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一声令下,众人不敢怠慢,忙不迭地跳上了后头的挂车,开始卸货。
又有人取了大称来,开始计重。
朱棣背着手,等着这烟气散去,他才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徐景昌。
“你这小子,这是你们鼓捣出来的?”
徐景昌道:“是……是……不过,却是照着姐夫的图纸做的,姐夫有本事,我们跟着照猫画虎……”
张安世在一旁笑吟吟地道:“陛下,别听他瞎说,其实……臣也就是瞎想了一些,可谁想到,竟真被他们给折腾了出来。”
朱棣板着脸道:“这样说来,看来是徐景昌这个小子欺君了?”
“啊……这……”张安世一脸诧异。
这话要他怎么接?
朱棣道:“该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这些小子是什么货色,朕会不知道吗?你这个家伙,这时候倒是谦虚了。”
朱棣说罢,不再理会张安世二人,当下,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仿佛有心事。
群臣们也在彼此地窃窃私语。
胡广轻轻捏了捏杨荣的袖子,低声道:“这玩意……烧火竟能烧得动起来……杨公,你看得懂吗?”
杨荣直言:“看不懂。”
胡广反倒露出惊讶之色:“杨公也有不懂的东西?”
杨荣白了胡广一眼,他已和胡广打趣惯了:“世上的事……历来都是看起来简单,可做起来难。你我这样的人,指点江山容易,可终究是纸上谈兵。”
胡广尴尬地咳嗽一声:“也不能这样说……”
他怎么感觉被人拐着弯骂了?
“事实就是如此。”杨荣反而平静地道:“可是……你我为阁臣,其实也不必……事事精通,只是却也有一样,就是要对那些正经做事的人,生出敬畏之心。只有这样,才知道他们的不易,晓得成事难的道理,即便是身居高位,纸上谈兵,却也未尝不可。可若是只因为晓得一些皮毛,便对其他的东西都指指点点,觉得轻易,到时……反而会害了自己。”
胡广听罢,就像一个老实的学生般,一脸诚恳地道:“此言有理,杨公这一句话倒是深得我心。”
杨荣接着道:“其实这个道理,你怎会不明白?不……可以说,这个浅显的道理,其实庙堂诸公,大家都心如明镜。只不过人就是如此,一旦进入庙堂,身居高位了,就难免蔑视一切,不肯去承认别人的疾苦和不易,将所有复杂和不易的事去简单化,如此才显出自己的高明!”
“所以啊,天下的事,或者说天下的道理,最难的不是去钻研出所谓的大道理,也不是事事精通,而在于……虚怀若谷四字,只有承认这世上人人都有他的长处,三省吾身,天下的事反而就容易办了。”
胡广嘟囔道:“怎么说着说着,又好像是在说我狂妄?”
“你就是狂妄。”杨荣直接戳穿他:“虽然表面上,你言行举止还算是谦虚,可你根子里,却自以为自身是状元出身,以为自己是文渊阁大学士,以为自己满腹经纶,骨子里其实已不知天高地厚了,其实你与解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
胡广的脸骤然羞红,正想说,别说了,别说了。
杨荣却继续道:“只不过你唯一比他好的地方就在于,你胆子和野心没他大,胡公啊,放下你那点自以为是的心思吧,没有出路的。”
胡广:“……”
扎心……
另一边,金忠与夏原吉二人却是喋喋不休地低声议论。
他们讨论的问题更为实际,毕竟当初,诸葛亮便是靠木牛流马来解决粮草供应的。
可木牛流马到底是什么,其实谁也不知道。
甚至那传说的真假,却也无人知晓呢。
可眼前这东西,无论对于户部,还是兵部而言,似乎……都有实用的价值啊。
“就是不知能承载多少斤。”金忠满心期盼地道。
夏原吉便道:“是啊,金公……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难道也没听说过此物吗?”
“没听说过。”金忠道:“可惜它不会写字,说不准我能给它测一卦……”
夏原吉:“……”
就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到了朱棣的脚下,拜下道:“陛下,数目已经出来了。”
一下子,这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纷纷朝着这边看来。
朱棣显得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道:“多少斤两?”
在朱棣的目光下,这宦官期期艾艾地道:“二十三万斤……”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什么概念……二十三万斤啊……
这就相当于两千石?
朱棣是带过兵的,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清楚地看到,只靠徐景昌一人,就让这两千石的货物动起来了。
这是什么概念?一辆马车,需要配备一个马匹,还有一个车夫,至多也不过运送十石的货物而已。
而现在,靠这个玩意,直接让一个人运送的货物,增加了百倍不止。
朱棣沉吟着,而后看向张安世和徐景昌:“此物……需要停歇吗?”
“不需要。”徐景昌道:“只要有足够的煤炭,便是行驶个一昼夜也成。”
一昼夜!
朱棣又忍不住问:“一昼夜可行多久?”
“三百里总是有的。”
日行三百,最多一两个人手,两千石货物?
这运输能力,已经不是二百辆马车这样简单了。
因为马车是走走停停的,而且速度也远远低于这玩意,再加上车夫和马匹需要休息,若是遇到泥泞天气,就更糟糕了。
所以理论上,三百里的距离,这东西一昼夜便可以抵达,可若是马车的话,至少需要三五天。
若是照这样算,就不只是二百倍,而是一千倍的运力了。
真是……可怕!
朱棣带着几分激动道:“一石一百二十斤……那么就相当于一人,岂不是……此车,竟可运送两千人,让其在一昼夜之间……抵达三百里之外?”
张安世听他这么个计算法,脸都吓绿了。
可不能这样算的啊,这运载的乃是板车,可不是后世那样四面遮风避雨的车厢,两千个人层层叠叠地站在这四面漏风的挂车上,简直就是四面透风的沙丁鱼罐头。
这哪里是运人,后世运猪的车都不敢这样玩,好吧!
何况这一昼夜的时间里,人总还要吃喝吧,总需要补给吧……这些也必须算进载重里。
当然,若是将这平板的挂车,弄成一个个车厢,就意味着增加了蒸汽火车的载重了。
若是还想舒服点,又多一些椅子,那么自重就更多了。
最后算下来,但凡想让人有一点人样子,能运三五百人,慢吞吞地以三十里每个时辰的速度走,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张安世想了想,咳嗽一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
朱棣顿时兴奋地道:“此物若是用来军事,岂不……可收得奇效?从前大军集结,不说各处的兵马征发,而后至边镇,再加上粮草先行,没有三五个月,绝无可能。”
“可现如今,岂不是一个月之内,就可稳妥了?”
张安世道:“不只是军事,还有民生。陛下,各地的货物,可以互通有无……”
朱棣点了点头,喜道:“世上竟有此物,有了此物,天下还有何人敢反?若是苏州出了叛贼,朕的兵马,数日之内即可整装抵达,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着,朱棣走至那蒸汽火车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道:“这……花费不小吧。要数十万两?”
张安世道:“这……这……这是包括了许多研究的费用,不过……只怕花费确实不小。”
朱棣颔首,这次倒没有太心疼了,道:“无论如何,此物……确实有大用,单单它可自行行走,便已让人震惊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和那些只晓得做文章的人比起来,能制出这个,比制出火铳,更强十倍。”
对于朱棣而言,没有人比他更懂军事了。
火铳和火炮,固然能造成巨大的杀伤。
可军事的本质,就在于快速的机动。
所谓战争,本质就是人多就是打人少,谁的机动能力更强,能够迅速的集结和组织起来到达战场发起进攻,谁就占据了先机。
当初他靖难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如此。
南军的军马,何止是北军的十倍,说是二十倍,三十倍,都不夸张。
可朱棣凭借着铁骑,不断地在战场上挪腾,永远抢占先机,利用快速的机动能力,可以确保对方尚未集结和合围之前,便迅速对其一部进行打击,使南军陷入被动。
朱棣看着眼前这东西,眼眸异常的明显,道:“这东西,到底怎么制出来的?”
朱棣看向徐景昌,徐景昌正待要回答。
朱棣却在此时又摆了摆手,道:“算了,别说了,反而说了,朕也不懂。只是朕万万想不到,你们这些家伙……竟有这样的本事!总算,没有辱没了你们的祖先。”
朱棣脸带欣慰,大喜过望地道:“徐景昌,你真不愧是增寿的儿子啊!还有……你们,都来,都过来。”
其余十三个青年见状,一个个乖乖地走过来。
朱棣看着他们:“十三太保……”
孟文等人大惊,脸都僵了,连忙摆手:“不,不,不是太保,再不敢了。”
朱棣背着手道:“太保者,乃是三公,周成王的时候,这成王的叔叔周公就担任过此职,对不对,杨卿家?”
被点名的杨荣,微笑道:“陛下,不是周公担任此职,而是成王另一位叔父召公担任过此职。”
朱棣点头:“原来如此,管他是谁,反正……这召公,也是知名的人物,朕看哪,这些家伙们,一个个确实满腹才干,他们的学问不小,你们瞧瞧,他们说的东西,朕都听不懂呢。诸卿听懂了吗?”
张安世下意识的就道:“臣……听的懂……”
朱棣瞪他一眼:“没问你。”
说罢,眼睛看向杨荣等人。
杨荣等人苦笑,纷纷摇头。
朱棣道:“所以说,这才是大学问嘛,天下精通此道者,寥寥无几!可是这些小子,却能精通,这是什么?这就是虎父无犬子,老子英雄儿好汉,朕看哪……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叫太保,也不虚。”
“不过呢……”朱棣继续背着手,又踱了几步,道:“这太保……不妥,一群嘴上无毛的家伙,叫什么太保,就叫少保吧……噢,不对,是太子少保才对,总而言之,十三少保就很好。”
徐景昌等人听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太子少保,虽是虚职,实际上……不少位极人臣的大臣,都会有这样的须知。比如魏国公,乃是太子太傅,而淇国公,乃是太子太师。
可他们这些家伙,毕竟没有袭爵,哪怕是袭爵了,比如像孟文这样的,怕也不一定能捞到一个太子少保的虚位。
这虽只是荣誉称号,却也可显出份量来。
至少对于现在的徐景昌和孟文等人而言,已算是可以拿来吹嘘一辈子的事了。
朱棣显然是个实在人,立即就道:“亦失哈。”
亦失哈上前,道:“奴婢在。”
“此事要拟旨,昭告天下。”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一下子封出这么多太子少保,连亦失哈都觉得头皮发麻。
朱棣又道:“这些家伙们,将来便是众子弟们的榜样,若是其他的子弟,也如他们这般争气,莫说是这个,便是再多的赏赐,朕也舍得给。”
徐景昌顿时一脸得意之色。
孟文等人更是大喜。
张安世在旁,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靠搞研究而得虚职,某种程度而言,虽是徐景昌等人开了先例,可显然……也有助于让更多人对此产生兴趣。
张安世甚至还打算……再糊弄一些富商的子弟进来。
反正这些家伙闲着也是闲着,趁着年轻多做点贡献,体现个人价值,多好!
最重要的是,这些家伙都不缺钱,最好连经费的问题都省了。
那保定侯人等,也不禁大喜过望,顿时连腰杆也觉得直了不少。
虚职不重要,重要的是宫中对于儿子的认可,一旦有了这认可,那么家族才可长保不衰。
朱棣随即又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蒸汽车,心头也不免有了几分好奇,道:“此物……此物……怎么让他动的?”
徐景昌谢恩之后,连忙起身道:“陛下……这个简单……就是将煤铲进锅炉里烧就成了。”
“就这?”朱棣很是诧异。
胡广在一旁,还本还觉得一下子封了十几个太子少保有些不妥,不过此时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他歪着脑袋,靠近杨荣耳边,低声道:“你看,还真是烧火,跟生火造饭一模一样。”
杨荣直接没理他。
朱棣却觉得匪夷所思,因为烧火谁都知道,可烧火却能将这铁疙瘩动起来,却就让人无法想象了。
朱棣道:“原来如此。”
他这般说着,便道:“无论如何,见你们在此……安分守己,朕也就放心了,心思要放在正经事上。这一次……张卿家也是功不可没,不但教导了子弟,这东西,张卿家也有一份功劳,回头也要赏赐。”
张安世道:“臣惭愧的很……”
朱棣却道:“好了,朕放心了。来人,摆驾回宫!张卿,你随朕来。”
张安世听罢,连忙道:“是。”
出了这巨大的作坊,走出高墙的时候,朱棣恍如隔世。脑子里还想着那巨大的铁疙瘩,心头依旧还是震撼。
他甚至不禁在想,这当真是人力可以造出来的吗?这样的东西,只怕……也只有神法才有的吧。
可亲眼见到,心里便不禁为之动容。
若说从前,无论是火炮和火铳,再怎样改良,其中的原理,他还是懂的。
可今儿的这玩意,就实在是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了,凭借着一个个构件,严丝合缝的紧密相连,竟能出这么一个东西来。
朱棣就算再愚蠢,也知道……这一门学问的厉害之处了。
因此,朱棣骑上马,却令张安世与他并肩骑行,其余人落在后头。
朱棣道:“这东西……了不得啊。”
张安世道:“是啊,陛下……在臣看来,这世上有许多种的学问,不同的学问,各有不同。可这天下,长久以来,却只在乎一种学问……”
朱棣瞪他一眼道:“你这小子,又开始在朕的面前骂孔夫子了。”
“臣冤枉……”张安世道:“孔圣人……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两千多年前,能参透这么多道理,并且还能使后世如此之多的人信服,这是何等了不起的事。这天底下,能及得上孔圣人的人,只怕也没有多少。”
朱棣这下子反倒诧异地看着张安世,显然他没想到张安世会说出这么一番感悟来。
只见张安世坦然地道:“臣看不惯的,其实是那些拾人牙慧的儒生罢了!人们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山代有人才出,可这后世儒生,一个个虚度一生,不为别的,一辈子只干一件事,便是鹦鹉学舌!就这般,竟还自称自己有什么通天的学问,为之沾沾自喜。”
张安世说到最后,无意识地露出了几分鄙夷。
顿了顿,他接着道:“陛下,这样的学问,若是在两千年前,有人领悟,那么这个人,必是天才!可两千年之后,竟还有人拿着先秦之人的学问来卖弄,那么……臣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人,臣说一句酒囊饭袋这不为过吧。”
朱棣闻之,不禁哈哈大笑:“你倒也有气性。只是这些话,可不要教人听了去,如若不然,你这奸臣的名头,可是坐实了。”
张安世无所谓地道:“臣是忠是奸,哪里轮得到他们评判?只要陛下……”
朱棣笑道:“好啦,好啦,朕当然知道,这些儒生讨厌。你这一门学问,很是有趣,也很有用处。当然……若是不费钱,就更好更有趣了。”
张安世:“……”
他真想问陛下一句,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吗?
朱棣见张安世愣神,道:“朕的意思是,回头你跟那些小子们,好好打一个招呼,教他们银子省着点用,他们把朕当什么,当财神爷吗?”
对于朱棣的叮嘱,张安世其实有点为难,道:“啊……这……是,是,臣……下次……一定打招呼。”
朱棣道:“你这学问,也算是经世之学了,现在竟能出这么一个东西,将来还能出什么,倒是让朕期待……只不过……这东西……造价高昂了一些。”
张安世道:“陛下,造价当然高昂,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将来……”
张安世这话还没说完呢,朱棣便激动起来,道:“入他娘,你倒是说的好听,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这是舍朕的孩子去套狼。”
张安世觉得有点委屈,耷拉着脑袋道:“也不能这样说,臣其实也是有股份的……这孩子……臣好歹也有一个胳膊……”
朱棣张了张口,似还想说点什么,只是最后又像是想到什么,直接顿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才又道:“罢了,罢了,由着你们吧,就当方才的话,朕没有说过。”
朱棣沉吟片刻,话锋一转道:“这里的匠人……你回头赏赐一下。”
张安世顿时抬头看了一眼朱棣,他一直以为朱棣是个莽人,可没想到,却有如此心细如发的一面。
朱棣认真地道:“是重赏,总而言之……无论是以你这右都督的名义,授官也好,还是拿出大笔的银子,恩赏也罢。出了力,就要给人好处!如若不然,谁还肯用命?”
说着,他瞪了张安世一眼,接着道:“别把朕想的很抠门,朕这么多的银子都给了,还差一点赏赐的银子吗?除此之外,你拟一个章程出来,这个作坊……必有大用,朕是瞧出来了,将来定是有功于社稷,所以……需更完善一些,这不再是草台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