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韩诗派,刘彻实在是太了解了。
甚至可以说,他是长安城里,对韩诗一派最了解的人,也不为过。
韩诗派是儒家内部的一个极具个性化和鲜明立场的学派。
韩婴本人所著的《诗经集解》其实是现在出版后的称呼,而在历史上,他的著作被称为《韩诗内传》与《韩诗外传》。
其中内传在漫长的岁月中因为蒙元入侵而亡散,后人再也不能目睹。
但外传却躲过了无数次浩劫,甚至避开了满清的文字狱,遗留到后世。
而刘彻前世曾经无数次看过这两本书。
他很清楚,这里面的论述和思想。
韩婴的思想和脑洞,确实是儒家之中,自荀子后最大的。
同时,他也不愧自己的荀子门徒的出身。
他的思想成就极大。
大到什么地步?
他是目前汉室儒家,甚至汉兴以来儒家内部,少数几个敢于质疑孔子并且推翻孔子的一些思想的人。
譬如,韩诗派从来不赞同孔子的克己复礼。
韩诗派推崇荀子的“礼起于欲”,主张要满足人民的欲望,从而让人民来维护礼法制度。
除此之外,韩诗派彻底的否定了孔子“礼不下庶民”的说法。转而推崇和宣扬统治者应该礼下庶民,天下人民,都应该被统治者尊重。
假如统治者不尊重人民,那么人民就有权力让它滚蛋!
这就是所谓的“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倍之则亡”。
同时,韩诗派还继承和发扬了孟子的重民和民本思想,要求统治者必须“养民”,以百姓为天,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百姓才是上天真正重视的宝贵财富。
所以统治者还必须承担“教民”的责任。
与孔子含糊其辞的“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不同。
韩诗派明确提出了“愚民百万,不为有民”,一百万愚民等于零。
整个系统逻辑自洽,非常合理,同时在很多地方都非常先进,进步。
正因为如此,西汉之后,韩诗派遭到了统治者的打压和冷落。
几乎无法跻身主流,哪怕很多有识之士,清楚的知道韩诗派的先进性,也依然如此。
两汉之后,韩诗派甚至无法成为官方经学,凋零残败。
当然了,就跟一枚硬币,必然有正反两面一般。
韩诗派也不是完美的,更非全然是先进的进步的。
作为儒家学派,他本身必然带有强烈的旧时代的特征。
这是无法避免的,也是无法阻止的。
别说儒家了,黄老派和法家,亦然!
而韩诗派在刘彻眼里,最大的弊端就两个。
第一个,为了顺应时代,也为了生存、发展和壮大,韩诗派向地主和豪强以及贵族低头,他摒弃了荀子的“法后王”思想,改为法先王。
这就不好了。
什么都是三代先王最好。
那么,这个社会还要不要发展了?
大家都要回三代,那置刘彻这个要超越三代的帝王于何地?
当然,这还只是次要的。
毕竟,嘴巴上嚷嚷的东西,要是能信,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东林党还说自己忧国忧民呢!
慈溪还说要为了大局呢!
汪精卫更是要曲线救国呢!
中国的学派,从来都是要听其言然后观其行。
因为很多人实际上是心口不一,言行不合的。
但,韩诗派的行为方面,就让刘彻很难扶持他们成为儒家第一大派系了。
因为,韩诗派提倡和宣扬,并且身体力行,主张亲亲相隐。
除此之外,跟其他很多儒家派系,特别是鲁儒一般,韩诗派太过于强调礼仪,把礼仪置于一切之上。
而对刘彻和今天的汉室来说,礼仪当然重要。
但还没有重要到比让老百姓吃饱肚子,让汉室君临天下还高的地步。
礼仪,这个东西,在刘彻眼里,也就勉勉强强,排在前五吧。
首要的问题,还是喂饱亿万民众,特别是越来越多的新生儿。
在这个方面,刘彻还是比较欣赏杂家。
因为杂家主张先把人民喂饱,再谈礼仪问题。
当然了,作为皇帝,刘彻很清楚,他的角色和他的位置,所要做的事情——既诸子百家,只要不发展到反帝反封建反人类和反社会的地步。
那就不要去干涉他们。
最多做一些引导和协调。
让他们自行根据天下形势和人民的需求去发展和进步。
皇帝要是亲自下场,去强掰思想和学术。
虽然很可能成功,但搞出来的东西,肯定难看至极。
甚至会变成一个畸形的怪物。
人为之物,总会先天不全,甚至先天残疾。缺乏灵性,更没有未来发展的潜力。
所以,刘彻对诸子百家的态度,从来都是一致的。
既不因个人喜好去强行捧某个派系,更不因个人好恶去决定一个学派的生死。
迄今为止,刘彻只对鲁儒出手过一次。
而那都还仅仅是因为鲁儒太讨厌,就像个苍蝇一样,老在他面前嗡嗡嗡,让他不耐烦。
就算是这样,刘彻也并未把鲁儒一巴掌拍死。
文字狱或者精神毁灭什么的,老刘家从来不玩。
更别说刘彻这个穿越者了。
将儒家的事情放到一边,刘彻看了看报告里的最后部分,然后道:“派人去将法家和黄老派的动作,透露给董子、胡子还有墨苑的杨生……”
说完这句话,刘彻自己也笑了。
当今天下学术界,目前来说是三分天下。
黄老、儒、法三足鼎立。
但是,墨家的力量也在渐渐恢复。
特别是依托于强大墨社组织,墨家生根基层,根基牢固。
除非刘彻这个皇帝出手,不然,就算其他三派联合起来,也无法动摇墨家的复苏势头。
另外,杂家起于安东,并且渐渐开始向着原始的最初的资产阶级和资本的意识形态方向转变。
很鲜明的一个特征就是杂家从来不提阶级和等级,也不认为人有等级。
所谓信欺在性,不在贵贱。
既是如此。
而在安东扎根后,更是渐渐转向了自由派和解放派。
他们甚至开始主张国家不要在束缚人民自由流动,“许民自便”。
至于关津制度更是决不能再复活。
这些都已经带上了很明显的资产阶级的思维特征。
当然,是中国式的资产阶级和资本的特征。
目前来看,虽然还无法清晰的描绘出一张未来的可能会出现的中国资产阶级的面貌和特征。
但,刘彻已经可以肯定,中国的资产阶级在未来,肯定不是他在后世看到的那个受到西方资产阶级社会影响的资产阶级。
因为,中国式的封建社会就已经跟西方式的封建社会截然不同。
那么,中国式的资产阶级,必然跟西方的那个资产阶级,是两个样子。
可能有些地方会相通,譬如逐利,譬如冷血,譬如剥削。
但是,在整体的外貌和思维以及形象上,必然是南辕北辙的!
这就像中国的封建王朝,与西方的封建社会,几乎就是两个世界,两个制度,两个不同的生态系统一般。
对此,刘彻充满期待,也充满了好奇。
他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属于中国的文化和制度以及社会模式下诞生的那头怪兽,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它会长几个脑袋?有多少张嘴巴?
它与刘彻所见过的那个自出生起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鲜血的那个西方怪兽有何不同?
是更恐怖?
还是更温和?
在刘彻想来,应该是更温和的。
因为中国,素来不走极端。
无论做人,做事,还是做学问,都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
当刘彻派人悄悄的将法家和黄老学派私底下的小动作,分别告诉给了董仲舒、胡毋生以及墨家后。
这三者立刻就震怒了。
特别是公羊派的两个巨头,董仲舒与胡毋生。
对董仲舒和胡毋生而言,法家的忽然背弃,就好比自己的小妾忽然跟外面的野男人私通了一般,恶心的要命,难受的要命!
虽然他自己也私底下,在跟墨家啊黄老派啊勾勾搭搭。
但我可以出轨!你怎么可以背叛,这种典型男人思维,不仅仅会发生在针对的女性身上,更会体现在无数个方面。
说到底,还是自我本位主义在作怪。
人类就是如此,很多事情,自己做了没关系。
但要是自己的朋友或者妻妾做了,那就对不起,劳资要发飙了!
公羊派现在就是如此。
“好啊!张恢!”胡毋生气的胡子都竖起来了:“好你个田敬,黄安!”
张恢是法家巨头,而田静、黄安,分别是现在长安城内,黄老派的两位名宿。
“为我备车,我要立刻去墨苑拜访当代钜子!”盛怒之下,胡毋生立刻就有了决定。
法家和黄老派的联合,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危机感和压迫感。
假如公羊派不能再联合一个强力的队友,那恐怕在石渠阁上,要被黄老和法家按在地上摩擦。
要知道,黄老派在列侯贵族之中,影响巨大。
而法家……
则实际上控制了现在的汉室立法、执法和监督。
这两个家伙合流,等于他们几乎不要费太大的力气,就可以得到大臣贵族的支持。
没有办法,公羊派想要不吃亏,就只能去找墨家组队。
虽然这看上去似乎很奇怪也很别扭。
儒家和墨家素来是死对头是冤家。
但谁叫法家和黄老派太不要脸?
……
而在另外一边,董仲舒则是在得知此事后,冷笑几声,然后叫来自己的得意弟子褚大。
将一封亲笔交给对方,嘱托道:“立刻送去齐国临淄,为我亲手交给田慎老大人!”
黄老派能挖自己墙脚,那自己自然也挖得黄老的墙角。
而黄老派内部,从来不是一团和气。
齐黄老、楚黄老,也一直不爽秦黄老。
另外老庄学派的玄学家们,也不太喜欢当政的黄老派政治家。
而那位田慎老先生,正是如今的齐黄老的巨擘。
更是稷下学宫的嫡系传人。
事实上,整个黄老学派,最终追根溯源,都可以追溯到战国初年的齐国稷下学宫。
世人一直因孟子之故,将稷下学宫当成儒家的老巢。
而事实上,稷下学宫的真正主人,从来都是黄老派。
而董仲舒一直与齐国临淄的田慎相交莫逆。
甚至,相互书信往来,互称兄弟。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诸子百家之间,竞争归竞争,但私底下有交情的人一抓一大把。
尤其是巨头们。
巨头之所以是巨头,不仅仅因为名望,也不仅仅因为学术上的成就。
更因为他们的视野开阔,几乎人人都有博览百家,引它山之石,攻我之玉的经历。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必然会去结交那些地位和声望以及学术成就与自己相当的其他学派的巨头,甚至还有人会去结交对头。
对儒家来说,这是君子和而不同。
对黄老而言,这叫上善若水,水利万物则不争。
于法家而言,这叫做问道于路。
而杂家则叫践道——因为杂家本来就是合儒法,并黄老、墨,博采百家之长。
所以别说儒法黄老了,在历史上,儒家和墨家这样的死对头,也曾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儒家巨头,拐走墨门高徒,墨家钜子,挖走儒门新秀,这样的故事,曾经在历史上层出不穷。
这就是百家争鸣。
这就是那个曾经的诸夏的思想和文化以及学术的黄金时代。
当彼之时,儒法黄老起于士林,墨家、农家,扎根基层,又有纵横派奔走于外交,有名家依靠三寸不烂之舌,与人斗,与天斗,与世界斗。
还有老庄弟子,归隐山林,幻想羽化登仙。
又有杂家门徒,出入三教九流之间,于世俗之中,大作文章。
没有对错,也无所谓高低贵贱。
所有的道路,都只是先贤们为了走出列国混战,民不聊生的困境而做的探索。
你可以说儒家迂腐,也可以指责法家残酷,更可以说老庄荒诞。
但你永远无法指责这些先贤为了走出那个可怕的世界而付出的种种努力和探索。
因为你无法理解,这些先贤所面对的那个可怕世界和那些惨不忍睹的战乱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