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接。
刹那间,藏不住的秘密被眼神出卖,苏音又一次迷恋上许倾尘的气质。
东风在吹。
一呼一吸后,苏音转过身,这时,许倾尘按了声喇叭。
苏音停下,仰头放松肩膀。
她明白许倾尘的意思。其实,在刚才短暂的互相对视的时间里,她就明白了。
她只是在等这一秒,等许倾尘把她挽留。
苏音太疲惫了。
她一直在主动,但她从未获得半点回应,她的爱经不起这样消磨。
苏音还爱她,却放不下她,但又不会再主动找她。所以苏音出现在这里。
直到——
许倾尘摆手,苏音上了车。
…
她们又来到那片海。
她们不看海,她们面对面而站,她们好像互相有话要说。
苏音穿得清爽。
她高且瘦,肩很直。
长袖白衬衫配黑色短裤,脚上踩着一双发白的帆布鞋。
她纯素颜,金丝细边眼镜有棱有角,衬得她十分斯文。饱满的后脑上马尾高高竖起,很阳光。
这两年她彻底长开了,五官更精致了。她长得偏冷系,摆一副臭脸时最好看。
许倾尘没意识到自己看呆了。
许倾尘教过很多学生,有比苏音懂事的,有比苏音漂亮的,也有比苏音聪明的。却没有一个,比苏音更难忘的。
许倾尘了解苏音的性子,知道她要强,她不是会死缠烂打的人,所以狠话说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她不敢保证苏音还会不会再出现。
许倾尘不敢了。
她抗拒苏音,又期待苏音。
许倾尘看不懂自己,也看不懂自己的心,她不懂,但她还是不断提醒自己:她和苏音没可能。
天好黑啊,海真美啊。
那束玫瑰早就被赶海人捡走,只剩几片花瓣,被海浪无情卷走。
苏音不知道。
风吹乱她额角的发,意图黏向她的唇,她微抬手,试图把风挡住,却也只是徒劳。
她的爱也是。
全都是徒劳。
风没停,苏音的声音和风声一起响动,她无比认真地叫了声:“许倾尘。”
许倾尘愣了。
苏音往前迈一小步,说:“我真累了,以后我可能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许倾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
苏音无奈地笑了笑,“许倾尘,这样叫你是不是很不礼貌。”
她停顿一下,笑容由无奈转为自嘲,“不过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有教养的人,不如可瑶懂事,有礼貌。”
许倾尘嘴唇翕动一下,她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她侧过脸,不再去看苏音。
苏音喃喃道:“许倾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叫你老师了吗?”
她自问自答。
“因为那段你是我的老师的日子,我过得很辛苦,我不想再回忆了。”
“如果感情可以自控,我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对你动心。可当我意识到我的感情时,一切都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无法给出自己答案。”
“慢慢地,我不再执着于一个答案。”
“我向前看。”
“我嫉妒你是别人的妻,后来,你终于离婚了;我烦恼于我和你之间的师生关系,后来,你终于不是我的老师了;因性取向,我怀疑过自己,后来,我终于想通了。”
“许倾尘,我努力把所有世俗的不可能熬成可能,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唯一的不可能,其实是你的偏见。”
苏音哽咽住,深深提起一口气说:“许倾尘,如果我不是女孩,你会爱我吗?”
许倾尘双眼模糊了,她艰难地开口说:“我…”
苏音逼问她,“会吗,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会吗?”
许倾尘脸色难看,除了一声含在嘴里的“我”字,她再也给不出苏音只言片语。
苏音想死心了,不想再逼她了。
这时,许倾尘抬起泪眼,说出一句连她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你是男孩就好了。”
苏音心酸地笑了。
-
凌晨一点,苏音站在镜子前,她两眼止不住地往外淌泪,喃喃自语道:“因为是女孩,所以才不被爱的吗。”
其实苏音昨晚是抱着去告别的准备,假如许倾尘直接了当说“不会”,她真的会就此放手,但许倾尘给了她希望,即使这点希望,微小到可怜。
苏音抓住最后的希望,孤注一掷。
…
中午十一点半。
一中校门口,走读学生往外涌,当看到倚在保安室门口的“少年”时,她们纷纷发出尖叫声,“操!这也太帅了!”
“他”在等人。
当人流渐渐散去,许倾尘从教学楼走出来,她身后跟着一个人,是谢可瑶。
刚才,许倾尘接到苏音电话时,谢可瑶也在,许倾尘正要往外走,谢可瑶说“老师,我现在很烦躁,感觉下一秒就会死掉了,你能陪我说说话吗?”许倾尘说“等会吧,我现在有急事。”但谢可瑶没听,就是闷头跟着她走。
许倾尘走到一半,微转头说:“我真的有事,你去办公室等我行吗?”
谢可瑶快哭了,她上前一步,拽着许倾尘的衣角不撒手,说:“老师,我不能一个人待着,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许倾尘着急,不想和她墨迹,便继续走。谢可瑶见许倾尘这么迁就她,热情地挽住她的胳膊,开心道:“我就知道老师对我最好啦。”
许倾尘却没回应她,视线移到校外,她身子猛地一晃,随即眼中流露出疼痛的情绪。
日头很大,阳光干干的,校门口翠柳下站着一个人,她眉眼干净,可眼里却带着绝望的悲,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许倾尘。
许倾尘愣愣地看着她,走向她,根本没意识到谢可瑶还挽着她的胳膊。
待走到她面前,许倾尘眼眶微微地红了。
因为苏音剪了头发,不是剪了一点点,而是剪成了时下最流行的男士短发。
许倾尘将胳膊从谢可瑶手中抽出,缓慢抬起,她微张唇,声音中夹杂些许震颤道:“你…”
谢可瑶立刻重新挽住许倾尘,顺势把头靠在她肩上,说:“老师,我头疼。”
许倾尘低眼看她。
苏音心中生出一阵怒火,她忍了又忍,最终下唇被咬出一道痕。
许倾尘注意到了,她轻轻推开谢可瑶,并对她说:“可瑶,你去办公室等我行吗?”
谢可瑶不肯。
许倾尘没招,便冲她笑了笑,谢可瑶这才恋恋不舍地,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许倾尘则是直直地盯着苏音,她想说话,可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沉默良久后。
她装作云淡风轻地低下头,顶着通红的眼眶先走一步,说:“过来。”
学校东边有一公园,公园很大,许倾尘带苏音来了这里。
这里人少,方便讲话。
许倾尘心头一阵钝痛,于是她用冷冰冰的姿态掩饰内心真实的情绪。
她又刺痛苏音了。
苏音眼根微湿,望着她,说出一句让许倾尘心疼到快要窒息的话——
“像男孩了,你可以爱我了吗?”
苏音说完,便低下头,她双眼涣散地看着地面,她将决定权交到许倾尘手里,像送礼物一样把自己送出。为了爱,她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
许倾尘强压下心头的痛,她依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原则:她绝对不会喜欢女人。一个厌恶同性恋到极致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变成同性恋。她害怕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但心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她告诉自己,一定是出于人的本能,无关其他。所以越是想靠近苏音,她越怕,越是要狠狠地把她推开。
许倾尘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绷住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直挺挺地站着,声音泠冽道:“苏音,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变得这么傻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苏音失望地笑了。
许倾尘胸口没来由又是一阵闷痛,但她已然麻木,她用嫌弃的口吻说:“像男孩又怎样,又不是真的男孩。”
她不屑一笑,轻蔑道:“苏音,你该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你了吧,别做梦了。”
许倾尘亲手烧死了苏音的希望。
苏音面如死灰,她睁着迷惘的双眼,呆呆地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四方的船票,沉默不语地递给许倾尘。
许倾尘几乎是瞬间就接过来,她边用冷若寒潭的眼神盯着苏音,边毫不留情地将这张船票撕碎。撕完了,她将纸片扔到苏音身上。纸片散落一地的同时,苏音对她的心,也彻底死了。
苏音蹲身,瘦弱的脊背猛烈地颤抖一下,她把头埋得深深的,将纸片一张又一张地捡起,发出隐忍的呜咽声,悲哀道:“许倾尘,你为什么不肯要这张船票,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恶心。”
苏音捡起最后一张纸片,扶着膝,缓缓起身,她最后问道:“什么恶心?”
许倾尘用无情且淡漠的目光凝视她,溢出一丝冷笑,“你,还有这种爱,全都让我感觉无比恶心。”
这次,苏音没有大悲,也没有大痛。她将纸片扔进垃圾桶,转过身子,平静地走出公园,走出这份不可能的爱。
十六岁时仰望的那片光彻底熄灭了。
苏音放手了。
-
当天下午,虞枝回来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陪苏音去接了长发。晚上,苏音陪她去看了海。
是市南的海。
是从未看过的海。
全都是崭新的一切。
苏音面朝大海时,虞枝偷偷拍下她的背影,当即用此图发了一条朋友圈,并配上文案——
“小朋友,只要你愿意给我船票,我随时都可以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