好。”谢兰生见对方这样,便告知了宾馆地址。
于是,室友上门了。
谢兰生给对方斟茶,是柳摇带的“碧螺春”,问:“在电话里着急忙慌的。说吧,要告诉我什么事儿?”
“……”室友压低他的声音,道,“我刚听说……你要拍部新的片子。”
谢兰生点头:“对。”他大规模招募演员,对方知道也不稀奇。这个圈子还挺小的,又讲人脉,谁跟谁都可能认识。
室友又向兰生确认:“女主演她名叫柳摇,对吗?”
“对。”
“果真是她。”室友发出长长叹息:“电影马上要开机了?”
“明天。”
“明天……”室友倒抽一口冷气,几根手指按住兰生的:“别开机。听老哥哥一句奉劝,把女主角赶紧换了。”
“啊?”谢兰生十分莫名,“换女主角?为什么?”
室友指指自己的头,道:“她有病!精神病!”
“……”
“她刚刚跟老公离了。今年七月俩人离的。他们夫妻并不合适,生活一直非常勉强,她前老公提的离婚。”
谢兰生没说他已经知道了(第41章)。
室友道:“她离婚后特别疯狂!周围的人都受不了!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根本不能正经工作。真的,兰生,她发疯的那个样子你老哥哥亲眼见过,老哥可以对天发誓!刚才说的全是真的!不止我,你认识的王三王四也都知道,你可以问。”顿顿,又强调道:“她的情绪不稳定!不要用!”
室友明显并不想说柳摇具体干什么了,谢兰生也不大想问。
顿顿,潇湘室友又劝说道:“兰生啊,虽然《圆满》是同志片,但女主角不会难请的。你这几年名气大了,想加盟的多了去了,真没必要冒着风险用柳摇这定时炸弹。你要是急,赶着开机,我今天就能叫过来十个好的给你挑选!二话不说马上进组的!凭咱们俩这个关系我肯定是为你着想的。”
谢兰生皱了皱眉。
室友接着:“你要用了她当主演拍摄绝对会中断的。到那时候再换主演就困难了!就麻烦了!你刚给完演员首款吧?那换掉她还不太吃亏。等拍一半发现不行各项损失可就大了,要付整组人的工资,还有胶片、场地、道具……听老哥的,柳摇这人后患无穷。咱们拍戏要讲稳妥,不要留着危险因素。”说着,他把自己的电话本从裤兜里掏了出来,“决定不了也不要紧。我叫几个演员过来,你先看看?她们肯定比柳摇好,柳摇在人艺十年了还是只能演点配角。到时候你随便找个理由把人换掉就好了,或者先拍个两三场,再说不行,谁也不得罪。我想在你这部片里女主不会太早出场,新人进组完全来得及。”室友说的是正确的。一般来说,导演不会把顺序给打的太乱,会按剧情的发展来。
出乎室友的意料,谢兰生却缓缓摇头。
他想了想柳摇进组这两周的工作态度,对室友说:“老哥,谢谢关心。但是我们相处两星期了,我没看出什么问题。柳摇她的态度、能力都很适合参演电影。”
室友:“兰生……!”
谢兰生又说:我会亲自跟她聊聊,如果柳摇认为自己目前状态可以继续,同时我也认为她的工作能力足够胜任,就不会因为她过去的私人生活跟她解约。柳摇要是感觉不对,我可以陪她看医生,再做定夺。”
对面室友眨了眨眼,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谢兰生还挺“情深义重”,竟然没有不假思索地拆掉这定时炸弹。他本以为,谢兰生他至少不会拒绝自己推荐的人,等看完了,他再来个顺手推舟柳摇应该就退场了。
他有一些措手不及,想了想,勉强道:“那个,你不用跟她商量了。她当时那精神状态知道的人也不太多,我是正好认识她。老哥可别为你着想结果反而惹一身骚。”
谢兰生点点头。他也没打算直接去问柳摇进组以前的事,这太唐突了,知道对方认为自己可以胜任就可以了。
谢兰生的感觉很准。签史严时他就觉得不大对,但也没有其他选择,最后真的是不大对,而对柳摇,他的印象非常好。他会相信他的直觉。
室友再次试图劝解:“兰生,柳摇她……”
“别说了。”这回,兰生终于忍不下去,他摇摇头,打断对方:“我不想听。抱歉了。”
“啊?”
兰生又是对他笑笑:“没别的意思,我很感激你的担心。兄弟才会特意过来,我的心里都明白的。但是,跟前夫的那些事情是柳摇的个人隐私,我在背后真不想听了。”谢兰生觉得,她自己想拍这片子,与前夫有什么干系?
室友:“……”
他还想劝谢兰生,可谢兰生非常固执,一直说到天要黑了谢兰生也没改主意,最后,谢兰生问:“五点了,咱们一起吃个晚饭?”
“……不了。”室友起身,叹了口气,“我晚上还有点事儿,不打扰了,先走了。”
“嗯,”谢兰生也跟在后头,“那我送你出宾馆门。”
“不用了,你留这儿吧。明天开机,你肯定还有不少事儿,刚才已经耽误挺久了。”
“那行,谢谢了。”谢兰生把室友送到自己房间的木门前,潇湘室友又挣扎说,“兰生,柳摇真的会坏事的,不,是肯定要坏事的。她有病,精神病!你最好把她给换掉,听老哥哥一句劝吧。”
谢兰生:“……”
一门之外,宾馆走廊上,刚好想来与谢兰生讨论剧本的柳摇手僵在原处。她听见了门内的对话,愣住了,维持着敲门的姿势,不想偷听,却迈不开脚。
她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了。然而紧接着,她就听见谢兰生说:“柳摇是个职业演员,在两周的合作当中我很肯定她的专业。也许她在个人生活里做过你不认同的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想柳摇绝不会让个人生活影响工作的。”
柳摇听见谢兰生的话呆了呆,收回右手,在走廊上站了几秒,而后,在听见了门把手声后快步走回自己房间,轻轻掩上房间的门,靠着墙壁,看着虚空。
她不断地咂摸那句“我想柳摇绝不会让个人生活影响工作的”……
几秒钟后,柳摇咬咬唇,走回桌前打开剧本,又从第一页开始看,重新分析每句台词。
而另一边,送走潇湘的室友后谢兰生也有些纳闷:室友是如何知道柳摇的?他说是在工作中认识的,真的吗?总觉得有些蹊跷。
而且,从第一次见柳摇起,谢兰生就一直感觉自己听过这个名字。
是在哪呢……
柳摇……潇湘……
突然之间,仿佛一道闪电倏地划破长夜,谢兰生的大脑当中浮现出了一个场景!
那年他在拍完《生根》后被电影局叫去训话,出来正巧见到李贤,还跟李贤去吃午饭了……席间谈到两人近况时,李贤似乎曾经说过……说过……
什么来着?
对了。
“我七月份时结婚了。七月一。”“她是人艺的女演员,叫柳摇,没演过主角,不大有名。”“今年春节才认识的。因为当时还不稳定就没有让大家知道。后来一看,各个方面都很合适,就扯证了。”(第34章)
谢兰生呆了。
柳摇那个“人渣”前夫,是李贤?!
他给当副导的李贤?他最敬重的李贤?潇湘大导的李贤?拿过“三大”的……李贤??!!
不,不会的,“柳摇”也许只是重名。
可是,在面谈时柳摇说过“91年7月1号,在相识了整半年时我们两个举行婚礼了”,这跟当时李贤讲的“我七月份时结婚了。七月一”完完全全地对上了,他没办法自欺欺人。
所以,柳摇说的“他之所以猛烈追求,全是因为……他患癌症的老母亲非常厌恶他的女人。那位女性有遗传病,地中海贫血,是中度,只能活到四十左右,而且可能继续遗传。可能因为这个病症,她的性子比较泼辣,直来直去,冲突不断。我的婆婆绝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他抗争了整整两年……直到母亲查出癌症。”当中那个“他的母亲”,就是李贤的母亲?而自己曾全程见证他母亲的患病、确诊(第2章)?
而今年的7月1号,李贤母亲刚去世一天,李贤就提出了离婚?还告知了全部真相?他从来没爱过的真相?
竟然有着如此巧合。
李贤那么温文尔雅啊。
谢兰生又呆呆地想:难道,潇湘室友是说客吗?李贤知道他跟自己在潇湘时关系最好,派他当说客?为了不让柳摇演戏?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不想柳摇演戏?
他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