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于修士不过弹指一瞬。
天光亮起时, 明青一步踏出了院门。
后面看着的尹道灵欲言又止。
她跟了几步,忽而停住了脚步。
不管明青怎么选择,那都是明青的事, 和她无关。
况且, 她应该相信明青的。
她坐到那个临窗的位置上, 静听天地的声音。
望江楼在南蛮地东面,是整座南蛮地里最靠近天鹿洲的地方。
楼极高, 三十来层。
南蛮地多风沙, 此楼名为望江楼,是因为向东面看去, 正好能看见一条横贯整座南蛮地的大江。
两岸宽阔, 江水奔流不息, 似风沙地里扬起的一条银带。
名为江, 细看却像是海。
那也是水属性灵物出世的地方。
天地广阔,偏于水之一道上趋于极致的灵物出世在最为荒芜干旱的南蛮地。
明青看了一眼楼上方匾额, 抬脚走上楼梯。
循影约她见面的地方不在顶楼,而在二楼。
二楼, 那么近的距离。
明青轻轻一跃就能上去了。
她却还是选择了走楼梯。
一步一步, 走得再慢, 还是很快走到了。
她推门而入,临窗的地方已经坐了一个女子。
女子正在看着那条大江。
明青自十五岁开始就将那道身影刻在心上,此后多年一直没有改变过。
别说背影了,哪怕只是一个剪影、一片衣角,她都能轻松认出来。
况且那已经不仅仅是她的师姐了。
还是她心上之人,是她拜过天地、视为道侣的人。
约她的是循影, 见她的却是师姐。
明青抬脚,想要走上前去。
清风徐来, 明青脚步微滞。
她听到了随风而来、嘶哑生硬的声音:“剑修当清醒自持,不应沉醉恍惚。”
那是姬千里的声音。
沉醉恍惚。
醉。
明青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桌边摆着的酒壶上。
不过一瞬,她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去,声音依然是欢喜的:“师姐。”
不是装出来的欢喜。
能见到幕流月,明青确实是欢喜的。
出了族地,面对宗门弟子,师姐悄然离开。
明青那时就想起来了,师姐还是魔族左使。
师姐不主动来见她,她似乎是无法见到师姐的。
她在明,师姐在暗。
她是正道,师姐是“邪道”。
就如族地老者说的,即便心意相通,但立场不同,有情人不得不分离。
那时明青以为会过很久,许是发生什么事,许是她再有性命危险时,她才能见到师姐。
但不过三天,她就又见到了师姐。
她自然欢喜。
她坐在幕流月对面,眉眼上扬、唇边有笑,漆黑眼眸里隐约有光跃动。
她的欢喜如此真实显眼。
幕流月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她回以明青笑意:“师妹。”
明青有些恍惚。幕流月很少这么叫她。
仔细回想起来,还是她要求的。
幕流月还在绝云峰上时,她是幕流月的师妹,是她唯一一个拜了风常恒为师尊的师妹。
但她管林舟也叫师妹,她还有很多师弟师妹。
明青不喜欢,要求幕流月叫她明青。
师弟师妹有很多个,但明青只有一个。
后来幕流月都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最多打趣说笑时加上一个小字,偶尔是小师妹。
但现在幕流月已不在绝云峰了,她不再是上清宗弟子,她的师妹,只有她一个了。
幕流月,也只有她一个了。
她称她为师妹,是怎样一种心情?
明青看向对面的女子。
她坐姿端正,眉眼沉静。窗外江流滚滚,她不为所动。
忽略那袭黑衣和眉心堕魔印记,她比任何人都具备仙门弟子的仙姿。
她抬手举起那酒壶,先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了酒,而后平静如常问明青:“你要来一杯么?”
明青把明月剑搁在靠窗那边的桌上,面上笑意不变,声音轻松:“好啊。我还没喝过酒呢。”
她其实是喝过的,还烂醉如泥。
在绝云峰上,在邱善和告诉她无名峰往事后。
她把林舟送来的烈酒灌了好几坛。
隐约还做了个梦,梦里的师姐很温柔,任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梦里的师姐肯定是知道她醉酒的。
但眼前的师姐又不知道。明青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幕流月瞥她一眼,给她倒了满满一大杯,放下酒壶时力道有些重,整只桌子都晃了晃。
怎么感觉师姐心情不太好?
这种不好,不是关乎立场、大局的不好,倒像是知道她在说谎的不好?
难道师姐还能和梦里的师姐交流?
怎么可能?师姐也不可能知道她在说谎。
修罗窟离上清宗那么远,她还能瞬移到绝云峰看见了不成?
明青思绪散开,轻笑一声不以为意。
她端起酒杯。
望江楼是整座南蛮地最大的酒楼,哪怕四周来往皆是粗犷不甚讲究的散修,所用的酒杯还是精致无比。
表面水纹重重,酒在杯里翻涌,正和窗外江流滚滚的壮观景观对应上了。
明青不用尝就知道这酒比林舟给她的酒还要烈。
烈酒,更容易醉人。
明青端详许久,一饮而尽。
她放下酒杯,直奔主题,问幕流月:“师姐约我在这里见面,有什么事?”
幕流月看她手里那只酒杯良久,也将她面前的酒喝了,看明青的目光如蒙在一层雾里:“明青,你何必明知故问?”
她们都是世人皆知的天才。
但凡天才,就没有几个是真蠢的。
尤其一个曾是上清宗首席弟子,一个是上清宗现任少宗主。
到她们这一步,不光资质和道境,心性、眼界、处事手段都缺一不可。
听到循影的声音时,明青就该知道了。
她大可以不来,但她还是来了。
既然来了,就该知道会面对什么。
幕流月也直奔主题:“我要水属性灵物。”
尹道灵会将水属性灵物交给明青,这一点她们甚至不用查都能想到。
明青看着幕流月。
说话时,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生得极美,却是偏清冷的长相。
面上没有笑时,便显得淡漠疏离。
此刻隔着一张桌子,距离不过几步,却有如天堑。
如同是无名峰事后三百年后再见那般,自带疏离感。
似乎天玄石内生死相依、湖里真情流露、族地心意相通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师姐似乎想要重新回到和上清宗少宗主相隔甚远的魔族左使的位置上去。
明青不喜欢,也不愿意。
她一个瞬移,人已经从对面到了幕流月面前。
她坐在幕流月旁边,伸手去揽幕流月。
幕流月怔住:“明青?”
明青应了,手依然搭上了幕流月的腰,轻轻一使力,幕流月被她拉进怀里。
她似要坐直,要离开。
明青不让,声音轻而坚定:“族地里都同床共枕了,现在抱一下都不能么?”
幕流月惊讶地抬起头。
明青正低头看她,看她抬头,唇离得极近,她顺势亲了亲。
触感柔软,还有烈酒馥郁醇厚的味道。
明青不自觉又亲了亲,真觉有些醉了。
若师姐真想让她醉,不用酒也能做到的。
幕流月面上已是由惊讶变为震惊了。
自认识明青以来,明青都是沉稳端肃的,哪里有过这么轻佻的举动?
在族地里不算,毕竟那时她可以丢开魔族左使的忧虑,明青当然也可以。
但她们已经从族地里出来了。
明青是上清宗少宗主,所在还是南蛮地,那么多道目光注视着这座酒楼,她却——
她一震惊,那股疏离淡漠消失得彻底。
明青满意了,看着幕流月脸上的震惊,心情更好。
她眨眨眼:“我已经抱了,也亲了,师姐要拿我怎么样?”
无、无赖!
幕流月没说话,眼里却明晃晃都是控诉和恼怒。
明青心情好极了,险些就要笑出来。
过了一会,她才收了笑意,认真问幕流月:“师姐,魔族要水属性灵物做什么?”
她的手还搭在幕流月腰上。
随她声音问出,幕流月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
她缓缓摇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明青心里微沉,面上还是含着笑。
她继续问:“师姐,那五行归一,会对人族有影响吗?”
她真正想问的是会不会危害人族。
只要师姐说不会——
明青收回搭在幕流月腰上的手,改为捧起她的脸。
她道:“师姐,回答我,好不好?”
四目相对。
幕流月隐约从明青那双向来明亮胜星辰的眸子里看到了恳求和希望。
只要她说“不会”,明青就信。
只要她说,明青就二话不说将她要的东西给她。
循影和那些魔族曾想过无数办法,想要从人族手上拿到水属性灵物。
所有办法手段,都比不上此时她的两个字。
只要她说“不会”。
幕流月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
她知道是不会的。
魔主是这么对她说的。
她却无法保证。
她不信人族,也不信魔主。
有些时候,她连自己都不信。
唯有明青是能信的。
明青同样信任她。
她动了动唇,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抬起头,第一次不顾一切,在视野开阔、许多道目光注视的地方亲上了明青的唇。
酒烈而醇厚。
幕流月感觉她也有些醉了。
一吻毕,她眨眨眼,对明青说:“明青,把水属性灵物给我。”
按照循影说的,时间应是到了。
明青果然晕晕乎乎,伸手自怀里拿出一件东西。
那是水球形状的一颗水珠,内里如水澄澈,外在隐能照出人心。
水属性灵物,江水灵珠。
幕流月接过,把看上去有些醉的明青扶靠在软软高椅上。
她伸手轻抚过明青的眉眼,声音温柔:“不必担心。”
她轻轻地走了。
明青看她,只能看到她远去的衣角。
她伸了伸手,碰到一片虚无。
她在原地坐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南宫轻忍不住,轻轻跃了进来。
一进来就看到座位上怔然出神的明青。
上清宗少宗主,剑道上最卓绝出众的天才,修行不到五百年就到了灵相境的绝世天才,此时看起来难过又无措。
南宫轻不懂感情,也没喜欢过什么人,但看见明青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
她干巴巴安慰道:“那水珠上有‘以假乱真’的符文,那魔主绝不会知道,幕流月也不会知道。”
符道是小道,少有人修行。
南宫轻于符道上资质惊人,后又入玄无峰修行,得太上长老悉心教导。
她修为虽不高,于符道上却已能排上当世前十。
她在明青那颗假灵珠上画了符文。
她自信魔主和幕流月都无法看出来。
明青却摇了摇头:“师姐她是知道的。”
“她于符道上也有涉猎?”南宫轻震惊。
“当然没有。”明青再次摇头。
师姐是剑道天才,从前只修剑道,堕魔后便不再极于道,对符道的认知依然还是当年绝云峰上教她那些。
她看着南宫轻不解的眼神,苦涩一笑:“有些事,是不用理由也没有原因,偏你就能知道的。”
那是直觉,是本心。
正如她端起那杯酒,正如师姐接过水灵珠。
幕流月知道那是假的,也知道明青知道她知道。
所以,这其实是一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骗局。
她假装相信,是不想互相为难。
明青借着三分醉意,拔剑跃出望江楼。
外间江水滔滔。
明青于江水急流里舞剑,剑影如风,剑意之浩瀚无垠,还要胜过江流数倍。
舞剑毕,她看着无边风沙,缓缓出声:“我会查清楚魔主要做什么,查清楚师姐助魔族的原因。”
“千难万难,我会用手里的剑,开出一条路来。”
“你信吗?”她像是在问着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
天地间只有风沙席卷的声音。
明青收剑回鞘,正要回去。
也就是那一瞬间,江水忽而停住。
浑浊江面于短短时间内变清了许多。
夜已暗,明月高悬于空。
清澈江面上,圆月倒映。
江上生明月。
像是天地的回答。
望江楼外。
幕流月走了出来,走出一段距离后,很快就看到循影迎了上来。
“阿月,怎么样?”她问幕流月,看到她手上的圆球状水珠后微喜:“拿到了?”
幕流月摇头,“这是假的。”
她边说边把水珠收了起来。
是明青给她的,假的也很好。
“假的?”循影不解:“怎么会是假的?”
丹药融于酒,心神被控,如何能作假?
她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那壶酒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幕流月根本没把她给的丹药融在酒里。
幕流月看她一眼,应了:“是啊。”
那壶酒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她没有用上那颗丹药。
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从明青那里拿到东西。
她问循影:“你知道尹道灵把东西给明青的意思的。”
只有无瑕道体才能毁掉,那是借口。
尹道灵把东西给了明青,东西如果不见了,就是从明青那里不见的。
所有宗门弟子都知道。
所以,若幕流月真的拿走,若魔主所说不是真的,若以后五行归一对人族有了影响——
明青会跟季无常一样的。
幕流月抬起头。天上月正圆。
她看着那轮圆月,声音轻轻:“万劫不复,天才堕落,从云端到泥里,有我一个就够了。”
“她卓绝出彩,剑道无双,该一直立于高处,万众瞩目。”
她经历过的,明青不必再经历。
她无望的,明青会做到。
这是师姐理应为师妹做的。
她会护着明青,走到高处。
圆月下。
南宫轻问明青:“那颗水珠,你真的毁了吗?”
明青笑一声,眼里却一片淡漠:“我说毁了,谁会质疑?”
她将东西收进了丹田空间。
丹田空间里的东西,除非她心甘情愿,不然谁也拿不出来。
若她死,丹田空间不复存在,里面的东西自然也损毁。
所以放着跟毁了是一样的道理。
明青神识内视,能看到丹田空间内除了水珠、碎了的弟子玉牌、《观月图》、荒府灵草、奔月剑、湖光剑匣等东西外,还有一件衣服。
黑色的,是当年险境里她藏起来的师姐披在她身上的外衣。
师姐的衣服。修罗窟。
明青默念几遍,心里生出了一个主意。
她因而眼睛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