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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

新宋 阿越 53271 2024-02-27 12:59:39

绍圣七年七月一日。

自骁胜军与环州义勇退回到衡水县,已经过去四天。这四天的时间里,唐康时刻都在关注着苦河北岸的深州的战局。此间,大名府的宣抚使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了唐康与李浩编造的解释,没有追究二人的责任,只是移文唐康与李浩,命令他们接受仁多保忠的节制。但是,让唐康与李浩都深感意外的是,尽管仁多保忠统率着神射军于六月二十七日便已经抵达冀州,但他却并没有前来衡水,而是率军径直前往衡水东北的武邑县,在那里安营扎寨。

武邑县距深州城也不过六十里,与深州的武强县隔着改道后的黄河北流南北相望,两城相距不过四十里,神射军屯兵于此,对于深州的辽军侧翼,构成极大的威胁。仁多保忠将自己的辎重部署于观津镇,中军扎营于阜城,并分兵一营三千之众,北进河间府北望镇,另遣第一营,在黄河北流的东岸列阵。

仁多保忠这样的部署,从战略上来说,便是唐康与李浩,也不得不承认是一招妙棋。他背后的永静军,位于御河,也就是永济渠之傍,而那是连通大宋北方诸镇的重要水道,而当仁多保忠将阵势布好之后,一面将永静军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中,另一方面,也让永静军的教阅厢军与大量军事物资,成为自己的后盾。若做长期打算的话,神射军可以从永济渠得到源源不断的补给。

此外,他占据的几个地区,进可以进攻辽军;次则可以起到沟通河间府与冀州之作用,使河间之云骑军不再成为一只孤军;最差,他也可以凭借着黄河天险进行防守,在他已率先布阵的情况下,辽军要想越过黄河来进攻他,绝非易事。

平心而论,以知兵而言,仁多保忠这一手,较之唐康与李浩先则急不可耐的屯兵于苦河之南,而后又轻率进兵,不利之后仓皇后撤,实是要高明太多。

辽军亦的确对仁多保忠的出现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在发现神射军出现在武邑等地之后,辽军在武强县的兵力增加到了两千骑以上,河间府的辽军更是派出数千人马,开始加紧攻打河间府南边的乐寿县,除此以外,辽军还沿着黄河东流的西岸,加派了巡逻的哨探……

但令唐康与李浩不满的是,仁多保忠似乎绝无渡河之意。

他只在当地收罗征集船只,并且征募工匠,昼夜不停的造船。从他经营的规模来看,全然不是为了神射军区区一万五千余人马打算的。唐康与李浩不能不疑心,仁多保忠打的是等待西军的主意。

因为仁多保忠将中军大营扎在了阜城,离衡水较远,因此,六月二十九日,唐康只是派了一名参军去问候,聆听训示。但仁多保忠亦无甚指示,只是吩咐二人“持重用兵”而已。然而,这却是二人所无法遵从的,因为在六月二十九日,他们派出去的哨探回报,辽军在休整了两天之后,开始更加猛烈的攻打深州城。韩宝这次的攻城,不仅异常的凶狠,而且更有章法。据唐康派出的哨探观察,辽军并未采用此前的蚁附攻城之法,而是集中了全部的火力,攻打深州东城。他这一次,调动了全部的火炮、抛石机,猛攻深州东城。在弓弩、炮石的掩护下,辽军将事先秘密造好的数十架尖头木驴推到深州城下,每架尖头木驴里面,可以躲藏十名辽军,这些辽军拿着铁凿、斧锤等工具,开始径直在深州的城墙根部凿洞。

这又是火药时代出现的一种全新的攻城术。

唐康不难猜到韩宝想做什么。一旦辽军在深州城墙上成功的凿出几个大洞来,再在洞里装满震天雷或者火药桶,点燃之后,深州的城墙便会被彻底炸塌。这一招不是韩宝的独创,宋军当年在攻打兰州之时,便已经用过,只不过,当时宋军是耐心的挖地道,而韩宝则更加的简单粗暴——如果你拥有足够的能力压制城墙上的守军,你的确是可以采用更加简单但也更加迅捷的办法。

但唐康无暇感慨辽军在攻城方面的迅速进步——当韩宝一开始围攻深州的时候,唐康敢打赌他是绝对不曾想过尖头木驴的这种用法的,但现在他们会了,据哨探的报告,他们甚至还学会了利用风向,在深州城外燃起浓烟,用烟雾来遮蔽守军的视野,同时熏得他们在城墙上难以立足。对于唐康来说,他只是深刻的感受到威胁,当辽军开始学会有效的攻城方式之时,深州城离陷落便越来越近了。

而另一方面,守卫河间乐寿县的,除了几百名教阅厢军外,再无一兵一卒,乐寿知县便率领着这些厢军与百姓缨城自守,沦陷亦不过是迟早之事。虽然乐寿县在军事上意义不大,但仍可部分抵消神射军北进北望镇的影响。

在六月三十日,唐康与李浩召集麾下的将领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的进止。除了北边岌岌可危的深州城外,骁胜军与环州义勇还面临一个潜在的威胁——当地的官员在他们退回衡水之后,便开始来试探询问他们打算会在衡水呆多久。骁胜军与环州义勇自带的补给马上就要用完,以衡水县的财力来说,供养这两只骑军个把月或许不成问题,但是地方官员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们不可能倾县之力来供养这两支军队。对衡水县来说,最好是唐康与李浩分兵,留下必要的军队保卫衡水,其余的人马则不妨回冀州的治所信都县就粮。尤其是上次血战之后出现的伤兵,衡水县借口缺医少药,急不可耐的希望唐康将这些人送到信都县去。

这些问题本是早应该考虑周全的。这也是仁多保忠为何要将自己的部队分散驻扎的原因,在没有长期经营准备的情况下,即使在自己的国土作战,也必须要考虑到地方的承受能力,否则就不可能避免要造成地方的反弹。既便你的任务的确很重要,也没有理由就认为别人一定要为你牺牲让步。

但唐康缺乏经验,他与李浩又都过高的估计自己的战斗力,此时便不免陷入一种窘境中。

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单独再次渡过苦河增援深州,但又不甘心坐视深州的陷落,更不愿意南撤一部分人马回信都。

三十日的会议上,骁胜、环州义勇众将,无一人愿意再次增援深州,众人纷纷主张在衡水就地征募一些勇壮,补充兵力。除非是神射军愿意北上,众将才愿意再次渡过苦河,协助牵制辽军。

尤其对于骁胜军诸将来说,他们是绝不愿意自己在这边苦战,而神射军却在武邑隔岸观火的。

与骁胜军同属殿前司的神射军,全军共计一万五千余人,骡马四千余匹,军如其名,神射军装备了近万架神臂弓——除了列阵所必需的长枪手、刀牌手,以及少量骑兵外,其主力作战部队全部是神臂弓手!神臂弓制造不易,价格高昂,在大宋步军中,神臂弓营向来都是精锐部队,征战时极受倚重。宋朝枢密院苦心打造这么一只部队,不知耗费了多少财帛,一向被视为以步克骑的利器。骁胜军与神射军在演习之中,向来互为对手,结怨不少。而神射军主将郭元度又是个籍籍无名之辈,能居此重位,大半是靠家世,骁胜军上上下下,对他多是鄙视与不屑。

倘若骁胜军在这边苦战,神射军却在武邑安然不动,这让他们如何能心理平衡?

原本仁多保忠虽官高爵贵,但毕竟是以降臣领兵,而唐康不仅是石越义弟,更是御前会议成员,纵然宣抚使司下令让他听仁多保忠节制,唐康也未必会真的听从。但此时,他部将皆无斗志,进则无功,退亦受辱,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六月三十日会议之后,唐康与李浩一商量,亦只得收拾起心中的傲气,由李浩在衡水主持军务,他则由何灌率人护卫,轻骑简从,次日亲自前往阜城拜会仁多保忠,争取说服仁多保忠渡河援救深州。

衡水县与阜城相距整整一百宋里,唐康一行清晨出发,一人三马,马不停蹄的挥鞭疾驰,只花了一个多时辰,便跑了五十里,到了武邑县。到了武邑之后,唐康并不入城,只吩咐几个随从进县城打探,得知城中并无禁军,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绕道先去黄河边的神射军军营看一眼。

在武邑黄河北流之傍列阵的,是神射军第一营。他们沿着黄河边上,用木栅建了大小三个营寨,木寨之中,密密麻麻的,有将近百来个营帐。唐康一行到时,一些低级武官正在指挥着部下与民夫在修建望楼、箭楼,还有几百人在中间的大寨之前大挖濠沟,自武邑方向,更有许多百姓,挑着一捆捆的木柴,送至军营中,有几个穿着神射军校尉服饰,却长得肥头大耳的男子,在那儿呦喝着,指挥几个士兵帮着称木柴的重量,然后发给送柴的百姓数量不等的木签。

唐康看了这情形,便知道这些薪炭柴火的供应,必是由武邑县承担。他不由得皱了皱眉,须知骁胜军除了粮草供应迫不得已,必须仰赖地方之外,如这些薪炭之类,都是自己解决,或者士兵自己去砍柴,或者掏钱买柴,总之以不惊扰地方为上。但他虽感不满,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神射军摆出的这副阵势,却完全是想在武邑做长久打算的样子,这更让他担心起仁多保忠的态度来。

不过,除此以外,神射军的营寨倒也颇有法度,营寨四面都广布侦骑,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唐康一行,回营禀报。没多久,他们的副都指挥使、护营虞候便出营相迎。这二将皆是班直侍卫出身,与唐康本是旧识,尤其副都指挥使张仙伦,晋升此职时,唐康正在枢府,从中出了不少力,此时见唐康,格外热情。因他们的营都指挥使去阜城会议,营中便由他主持军务,他领着唐康巡视营寨,不仅将神射军的部署毫不隐瞒的告诉了唐康,末了,待唐康离开大营之时,他又单独送出数里,悄悄告诉唐康:仁多保忠在先前的军中会议中,已做了“厚张军势,绝不轻动”的决策,并称中军行营都总管王厚不日将履任,凡神射军、骁胜军,都要受王厚节制,一切进止战守,全要等王厚到任再说。他并告诉唐康,神射军都指挥使郭元度虽然表面上唯唯诺诺,对仁多保忠恭恭敬敬,实际上却是心怀不满。郭元度是个外谦内傲之人,他统率神射军,演习之时屡屡取胜,因此自视甚高,对自己未曾立过值得一提的战功,十分耿耿。此番出兵,他一心以为可以立下不世之功,早已将武功侯当成囊中之物,不料仁多保忠却按兵不动,凡是郭元度的亲信,都知道他常怀腹诽,只是郭元度是个素以“儒将”自命的人,他做过班直侍卫,也在枢府担任过差遣,还在朱仙镇讲武学堂做过教授……这些履历,让他自己自觉要与寻常武将区别开来。他生平最重阶级之法,常常挂在嘴边的便是武人要服从命令、守纪律、清廉不贪。因此,对于阶级高于他的仁多保忠,他面子上仍是遵从不渝。但是,神射军各营的将领,却并不如郭元度那么好说话,各营将领在骁胜军进取无功之后,其实都想好好打个胜仗,好让骁胜军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况且,对于营一级的将领来说,若不打仗,则不能立功,升官封侯,便都无指望,谁也不想坐失良机。只不过,众将对郭元度却都十分服气,又素闻王厚“小阎王”的威名,谁也不敢当出头鸟,怕的是落到王厚手中,大好人头被他用来立威。

唐康也很难知道张仙伦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夸大其辞。他心里自是明白,张仙伦与他说这些话,心里面自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但是,不论如何,倘若郭元度与神射军诸将果然有进取求战之心,那事情总要好办许多。

离开武邑之后,唐康不再耽搁,一路疾驰前往阜城,但半路之上,又遇到大股逃难百姓,他停下来打听,才知道这些百姓都是自河间府乐寿县而来,唐康想询问乐寿县的情况,但这些百姓逃难较早,都是一问三不知,只是纷纷传说阳信侯在肃宁打了败仗……唐康听得又惊又疑,他自与李浩领兵至衡水,久不闻田烈武消息,此时听到这些流言,虽难辨真假,但仍不能不担心。他相信以河间府之坚固,又有火炮之助,纵然是耶律信亲率主力攻城,也绝非旬日所能攻破。但是唐康深知章惇、田烈武皆非甘心缨城自守之辈,若是他们主动出城攻击,为耶律信所乘,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深州已然难守,若云骑军再遭大挫,辽军兵势更盛,河北形势,就更难收拾了。

他一路忧心忡忡,直到下午申初时分,才终于到阜城。

阜城在绍圣七年,隶属于河北路永静军东光县——它曾经是一个小县,在宋仁宗嘉祐八年时,才并入永静军治所在的东光县,降格为镇,到熙宁十年,又恢复为县,但这次复县没能持续多久,因熙宁间司马光、石越力行撤并州县计划,所以很快阜城又再次降格为镇。

阜城的地理位置虽不及御河旁边的东光县,但原也是一个商业发达的繁华之地,唐康至阜城之时,发现此地已经被仁多保忠改造成了一个大军营。原本的集市,已被神射军征用,成为兵营。城墙上旌旗密布,城门口站着一队队持戈荷矛的士兵,城西更是整出一片空地,数百名神射军将士正在那里练习阵法。

唐康一行离城尚有数里,便被侦骑发现,不多久,便有仁多保忠的次子仁多观国与一个神射军的参军迎了出来,将唐康请至仁多保忠的行辕。

仁多保忠正在与诸营将领议事,得报之后,连忙亲率诸将迎了出来,他远远见着唐康,便笑容满面的抱拳招呼道:“康时,是哪阵风将你给吹来了?”

唐康本是有求于人而来,却不料仁多保忠如此阵仗相迎,心中大感意外,当下连忙笑着回礼,客气说道:“康奉台命,受守义公节制,早该前来请安听令。只是苦河血战之后,军中多事,又恐为韩宝所乘,不敢轻动,故拖延至今,还望守义公毋怪才是。”

“康时说哪里话来,说甚节制不节制,这却是见外了。”仁多保忠哈哈笑道,“你我同僚,所思所想,不过是同心协力,抵御外侮,报效皇上。”

唐康正待再谦让几句,却见着郭元度便站在仁多保忠身旁,朝他行了一礼,说道:“守义公说得甚是,守义公乃成名宿将,唐参谋是后起之秀,二公齐心协力,何愁契丹不破。”

唐康耳听着众将齐声附和,连忙谦道:“郭将军与诸位将军谬赞了,康岂敢与守义公相提并论?!便是郭将军,亦久历戎机,在下实是钦慕已久。此番能与诸公携手应敌,实是平生幸事!”

唐康当真是能屈能伸之人,这个时节,他无论何等谄媚之语,都能脱口而出,半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想法。休说仁多保忠与神射军诸将,便是何灌也大吃一惊,众人早都听说过唐康是个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衙内,少年新贵,平素何曾轻易许人颜色?此时听他说话,仁多保忠与郭元度也就罢了,神射军那些对他不甚了解的将领,却都是暗中感慨,传言不可尽信,闻名不如见面。人人都以为唐康不好共事,这时却都认定他是个谦谦君子,平易近人。

当下,仁多保忠将唐康请进议事厅中,在郭元度的上首设了个座位,请唐康坐了,何灌则站在唐康身后——这里自仁多保忠以下,却也没人认识他,只当是唐康的卫士,何灌却也不以为异。

坐定之后,仁多保忠便问起深州的战局,尤其是苦河之战,唐康便详细介绍,仁多保忠问得仔细,唐康回答得也是条理分明、事迹清晰,众人听得都甚明白,不断的点头。对于这场战事,仁多保忠并无一字评论,直说到唐康与李浩决定撤回衡水,田宗铠再度返回深州,仁多保忠才说道:“退兵之事康时与李太尉堪称果决,既然进取无功,若迟疑不定,必酿大祸。只是不合放田宗铠回去……”

唐康知道仁多保忠与田烈武私交甚好,趁势说道:“让他回去,虽是田宗铠本人坚执,可在下亦以为若田宗铠回到深州,使深州军民知援兵不日将至,必能鼓舞士气,坚其死守之心。”

“话虽如此,但要救援深州,必要得其法……如今辽军势大,我大军未集,仓促进兵,是所谓‘欲速则不达’。援救深州之事,还当从容图之。”

仁多保忠话里有话,唐康听得脸上一红,但却只能当没听懂,他朝着仁多保忠欠身抱抱拳,只说道:“守义公说得虽然有理,然恐深州已等不到咱们再从容图之……”

仁多保忠微微一笑,打断唐康,“康时必是见韩宝这几日又猛攻深州,故而着急。我却以为,深州似危实安。”他不待唐康发问,又解释道:“康时有所不知,韩宝攻得虽急,但是自古以来,攻城都是要一鼓作气的,倘若不能在最初极短的时间攻破城池,便只能长期围攻。韩宝几次攻打深州,全是不得其法。这次他攻得时间太久,久攻不下,士气难免低落,虽然勉强进攻,然终究难竟其功。”

唐康一面听一面留神观察仁多保忠神色,但一时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拿话来塞他之口,还是果真做此想。他又不便在言语中过份冲撞仁多保忠,只得苦笑道:“守义公所言虽然有理,然只恐拱圣军亦已是强弩之末。”

但仁多保忠却只是微笑摇头,轻描淡写的说道:“康时,你莫要太小瞧姚公。我大宋诸军,不日大聚,到时深州之围,不战自解,又何必此时轻兵犯险?”说完,他似乎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又对唐康说道:“康时,且耐心数日。咱们还是先议议两军如何相互策应之事,衡水离阜城终究是稍远了点,我还听到一些传闻,道是衡水县对供应粮草,颇有为难之处……”

唐康听他反客为主,既失望又无奈,却也只好打起精神来,设辞应付仁多保忠那一个个绵里藏针的问题。他心里面其实能猜到仁多保忠在想什么。

对于唐康自己来说,他的确是真心诚意的想救深州的,这不仅仅出于公心,于私来说,深州如今已经是大宋朝野万众瞩目的地方,倘若他唐康能够率兵解围,成为挽救深州的那个英雄,对于他的前程,自然是十分有利的。反之,倘若他未请令而率军解围,却坐视深州城破,无功而返,对于他的声誉,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难免会有人因此将他视为空有热情而无能力的庸材——而这,更是唐康无法忍受的侮辱。

但对仁多保忠来说,无论从公心上他是如何想的,倘若从私心来说,他个人的利益并不在此。深州能否守住,拱圣军是否覆亡,仁多保忠并无半点责任。相反,在唐康、李浩救援无功的情况下,倘若深州城破,拱圣军败亡,他就是那个有先见之明,预先做出防范,力挽狂澜的大功臣。人们会说,他早就预见到了深州已不可救,而事先在冀州做出部署,使得河北局势不至于因为姚兕的兵败而溃烂……唐康与李浩已经成为了他的挡箭牌,既然骁胜军苦战无功,也没有人能强求神射军能成功。

而若是深州能无事,那么,无论如何,也少不了仁多保忠的一份功劳。

仁多保忠无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极有利的位置,唐康自然也明白,虽然他听说仁多保忠原本是宣抚使司力主救援深州的几个谟臣之一,但是如今时移势转,要说服他进兵实非易事。而讽刺的是,造成这种局面,有大半也是唐康的责任,倘若没有骁胜军血战苦河无功而返,仁多保忠多半也不会如此谨慎小心——此时此刻,在仁多保忠心中,无论唐康说什么,大概他都会将骁胜军与环州义勇视为残败之军,因此,对于仁多来说,让他即刻北进深州,无异于孤军深入。神射军说到底,仍是一只步军,守强攻弱,他又岂肯冒此大险,而不顾惜自己半世英名?

但唐康也不是轻易放弃之人,自来无利不起早,唐康一面回答着仁多保忠,一面已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自己的筹码,计算着自己能画出一多大的饼,吸引仁多保忠出兵。

七月一日的第一次会面,唐康并没能说服仁多保忠允诺立刻进兵深州,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会议之后,仁多观国便将唐康一行送至馆驿歇息。待仁多观国告辞离去,唐康立即唤来几个得力的亲从,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包括每人四匹骏马、一把宝刀、黄金三十两、精绢两百匹,分别送至仁多保忠与郭元度处,神射军的副都指挥使与护军虞候也各有礼物,只是价值减半。这些礼物,唐康宣称是与契丹作战获得的战利品,但众人心里都明白,苦河血战,又哪有什么战利品可言?

礼物送出之后,素以“清廉”闻名的郭元度和他的两位神射军同僚,嘴上谦让一番,便高高兴兴的笑纳了,但送到仁多保忠处的礼物,他却只收下战马与宝刀,而将黄金与精绢退了回来。唐康知道,这不过是仁多保忠表示不却他脸面之意,他当然不算一无所获,只要郭元度等人收了他的礼物,也就意味着,他争取到了三个有力的盟友,但是,唐康仍然无法高兴起来,因为他的最大敌人是时间。

他没有多少时间来从容的争取仁多保忠了!

这也是他不惜重金去行贿的原因。

当天晚上,仁多保忠在驿馆设宴招待唐康,宴会之上,唐康又几次试探提起救援深州之事,虽然郭元度等人收了礼物之后,果然都从旁帮着说话,但是仁多保忠却只是劝酒观乐,以宴席不谈公事为名,推脱开去。唐康心情抑郁,又劳累了一日,宴会之上,不由多饮了几杯,宴会之后,倒在驿馆,一阵好睡。

这一觉直睡到二更时分,唐康感到口渴头痛,便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呼唤随从,半睡半醒之中,只听到驿馆之中,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在门外侍侯的两个亲兵听到他呼唤,忙推门进来,正点灯倒茶,却见何灌突然走到门口,高声问道:“唐参谋可醒了么?”

“何将军何事?”唐康听见,连忙披了件衣服,趿着鞋子,便站了起来。

何灌听到唐康的声音,大步走进房间,欠身禀道:“参谋,出大事了。”

“唔?”唐康顿时瞪大眼睛,望着何灌,却听他又禀道:“刚刚有人送进驿馆,浑身是血,正在将养,是仁多参谋的亲兵看护,不许旁人探视,下官只说是参谋有令,方才勉强进去,问得清楚……”

“究竟出了何事?”

“两天前,段定州中伏,败于唐河,全军覆没!”

“啊?!”唐康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消息可真?”

“千真万确!萧阿鲁带大军如今已南下深州,与韩宝合兵!这探子本是仁多参谋派去深州打探消息的,他亲眼见着萧阿鲁带的旗号,还有被辽人俘虏的定州兵。他打探清楚,段定州在唐河一带中了萧阿鲁带的奸计,死伤不计其数,被俘虏就有两千余人,萧阿鲁带将带伤的俘虏全部处死,尸体布满唐河,只带了四五百俘虏南下。”

“那……”唐康胸口一阵冻凉,“那……段定州呢?”

“生死不明。”何灌低声道:“有传言说,段定州已经自刎殉国。”

“你说什么?!”唐康呆呆地望着何灌,整个人都象被定在了那里。

便在唐康得知段子介兵败的消息的时候,真定府南城,灯火通明,真定府知府、通判、真定县知县、武骑军诸将,都站在城头,望着南方一支逶迤而来的部队。因为隔得太远,他们只能看到这只部队所打的火把,却没人知道是敌是友。

按理说,从南边的来,应该是援军。但是真定府的文武官员,都未曾接到任何公文说在这个时间前后会有援军前来,而他们已经缨城自守太久了,真定府治内,凡城寨以外,辽军原本就畅行无阻,虽然他们后来都离开了,但是,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只是契丹人虚晃一枪,在白天,他们已经知道,那个让他们厌恶憎恨的段子介,已经在唐河兵败,生死不明。这个消息让他们更加自矜,纷纷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庆幸,但是,段子介的兵败虽然是不知轻重、自取其辱,可让他们感到恼火的是,兵败的后果,他们同样也要承担。没有了段子介的定州兵牵制辽人,真定府的文武官员们,又要开始担心辽军卷土重来。他们还不确定萧阿鲁带已经去了深州,因此,对于真定府的防务,倒没有人敢有半点的掉以轻心。

真定知县陈文英是由明经及第入仕,做了几十年的官,才终于积劳升到真定知县,已是六十有余,须发皆白,齿牙松落。他这么大年纪,半夜被人唤醒,跑到城头站了半晌,只觉腰酸背痛,头冒金星,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只是同侪多是少年新进,嫌他不能快快致仕,与他关系素来冷淡,他本也不敢去问,怕自取其辱,但这时实在是耐受不住,只得悄悄移动几步,凑到武骑军副都指挥使王赡跟前,腆着脸低声问道:“下官此前也曾听人说起,道那萧阿鲁带必要是南下深州与韩宝会师,应当不至于又突然出现在南边……未知王将军以为这来的究竟是敌是友?”

“明府说得极是。”王赡点点头,随口应道。陈文英满怀期盼的望着他,不料王赡说完这一句,却不肯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他才自觉讨了个没趣,便不再多问,又悄悄的挪回到原来的地方,半靠着女墙站着,一面在心里低声咒骂着:“欠管教的小猪狗,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但无论心里如何愤怒,他总是不敢得罪王赡的。这个王赡,乃是熙宁朝名将王君万之子,那王君万原是王韶部将,勇敢过人,因贪渎而遭弃用,郁郁而终。但王赡却仕途得意,熙宁西讨时,他在李宪部下为指挥使,立下战功,到熙宁末,官至武骑军第一营都指挥使,其后积功累劳,年纪轻轻,便已经升至武骑军副都指挥使——这些倒也罢了,但这王赡虽本是西军出身,但在真定带兵却已经有七八年之久,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他不仅在真定府的关系盘根错节,便是在武骑军中,连都校[242]荆岳也要让他三分。

王赡全然没有注意到陈文英在背后望他的眼神,对他来说,一个老掉牙的真定知县,太平无事之时,也许还需要笼络一下,但在这个时候,却实在没什么利用价值可言。

他关心的是几天前他派到大名府的家丁带回来的传言——左军行营都总管慕容谦并没有前往大名,而是在半途改变方向,径直前来真定府了!宣台早已行文真定府,镇、定诸州兵马,皆受慕容谦节制,那慕容谦便是他的新上司,但对这个新上司,王赡却没什么了解。多年前在西军中听到的传闻,他早已淡忘,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河朔禁军将领,对于慕容谦,他惟一能记起的,便是他与石越应当有点沾亲带故……

若从王赡的内心来说,他是盼望着受王厚节制的,他曾经是王厚的部属,而他的父亲,又曾经是王厚之父王韶的部属——尽管他父亲的遭遇他并不能完全释怀,但他倒也从来没有怨恨过王韶父子。

不过,天下之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王赡可也不曾以为自己有资格挑选上司。“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慕容谦?”他在心里想着,却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他还依稀记得西军将领的行事风范,这个慕容谦既然也是西军名将,那么他未经请示宣台,便自作主张昼夜兼行直接前来真定府,倒也很符合西军那些家伙的做事方法。

他正揣测着,忽然,城外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那是数匹快马在黑夜中疾驰的声音。这疾驰的快马显然是朝着真定府而来的,没用多久,城头上的真定官员,便都可以看见那几个骑者的装束——赤色的战袍!

王赡感觉到身边的众人都松了口气,荆岳已经吩咐一个都头朝着城外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喊叫声中,那几个骑者已经驰到了城下,勒马立住,领头的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伸手举着,高声回道:“左军行营都总管司慕容总管麾下亲兵都头赵甫,城上快快打开城门!”

城头上,顿时发出一声欢呼,王赡眼见着荆岳眼里闪过一犹疑,他心中一动,快步上前,探头望向城下,厉声喊道:“尔是何人,半夜如何能看得分明?况且吾等替皇上守城,便是慕容总管亲至,半夜也不能开城门。”

却听城下赵甫恼怒的喊道:“你是何人?敢如此放肆?!慕容总管率大队人马随后便来,还不快快准备迎接,你真敢让慕帅在城外露宿么?”

“便是石丞相来,半夜也不能开城门!”王赡斩钉截铁的回复道,“吾乃是大宋武骑军副都指挥使王赡,若果是慕容总管,王某明日再负荆请罪!”

城下的赵甫听到他的语气,沉默了一会,稍稍收敛了一点,“王将军不必疑心,若然不信,可用吊篮吊我上城,验明正身。”

王赡冷笑道:“天下何物不可造假?夜间易出差错,倘果真是慕容总管,亦不必急在一晚……”但他话未说完,却已被荆岳打断:“赵都头休怪,吾马上放下吊篮,果无差错,便当迎慕容总管进城!”

他说罢,不满的望了王赡一眼,道:“贤弟,这慕容总管得罪不得。”那真定府知府、通判,亦是连连嗔怪,王赡眼见着城头已经吱吱呀呀的放下吊篮,亦不反驳,只是心里冷笑,退到一边。

未多时,吊篮便吊了两个人上来,王赡在一旁望着那先前说话的赵甫在几个士兵的护卫下朝着这边走来,心中不由一愣——这个赵甫,他看得却是有几分眼熟,王赡不由自主的上前几步,定睛看了一会,猛然间想起,慌忙欠身长揖一礼,道:“方才王某不知城下竟是姚将军,多有得罪。”

荆岳等人都是一怔,王赡连忙又解释道:“荆兄、诸公,这位不是旁人,乃是姚太尉之子,横山蕃军中大名鼎鼎的姚振威!”

荆岳望望王赡:“贤弟,你会不会认错?”

“愚弟在绍圣五年,曾至朱仙镇受训,碰巧姚振威亦在同期,虽然没有多少交往,但岂会连人都认错?”

那姚雄万万料不到会被人识破身份,端的是十分尴尬——他倒是知道武骑军有个王赡,但两年前在朱仙镇时,二人却是从未打过交道,他印象中根本没有这个人,哪里会想到这一处。这时既被认出,只得抱拳笑道:“奉慕帅之命前来打前站,不得不掩人耳目,非是有意隐瞒,还望毋怪为是。”

“哪里,哪里!”荆岳那里顾得这多,又惊又喜,上前数步,高兴的问道:“果真是慕容总管来了么?”

姚雄笑道:“如假包换。”

“好!好!”荆岳忙不迭的说道:“快,快,开城门!准备迎慕容总管进城!”浑没有留意到,姚雄那转瞬即逝的皱眉。

左军行营都总管慕容谦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在七月一日当晚抵达真定府,是远在阜城的仁多保忠与唐康们所无法预料的。按照计划,慕容谦是应当率领他的横山蕃军先到大名府集结,然后再前往真定府,但谁也没想到,慕容谦在半路上接到他的左军行营都总管之任命,便毅然改变行军路线——因为涉及到沿途州郡的补给供应问题,他让他的右军一万步军,仍然按原定路线行军,由护军虞候率领,前往大名,而自己与副都指挥使兼左军都指挥使姚雄则统率左军——也就是五千蕃骑,昼夜兼程,直奔真定府。

无论是枢密院还是宣抚使司,都不曾认为有这种必要,因为他们都判断镇、定一带并非主战场,慕容谦虽然被任命为左军行营都总管,但在枢府与宣抚使司的计算中,他能否尽快到任,并非急务,相反,他们想的是让横山蕃军先到大名,到时候再根据局势之变化随机应变——所谓的“左军行营都总管司”,不见得是要坐镇真定府指挥,也可以从大名府北上,与王厚齐头并进……

但慕容谦有他自己的判断。他并不能未卜先知,预料到段子介的兵败,但他却也因此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了真定府。

他的出现,让因为段子介兵败而惶惶不可终日的真定府文武官员暂且安下心来,度过了一个安稳的夜晚,但是,这个时间并不长,当绍圣七年七月二日的太阳在真定府的天空升起之时,许多人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便已经意识到了另外的一个麻烦。

跟随慕容谦前来的,是姚雄!

而姚雄的父亲与兄弟,此刻正被围困于深州城中。

原本应该被镇、定之兵牵制的萧阿鲁带大军,也许已经顺利南下与韩宝会师!

想来姚雄如若听到这个消息,绝不会太愉快。

因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当大清早荆岳前往驿馆拜见慕容谦,却“顺道”来到王赡府上时,王赡马上猜到了他这位主将的来意。

“荆兄,只怕咱们的安稳日子算是到头了……”王赡开门见山的打破了荆岳的幻想。

“这是如何说?”荆岳听到王赡这么说,不觉忧形于色,不断的搓着手,“前几天才接到消息,唐康、李浩在苦河边与韩宝苦战一日,死伤惨重,被迫退回衡水,那可是骁胜军、环州义勇!难不成咱们真的要去深州打仗?阳信侯的云骑军,在束城侥幸赢得一阵,却折了一个营。段子介那厮不自量力更不用说,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率着神射军来,结果又如何,听说也没有过黄河……”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王赡,“贤弟你足智多谋,一定得想个法子才成。咱们武骑军算啥?比得过骁胜军么?比得过神射军么?环州义勇不是说西军精锐么?便是比云骑军,只怕也要差些。这以弱击强,以寡敌众,哪里会有好下场?段子介的下场,咱们都见着了。咱们的长处在守城,契丹的长处在野战,依托坚城,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才是正道。这偏要以短攻长,万不得己,也要等着诸路之兵大聚……”

“荆兄与愚弟说这些,亦是无用。”王赡只能苦笑着安抚荆岳,“父亲兄弟皆在围城中,姚家大郎焉能坐视不救?”

“那咱们也不能陪着他去送死。他横山蕃军不是西军精锐么?当年这些蕃人帮着西夏打仗,可也是威震西陲的。他有本事带着他的横山蕃军去救他老爹。”荆岳直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过了一会才说道:“再如何说,左军行营都总管不是他姚雄。只要能说服慕容总管……”

“这绝非易事。”王赡摇着头,“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荆兄,愚弟有一句肺腑之言……”

“贤弟只管说来,咱们何分彼此?”

“依愚弟之见,便是有千不甘万不愿,荆兄亦莫要触这个霉头。先别提深州这事,这慕容总管追不追究咱们不救段子介,还未可知。这姓段的可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反正咱们是听命于真定府的,到时候,荆兄还当明哲保身,将这些责任,全部推给那些文官,只说咱们兄弟也是想与契丹大战的,只是上官不允……”

“难不成这不救段子介还是咱们兄弟之错了?!”荆岳恼道,但他心中终是知道王赡说得是正理,见王赡一直望着自己,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道:“一切都听贤弟的便是。”

“这便是了。”王赡点头笑道:“咱们一切都惟慕容总管马首是瞻。他道咱们要守,咱们便守;他道要救深州,咱们就救深州;便是他说要去打辽国,咱们也去打辽国……”

“可……”

“荆兄莫要着急。只要咱们还统领着武骑军,咱们便可以随机应变。天塌下来,有慕容总管与姚家大郎他们顶着呢。”

荆岳这才会意,连连点头,笑逐颜开,赞道:“还是贤弟主意高明。”

二人商议妥当,正要一起前往驿馆,却见一个家丁打扮的人急匆匆走进来,远远望见荆岳,不敢说话,便叉手站在正厅之外候着。王赡早已瞥见,不动声色朝荆岳抱拳说道:“还请荆兄在此稍候,容小弟换件袍子。”

辞了荆岳,走回后院。那家丁见状,忙悄悄绕道进了后院,见着王赡,连忙禀道:“禀官人,小的刚刚从驿馆回来。”

“可有何异常?”

“小的见着定州的一个书记官了。”

“你说甚么?!”王赡吃了一惊,“你说是定州的?”

“是。”那家丁肯定的点点头,道:“还带了一个小厮,是从定州连夜赶来的,清早才进的城,小的套了那小厮的话,他们本来是打算见府尹的,进城后听说慕容总管来了,便先去了驿馆。”

“他提过来真定何事么?”

“那厮口风紧得很。不过他说了,他们是奉段定州之命来的……”

“什么?!段子介没死?”

“听他语气,应当是没死。”

王赡呆了好一会,也想不清段子介没死这个消息,究竟是祸是福,他回过神来,见那家丁还在那里,挥挥手,道:“你打听得很好,去账房支三百文钱,买壶酒喝。”

“谢官人!”家丁兴高采烈的谢了赏,退了下去。王赡定了定神,回房让爱妾帮他迅速的换了身袍子,又回到正厅,与荆岳一道,前往驿馆。

“大总管,俺们全是被吴三儿那狗贼所卖!这厮忘恩负义,若不是俺家使君[243]知遇他,这狗贼不过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谁知他恩将仇报。段定州见他机灵,令他与吴和尚一道打探萧阿鲁带的动静,不料他早降了辽狗,反引着段定州往萧阿鲁带的埋伏中去。后来吴和尚冒死跑回来,才知道原来这狗贼认得一个辽国通事局的奸人,两人平素便称兄道弟,那奸人许他一万贯缗钱,答应在析津府送座宅子给他,他便诳了吴和尚,连父母之邦也不要了,祖宗亦不认了,将段定州给卖了。吴和尚被他所欺,冒死跑回定州,向俺家使君认罪,可怜他自觉对不起死去那么多将士,对不起段定州知遇之恩,说完之后,一头撞死在定州州衙的石阶之上!”

慕容谦静静的望着面前这个痛哭流涕的诉说着段子介兵败经历原委的书记官,心里面亦是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实际上,对于段子介的兵败,他也是始料未及——在行军的路途上,他所听到的消息,还是段子介如何将萧阿鲁带缠着脱不了身。

但是战争就是如此,瞬息万变。如今鬓角已暗生华发的慕容谦,经历了无数的战阵,对这样的变化,既使再震惊、再危险,也已能淡然处之,从容面对。

“可怜那么多好男儿,最后随使君逃回定州的,只有三十余骑!才三十余骑!”那书记官泣不成声的哭道:“俺们定州兵,还是打不了阵战,虽然天天练习,可是连齐射都练不好,许多人都是想为亲人报仇,平素连弓都没见过,契丹人冲锋的时候,有人连两箭都射不出去,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准星,只能用箭雨,可被辽狗包围后,射不了几箭,有人就连弓都张不开的,还有人将弦拉断了,有人射出去没有力道,射不进辽狗的盔甲。俺们以前都是以多打少,这些个都不打紧,但是,但是……俺们定州兵都不怕死,辽狗近了,俺们就用刀砍他们的马腿,马军打不过,有人便跳过去,抱着辽狗滚下马来同归于尽……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

慕容谦默默的望着他,此时他已经完全知道了段子介兵败的经过,虽然有偶然的原因,但也有必然的因子。慕容谦比谁都清楚,要培养真正能打硬仗的弓箭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当年陕西沿边弓箭手,虽然平时务农,但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天天练习,甚至隔个十天半月,便会与西夏人发生小股的冲突,并不是随随便便招些农夫来,便可以成为弓箭手的。能否射准还在其次,两军交战,大部分时候,靠的是密集的箭雨随机的杀伤敌人,但是,射箭的力道与耐力,却是必须要掌握的,真正遇上硬仗的时候,一个方阵内的弓箭手可能要射出二十枝箭,甚至六十枝箭,有时他们必须整整一天都持续不断的射箭——当步兵被包围之后,将战斗拖到黑夜来临,便是唯一的选择与机会。而且,他们必须保证自己的箭能射穿敌人的铠甲,于是,力道与发射距离的选择,也要恰到好处。而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来训练,才可以掌握的。自秦汉以来,百姓揭竿而起,历代皆有,但在未成规模之前,又或者朝廷军队尚未完全腐化之前,往往有数万百姓做乱,数百骑训练有素的官军便可一举击溃——原因何在?这些百姓并非没有弓箭,并非不会射箭,但是,他们却是称不上“弓箭手”的。

因此,一旦段子介的定州兵被迫与相当数量的辽军正面交锋,甚至陷入包围,结果是早就注定的。

段子介能捡回一命,慕容谦便已经十分欣慰。

“你放心,这些死难将士的仇,咱们会找萧阿鲁带报的。”慕容谦待到那个书记官情绪稍稍平复,方缓缓说道:“只是不知如今定州尚有多少兵马?段定州令你来真定,又是为何事?”

“谢大总管!”那书记官连连磕头,“如今定州尚有一千余人马,全是禁军。段使君说,如今辽人已经南下,定州兵虽少,但绝无危险,因此令下官来告知真定守军,短期之内,真定府也不会有危险……”

慕容谦听到身边传来姚雄的一声冷笑,他见那书记官不解的停了下来,忙说道:“他不是笑你。”

这倒不是假话,慕容谦也罢,姚雄也罢,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段子介的无奈之举,他明知道武骑军是王八不出壳,但终是不肯死心,又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只能如此委婉的希望武骑军能够主动出击,多少分担深州的压力。

但两人都知道,段子介的这番心意,是不会被真定府的文武官员们体会的。那书记官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他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先来参谒慕容谦。

“此外,还有一件事……”那书记官继续说道,“朝廷在真定府有个火器作坊,段使君想问问,能否分些工匠出来,打造点东西……”

“哦?段定州要造何物?”慕容谦奇道。

“火铳!”那书记官一面说,一面送上一张图纸,“段使君当年在京师做官时,曾见过此物的图纸,这是凭记忆画出来的,使君说,朝廷已经将此物赏赐高丽与海外诸侯,不算机密之器。”

“此物又有何用?”慕容谦一面看着图纸,一面奇怪的问道。

“段使君道,他听说邺国以此物装备军队,颇获奇效。此物虽不及弓弩能射远,然胜在简便易用,且威力亦不小,于禁军虽然无用,非军国之器,然倘若用来装备乡兵义勇,却是易于成军。唐河之败,使君道,倘若俺们定州兵有这种火器,虽然不能挽回败却,却也未必会如此惨败。”

慕容谦仔细看着段子介亲手所画的图纸,在心里暗暗摇头。他全然无法理解这种火铳能有何用?只觉得段子介已经是病急乱医,大败之后,正在拼命抓住每一根稻草——他遭遇如此大败,朝廷不可能不追究他的责任,兴许连定州知州,他也没几日好做了。但另一方面,对于段子介在这种大败之后,居然这么快就计划着卷土重来,当真是屡败屡战,越挫越勇,慕容谦心里也不由得有几分赞赏。

他怀抱着七分同情、三分欣赏,实在不忍心一口拒绝段子介的这一点点要求,想了想,便委婉说道:“这火器作坊之事,恐怕本帅亦不能随便作主。你可回复段定州,他果有此意,不妨上禀宣抚使司,要临时打造这什么火铳,亦耗费时日。若是宣台许可的话,本帅以为兵器研究院那帮人既然造过这劳什子,只怕京师作坊里总有些没人要的存货,自京师运来,多半还要省事些。”

“多谢大总管指点。”

慕容谦笑着点点头,着人将这书记官送出,方转头问姚雄道:“姚将军,武骑军诸将都来了么?”

“已在外头候着。”

“那好,你出去告诉他们段定州无恙的好消息。然后让他们各自回营,一个时辰后,本帅要亲自检阅武骑军。”慕容谦沉声吩咐道:“本帅要亲眼看看,这只河朔骑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同一天,深州。

自三天前辽军开始再度攻城起,刘延庆便已经没怎么下过城墙,每天晚上他都是裹件披风,在城墙上囫囵睡一会。辽军的攻势论声势兴许不见得比此前几次更猛烈,但拱圣军的将领心里都很清楚——这是辽军最具威胁的一次攻城。

三日之内,城外的辽军越来越多,先是自河间府方向来了一拨辽军,然后自安平、饶阳方向又来了一拨辽军,人马众多,竟有数万之众,从旗号上来看,竟然是萧阿鲁带的部众。这让李浑尤为担心,段子介终究是没能拖住萧阿鲁带,没有人知道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众人都识趣的刻意不提此事,只是无论如何,李浑脸上的笑容都已经消失不见。

拱圣军已经懒得清点城外辽军兵马的数量。这些兵马的到来,只是令他们将深州城围得密不透风,辽军并没有因此而轻率的增加攻城的兵力——也许在韩宝看来,是已经无此必要了。他攻城的战术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虽然拱圣军数度坠下死士与那些凿城的辽兵死战,虽然拱圣军不断的集中火器轰炸那些凿城的辽军,但是,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辽军终于在东城与北城分别凿出了四个大洞。这些大洞已经能够容耐一个人缩着身体蜷进去,这样一来,拱圣军要伤害到这些辽兵就更加困难了。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继续耐心的扩大这些洞穴,然后堆满火药,点燃……

刘延庆早已经绝望了。

但是他心里清楚,在姚兕残忍的杀害了辽使之后,深州已经不存在投降的可能。

城必然会破,城破之后,必然会遭屠城。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

所以,他们拼死守城,也不过是为了能多活一日便算一日。人人翘首以盼的,是援军何时到来。这是维系他们信心的唯一希望。

然后,等了三天了,援军一点音讯也没有,反倒是辽军越来越势大。

“翊麾,你瞧!”有人突然叫了起来,刘延庆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守阙锐士弯着腰,正从女墙后面,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望着城外,他猫身过去,观察城下——却见城外的辽军军阵,正发生一阵阵的骚动,几名辽军将领,正骑着高头大马,在数十骑的簇拥下,从城下辽军的军阵前,招摇走过。他们走走停停,还不时的伸手指向城头,指指点点。

“左边那厮是萧岚,右边那厮是韩宝,中间那个老头定是萧阿鲁带,还有一个是谁?”神不知鬼不觉的,田宗铠突然出现在刘延庆身边,自言自语道,几乎吓了刘延庆一跳。

他扭过头来,冷笑道:“我管他是何人呢!能与萧阿鲁带一道走在中间,必定也是个大人物。”

田宗铠笑道:“翊麾又有何打算?”

“你说呢?”刘延庆反问道,二人的眼睛,不约而同的瞥去城东那个硕果仅存的弩台。那个弩台已经被辽军的火炮轰塌一角,炸死了四五名宋军,自此之后,这具床子弩便被弃置不用,辽人似乎以为他们已经摧毁了这具床子弩,也没有再对之进行过火炮打击。

但这并不代表这具床子弩便不能用了。

“还有没有人会用床子弩?”过了一会,刘延庆低声问道。即使在宋军中,能指挥一具床弩进行准确的射击的人,也不是很多。

“有也来不及了。”田宗铠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朝身边的士兵招了招手,领着十来个士兵,便朝着弩台跑去。

很快,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床子弩开始绞动起来。

刘延庆只见田宗铠顶着一个头盔,小心的把头探出来,观察着韩宝等人行进的方向与距离。

侥幸的是,辽人并没有发现田宗铠的举动。他们仍是不时的打着炮,却只是漫无目的压制着城墙上的宋军。

而城外,韩宝等人正一步步的走向田宗铠那具床子弩的射击范围。

刘延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再走几步!再走几步!”他在心里不停的呐喊着,双手紧紧抓住女墙,几乎抓出几道沟印来。

这是扭转战局的一次机会!

但是,就在刘延庆以为韩宝等人要踏进床子弩的射程之内时,那群辽军中有一匹战马突然人立起来,将他措手不及的主人从马背上掀翻在地。辽军一阵混乱,从军阵中冲出几十骑辽军,手忙脚乱地将受惊的战马和那倒霉的主人强行的带走。

正当刘延庆以为再次看到了希望。

然而,便在即将踏进危险的前一刻,韩宝突然勒住了坐骑,辽将们再次停了下来,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然后改变方向,回到了阵中。护驾与旌旗,顷刻间便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直娘贼!”刘延庆几乎恶狠狠的骂出声来。他旋即转头担心的望向田宗铠,怕他意气用事射出无用之箭,却见田宗铠一脸的不甘,却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率人退出了弩台。

韩宝与萧岚都不知道他们就此逃过了一次无妄之灾。

如今在深州的辽军,军容鼎盛,兵强马壮。

韩宝与萧岚麾下的军队,原本已达五六万众,但绝大部分,都是渤海军、汉军、部族军、属国军,须知大辽真正的精锐常备军——御帐亲军与宫分军,此番南下河北者,虽达八万骑之多,但其中三万御帐亲军,绝不会离开皇帝半步,五万余骑宫分军,分成三线作战,萧阿鲁带与萧忽古部便带走一半有多,中路的宫卫骑军总共不过两万余骑,按照事先的作战计划,三路大军最后的会师,是极为重要的。但逢劲敌,大辽真正能依赖的,自然也只能是御帐亲军与常备军。

苦河之战时,韩宝与萧岚麾下军队虽多,但宫分军不过一万余骑,二人几乎是倾巢出动,与骁胜军苦战,结果折损近三成人马,这实是大辽南征以来,宫卫骑军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战斗。因此才让萧岚心生怯意。

此时萧阿鲁带的西线军抵达深州,虽然多有伤亡,但其麾下宫卫骑军仍有八九千骑,此外更有一万余骑部族、属国军;而耶律信派来的慕容提婆,虽然来得比二人预料的晚了一两日,却意外的又带来了三千骑宫卫骑兵。更让韩宝与萧岚安心的是,在东线进攻无果之后,耶律信派人断然征调了萧忽古麾下一半的宫卫骑军来中路——他们其实与耶律信一样,早已经不关心萧忽古能否取得什么战果,而这件事既能增强中路的兵力,又能恶化萧忽古与耶律信的关系,对韩宝与萧岚来说,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而且,不管怎么说,韩宝与萧岚终于拥有了一只庞大而可怕的军队。

单单正兵便有七八万之众,深州城下,旌旗密布连绵,倘若是站在深州城头,只怕一眼都望不到尽头,但实际上,仅仅是深州城下,也是绝对摆不下这许多兵力的。

为了防范意外出现在武邑的神射军,原本韩宝是虚张声势,只是选调了一支室韦骑兵,换上宫分军的服饰旗号,驻守武强,吓阻宋军。同时广布侦骑,巡视沿河,以便各部之间可以迅速互相增援。但如今,他已经可以从容四处部署兵力,绝不会有捉襟见肘之感。

在许多方面,韩宝和萧岚与耶律信的见解还是不谋而合的。

辟如这次慕容提婆带来的消息——耶律信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经暗中遣使前往汴京,谋求和议,并动摇宋朝君臣抵抗之决心!慕容提婆这次还带来几个消息:皇帝与耶律信已经决定调整战略目标,要求萧岗与韩宝做好在深州附近与宋军主力决战之准备,同时,各路大军开始陆续将掳获的金帛子女送回国内,除了将士私人的掳获照例由自己处置外,大量的奴婢将被送往辽东、上京安置,替皇帝本人垦田。同时,大辽已经正式派遣使者,经由冀州传递信息,向宋朝谋求和议!如果南朝同意,韩拖古烈将亲赴汴京,觐见南朝的太皇太后与皇帝陛下。

对于韩宝来说,慕容提婆带来的这些消息,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既然这也正是他所主张的,那么耶律信如此主张,那就更加省事了。但对于萧岚来说,这些消息却尤如当头一棒,甚至令他背脊发凉,感到一阵阵的惧意。

这时候他才真正发现,耶律信是一个远比他厉害的对手。耶律信并不如他所想象的,只是一个只会鼓动皇帝打仗的武夫,而更是一个收放自如,能够随时掌握局势,并可以断然的改变策略的谋臣。

而且,他计虑之深远,更是远在自己之上。当他后知后觉的想要掌控议和之主动权之时,哪曾想到,一个月前,耶律信便已经在谋划此事,只是他将此事瞒得无人知晓而已。

萧岚突然觉得自己便象个小丑。

也许,比起耶律信来说,萧岚唯一的优势,就是耶律信杀伐过于果断,因此会竖敌过多。他一切事情,都由自己一手操纵,除了皇帝,再不与第三人商议,因此也无人知晓,无论是耶律冲哥,还是萧忽古、萧阿鲁带、韩宝,对他都难免有或多或少的不满。众将皆是一时人杰,倘若是萧佑丹也罢了,但是耶律信的话,谁也不可能心甘情愿的做他的棋子。

纵然他是再优秀的国手,倘若他以为的“棋子”个个心怀怨恨与不满,那么,他纵使不输在对手手上,也难免会输在他的“棋子”手上。

只是,如果谋划这些,萧岚又感觉自己象是个妒贤嫉能的小人。

幸好他们在见解上仍有分歧。

耶律信判断深州之拱圣军已经不足为虑,并且即使攻下深州、歼灭拱圣军,也未必能彻底打击宋军的斗志,因此,他要求萧岚与韩宝不必急于攻克深州,只需持续施压,进一步的削弱姚兕的兵力与斗志便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重大伤亡。同时他要求二人加强对西南两个方向的监视,将目标转为歼灭一两支来援的宋军精锐——耶律信相信,这才是真正能彻底打击宋朝战意的胜利。既然所谓“西军”的战斗力才是南朝最后的心防,那么倘若能歼灭一只西军精锐,南朝君臣的心防,便会彻底的瓦解。到时候他们心理上所能依赖的,便只剩下所谓的“大名府防线”,但那些装着火炮的城寨是不会走路的,当南朝重新回到了只有城池与火炮才能让他们感觉安全与可靠的时代,那么一份新的“盟书”,便唾手可得。而且,数十年之内,绝无后患。

但这一点上,萧岚与韩宝却不做此想。

韩宝对于深州势在必得,已非任何人所能劝阻。

而萧岚虽不在乎深州之得失,但他绝无半点信心歼灭一支来援的西军精锐。

没有亲历苦河之战的耶律信相信能做到的事,却是经历过那场恶战的萧岚不相信能做到的。

在萧岚看来,攻破深州、歼灭拱圣军,谋求一场类似君子馆的大捷,便已经是极限了,至于有没有后患,不妨从长计议。耶律信想要的另一次好水川[244],那是不切实际的,倒不如尽快攻克深州,一方面足以震慑宋朝,另一方面,也使宋朝丧失与辽军决战的急迫性,双方可以在深州一带形成僵持,从容议和。

但耶律信派来的慕容提婆,自到达深州后,便不断地给二人施加压力。此番萧岚与韩宝陪着萧阿鲁带与慕容提婆巡察深州,亦是为了尽力塞住慕容提婆的嘴巴,争取萧阿鲁带的支持。

“深州不过弹丸小城,姚兕能坚守至今,除了我军先前攻城不得其法外,南朝禁军实亦不可小觑。如今诸军会师,我军兵强马壮,而深州城内,不过是百战疲师,这正是兵法说的‘以石击卵’,古贤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如今若是以火药炸城,配合大军四面同时猛攻,最多三日,少则一日,必克此城。为何反要留下这个祸害,殆无穷后患?”

“签书莫要忘记,当日晋国公也曾许过十日破城之军令状。”慕容提婆长得颇为肥胖,挺着个大肚子骑在马上,让人随时担心他会摔下来,但他说起话来,却十分刻薄,全不将韩宝放在眼里,竟直揭其短,不留半点颜面,萧岚斜眼看韩宝,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怒容满面,只是不能发作,“自来要钓大鱼,便要舍得放饵。下官看这深州,已经被打成这等残破,城上南军,连头都不敢露出来,偶见着几个兵丁,都是形影憔悴,一阵风都吹倒的样子,凭城而守,那是南朝看家本领,或者还要费点心思,但倘若出城作战,找几千蛮夷,便可以收拾掉了。这迟早是嘴边的肉,又何必急于吃掉?莫非签书与晋公是怕别人说两位当世名将,攻一小小深州而不能克,致使声名受损?实在大可不必过虑,小人饶舌,自来都有,二公皆本朝重臣,仍当以大局为重……”

“扯你娘的鬼淡!”萧岚在心里骂道,他眼见着韩宝就要按捺不住,当场便要发怒,忙悄悄朝韩宝摆了摆手,示意韩宝镇静,一面冷笑道:“那只怕是郎君想多了,某与晋国公岂是顾惜私名的人?这几日也与郎君反复详说过利害,郎君只是不信,既然如此,咱们便把丑话说在前头,吾等皆是奉令行事,日后若有好歹,那也不干吾等的事。”

“那是自然。”慕容提婆昂然应道。

“既然如此,郎君这几日是时时不忘要与南朝打场硬仗,好好教训下南朝。那么某想问下郎君,需有多少人马,方能成事?”

慕容提婆立时听出萧岚话里有话,抬头望了一眼萧岚,问道:“签书之意是?”

萧岚笑道:“拦子马探得真切,武邑县便有一只南朝殿前司主力。依某看来,南朝援军若要来,南边无非是武邑、衡水,西边无非是束鹿,咱们不妨兵分三路,相互策应。郎君是兰陵王麾下第一名将,人称智勇双全,便请郎君去武强……”

“签书莫要说笑。”慕容提婆眼见着萧岚话中已现杀机,他却是不傻,神射军在武邑厚张军势,持重不出,他到了那里,进退维谷,攻则有萧岚、韩宝掣肘,绝难成功,守则落人话柄。况且宋军的援军主力多半仍是要从武邑北上,而耶律信派他来,是让他督促萧岚、韩宝去打恶仗的,他本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论及打仗,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与韩宝相提并论,岂能傻乎乎的答应去武强?“下官岂能无些许自知之明?皇上将十万大军,交付签书与晋国公,乃是信任二公之能……”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萧岚打断,“郎君又何必妄自菲薄。若论知人善用,某也信得过兰陵王。某已打听清楚,神射军虽属殿前司,却并未经历战阵,又是步兵,统兵之将仁多保忠,乃是西夏降将,无足称道。郎君率五千宫分军,足以一战而胜。”

“这……这……”慕容提婆被他逼得极为狼狈,立时冷汗都出来了,“听闻这神射军善于阵战,只恐……只恐……”

“无论郎君还要多少人马,某皆可成全。”萧岚冷冷说道:“某当年常听说郎君于火炮战法,颇有见解。便是要火炮,某也可以给郎君!”

慕容提婆这几日间都是咄咄逼人,萧岚一直只是一概承受,都是婉言解释,却万万料不到萧岚突然来这么一手,这分明是要借刀杀人。倘若真的有足够的兵力,慕容提婆心里面倒也未必真的害怕仁多保忠,只是耶律信给他命令并不是让他主动出击,而是要以深州为饵,寻找机会,歼灭来援一两支宋军。至于统军打仗,当然还是要由韩宝来指挥。别的他倒不怕,但他若将这差事办砸了,耶律信岂能饶他?再说他也不是三岁小儿,现在萧岚说得好听,但真的给起兵,别说火炮,连个火星都未必能给他……

但是他若是推诿不肯,萧岚便自有话说,你自己都畏敌如虎,此前所言,那自然全是放屁。

他思前想后,又觉得实在无法推脱,正要咬牙答应下来,寻着仁多保忠打一两场小仗,得一两个小胜,再做计较,却听萧阿鲁带忽然笑道:“签书便莫再与慕容将军顽笑了……”

萧阿鲁带这么一打圆场,萧岚、韩宝皆是一愣,慕容提婆当真是如蒙大赦,感激的望了萧阿鲁带一眼,却见萧阿鲁带并不理他,只是又说道:“既然兰陵王主意已定,咱们为将者,仍当奉行。这深州兵马,也当奉签书与晋公之号令,不宜分什么彼此。老夫一子死于宋人之手,一子为宋人所擒,但军旅之事,关系国族之兴亡,一时私人恩怨,实不宜过多计较。”

萧阿鲁带德高望重,萧岚与韩宝听他这么说,都只能凛然听着,“老元帅说得极是。”

“依老夫之见,依着兰陵王的主意,让诸军休整数日,也是好的。这许多人马,也不能都拥挤在这小小深州城下。不如这样,老夫率军前往武强,一面休整,一面监视黄河南边的宋军;慕容将军率一些人马前往束鹿休整,同时监视真定府方向之宋军。签书与晋国公仍在深州,一则继续攻城,再则监视衡水宋军,三则居中策应,果真南朝援军开始进逼,诸军仍然听晋国公调遣……至于这深州城还守得了多久,便看它的造化。”

萧阿鲁带这个是委曲求全的法子,萧岚与韩宝听说又能继续攻打深州,又能支开慕容提婆,二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慕容提婆虽不甘心,但也不敢再反对。他刚刚也仔细看过深州城防,感觉凭萧岚、韩宝的兵力,总要花些时日才能成功,这也不失为缓兵之计,哪怕有四五日功夫,他也可以上报耶律信,让耶律信再给二人施压。他也知道真定府的武骑军实在不为惧,他到束鹿,也难有什么战事,又素知道萧岚、韩宝舍不得让宫卫骑军在攻城上在太大的损伤,因此忙又故作大方的笑道:“萧老元帅这是谋国之言,束鹿离静安极近,下官以为,南朝主力若然来援,多半是自南边,故此,下官若去束鹿,倒不必全带宫卫骑军,只要一两千宫分军,再带几千部族、属国军,甚至汉军亦足矣。”

萧岚与韩宝都知道他是想分薄二人手下用来攻城的兵力,但是二人皆自负数日之内,必能炸塌深州城墙,到时候拱圣军不过刀俎鱼肉,两人又都是希望自己麾下精兵越多越好的人,也乐得顺水推舟,故意说道:“难得郎君如此深明大义,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束鹿是深州辖下的一个县城,在深州城西边四十五宋里[245],境内有一南一北两条大河通过,北边是滹沱河,南边是苦河。从真定府城沿滹沱河东来,至束鹿不过一百七八十里,骑兵倍道兼程,不过一昼夜可至。但这些倒并不在慕容提婆的担心之中,在行枢密院时,他就听说过荆岳与王赡面对萧阿鲁带时的种种事迹,因此,尽管萧岚故意分给他一些杂七杂八老弱病残,他也并不争论,反故作大方的领着两千宫卫骑军,外加四千老弱汉军、一千多三四个小部族拼凑而成的部族属国军,浩浩荡荡的前往束鹿。因为辽军夺取了束鹿的常平仓,还有一些掳获的财帛不便随军携带,也堆在束鹿,因此原本在那里还驻扎了三千多部族军守卫,这样统计算下来,慕容提婆麾下,也有一万多人马。当然,最要紧的是,驻守束鹿也可以算是一个肥差,束鹿屯集的那许多财货不提,每天派些人马去西边的祁州打打草谷,那亦是不可小视的生财之道——尤其对于慕容提婆这样自南征以来,一直呆在行枢密院,一路南下,连汤都没喝到将领,能有机会摊到这样的差使,他心里面对萧阿鲁带的感激实是难以言表,便是对故意刁难他的萧岚,他也很难真正生出多少怨恨来。

便七月二日当天,萧岚、韩宝以送瘟神的心态与速度,催促着慕容提婆整军出发,慕容提婆亦半推半就,给耶律信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的苦衷与“不得已”后,便高高兴兴的去了束鹿。一到束鹿,慕容提婆头一件事就是巡察仓储,然后便是“广布侦骑”,派出数队骑兵,前往祁州打草谷,顺便侦察真定府宋军动静。因为辽军破城之时,并未遇到过于激烈的抵抗,因此束鹿城内,倒也没有受过大规模的劫掠,除了县衙的府库外,只有少数商家与大户的积蓄被辽军没收,其余人户,则以摊派征税为主,除勒令各家出男丁替辽军服劳役外,每户更要捐纳不等的钱帛粮食,方可保得平安,否则全家轻则沦为奴婢,重则死于非命。慕容提婆到束鹿之前,这些摊派,早已催缴完毕,但这自然难不倒他,当天晚上,他便想出一个名目,宣布大辽要将金帛财货,运回国内,需要大量牛马驴骡助运,因此束鹿百姓,都要按户等高低,捐纳牛马驴骡,没有的话,则要折以钱帛粮食,名曰“助运钱”。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虽然萧岚与韩宝原本在西边曾经广布侦骑,最远的拦子马甚至深入真定府境内,而慕容提婆也派出了打草谷的分队前往祁州,但慕容提婆在束鹿大张旗鼓的敛财,并且公然暴露出急于要将所抢掠的财帛奴婢运回国内的意图,一时之间,束鹿辽军军心涣散,不仅各部族属国军、汉军都抓紧时间抢掠财物,做好打道回府的准备,便是宫卫骑军,也不能例外——有人成群结队私自外出打草谷,有人在县城中公然抢掠,也有些宫分军守在束鹿城外四周要道,向友军要分成,那些部族属国军、汉军抢来的东西,宫分军见面便要分一半,否则一言不合,便兵刃相见。

慕容谦虽然七月一日晚上便已到真定府,而且也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踪,然而束鹿的辽军,自慕容提婆以下,一个个懵然不知,仍以为在他们旁边,还是那只畏敌如虎的武骑军。

直到七月四日的中午,也就是慕容提婆到达束鹿县的第三天,当慕容提婆正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队骑兵在束鹿挨家挨户征收“助运钱”的时候,他才收到自祁州仓皇逃回来的一队败兵带回的消息,上千骑服饰相貌都很奇怪的宋军,出现在祁州的滹沱河南岸。

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慕容提婆这才匆匆忙忙停止束鹿巧取豪夺,一面派出使者,四面召回派出去的人马,一面再次派出探马,打探这支突然冒出来的宋军的动静。

宫卫骑军的拦子马很快带回消息,原来出现在祁州的这支宋军,不过八百余骑,他们沿滹沱河东来,一路并不停留,直奔深州而来,很快便到了束鹿境内,在距废弃的晏城不远处安营扎寨。他们的旗帜全是赤色战旗,战袍也以赤色为主,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左衽,有探马听到他们所说语言并非汉话,长相亦与汉人有异,其中髡发的、结辫的,所在不少,几乎令人疑心是一支大辽的部族属国军,但是其中分明也有一些宋人武官存在。

这些情报足以让慕容提婆确定这是一只宋朝的蕃骑,但他知道南朝有几支蕃军存在,他一时也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支,让他警觉的是,真定府是没有这样的军队的,这支蕃军的出现,意味着宋军的援军已经到了真定府。不难判断,这八百蕃骑,只是一支大部队的先锋。

慕容提婆无暇哀叹自己的霉运,他绝没想到,自己在束鹿,居然也要打仗。此时他也没有时间从容思考,他知道耶律信法度森严,而萧岚、韩宝与他更非同心,宋军既然来攻,他跑是不敢跑的,否则只怕用不着耶律信下手,萧岚、韩宝便会把他宰了。因此他迅速打定一个主意,既然这八百宋军敢孤军深州,他手下也有万余人马,以多打少,先吃掉这支宋军,然后迅速退回束鹿,向萧岚、韩宝求援,二人看在束鹿的粮草积蓄的份上,也免不了要分兵救,若其不然,他便烧了粮草积蓄,逃往饶阳,到时算起账来,他也有话说——非是他不战,而是敌众我寡,而萧、韩二人拥兵不救,他不得已撤退。有了这八百骑宋军垫底,便是皇帝面前,大概也足以交差。

主意打定,慕容提婆一面着人收拾值钱细软,随军带好,一面召集起赶回来的麾下兵马,清点之后,马步军合计大约仍不下七八千之众,连夜出发,前往晏城。

这七八千人马又是一通忙乱,出发之时,已是深夜,行军时拖拖拉拉,至晏城时,竟然天已大亮,拦子马回报,那些蕃骑刚刚吃过早饭,清理完营地,正自北边直奔晏城而来。慕容提婆倒也并没有把这些宋军蕃骑放在眼里,他自恃兵力十倍于敌,便传令下去,沿着晏城废城,摆出一字长蛇阵。

他亲率仓卒到齐的一千余宫卫骑军在中间列阵,右边是三千多部族军,左边则是三千余汉军。诸军皆不曾吃饭,只等“灭此朝食”

慕容提婆绝想不到,统率着这只横山蕃军前来的,乃是左军都指挥使姚雄与指挥使任刚中。横山蕃军并不采用禁军编制,都指挥使以下,便只设指挥使,指挥使所统兵力,由三百至一千不等,这是因为绍圣中枢密院采纳慕容谦、王厚建议,横山蕃军招募兵士,皆以同部族同乡里为一指挥,而各部族各乡里所募战士,数量自难均等,枢府亦不削足适履,而是随机应变,因此编制十分灵活。其指挥使或为汉将,或为蕃将,副指挥使则全部是蕃将。姚雄与任刚中所率领的这八百骑横山蕃骑,有五百骑便全出自一个地方,以横山羌为主,杂有羌化的西北汉人,指挥使任刚中,乃是大宋仁宗朝名将任福之从孙,自熙宁间从军,颇立功勋,在诸羌中颇有威名。另外三百骑则是姚雄的亲军,本来这样的先锋军,是不当由他来担任主将的——他贵为横山蕃军副都指挥使兼左军都指挥使,若非是父亲兄弟被围,姚雄心中焦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慕容谦也对他十分了解,知道他外表看起来从容冷静,实则内里却是个刚烈急躁的性子,这件事情,实难相劝,便亦干脆由他去做。

慕容谦自七月二日在真定检阅武骑军,当场诛杀三名迟到校尉立威,然后便断然下令,令武骑军收拾行装,东援深州。真定府文武官员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皆不敢阻拦,于是七月三日,大军便自真定府出发东行。

但姚雄却等不及这么久,慕容谦阅兵之后,七月二日的晚上,他便领着自己的亲军,挑了一个指挥的蕃骑,亲任先锋,往深州而来。一路之上,晓行夜宿,他是一肚子的着急,却又不敢过于急躁的行军,毕竟横山蕃骑已是劳师远征,一路之上,未经休整,人马疲惫,也是十分危险。若非是横山羌人平素生活艰苦,本就较汉人更能吃苦一些,他是断不敢如此轻率进军。因此,姚雄心里面是恨不能胁生双翅,直接飞到深州,一面却要慢慢调整部下的状态,让他们边行军边休息,保存足够的体力。明明急得要死,脸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偏偏他本性又是个刚烈之人,真是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七月四日在祁州遇见打草谷的辽军,他击溃这小队人马后,便已知大战就在面前,虽然心里明白应该耐心等一等慕容谦的主力,但却仍是不由自主的继续往前走。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已发现辽军对西边并无多少防备,欺辽人不知虚实,仓促无备;另一方面,他亦是自恃兵少,皆是骑兵,往来迅疾,大不了打不赢就跑——在父亲兄弟危在旦夕的时候,有了这样两条理由,哪怕不怎么经得起推敲,但亦足以让姚雄不去停下自己的脚步。

慕容提婆那边连夜出发,走到半路上,姚雄派出的侦骑便已经察觉。初听到敌军数量,姚雄也是大吃一惊,但他是胆大包天之人,敌人虽众,他也没有马上想着逃跑,而是亲自领着任刚中一道悄悄再去侦察,眼见着来的这些辽军,兵马虽多,但行军之时,部伍不整,队列散乱,他那一点点退避之心,立时丢到了九霄云外。与任刚中一合计,二人回来,并不惊挠部下,只是埋头继续睡觉。一大早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待到清理完营地,部下都已经能看见辽人遮天蔽地的旌旗,慌慌张张前来禀报,他才从容披甲上马,召集部下。

十倍于己的辽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尽管横山蕃骑中有不少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亦不免会感到惊慌——但他们当年帮西夏人打仗的时候,可不曾见过这样的将领——姚雄仿佛全然没将那些辽人放在眼里,他策马缓缓走过整个队伍,锐利的眼神,扫过每一个兵士的脸庞。

士兵们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直娘贼的契丹,离咱们不过咫尺之遥了!”姚雄一手捧着头盔,一手持鞭,指向身后,用横山羌语大声吼道:“你们是没舔过血的雏么?!”

“不是!”众人齐声吼道。

“那你们怕个鸟!”姚雄用羌语熟练的骂着脏话,“咱们要转身逃跑,那就变成被猎狗追赶的兔子,你们见过跑得过猎狗的兔子么?!”

“俺可不是他娘的兔子!”一个士兵高声回道。

众人哄然大笑。姚雄也高声笑道:“说得好!谁他娘的要做兔子,自己跑去。不愿意做兔子的,随老子往前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扫视众人,“你们看那些契丹人人多?探马已探得清楚,这些契丹人,旗帜东倒西歪,行军混乱不堪,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谁家命都是命,要是没十成把握,老子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老子是堂堂大宋振威校尉,家里有地有田有宅子,有老婆有小妾有儿有女,我他娘的嫌命长么?你们谁要想升官、想发财,想跟老子一样过好日子,就听好了——看紧我的将旗,别丢人现眼冲散了。打完这一仗,掳获大伙分了,每人再赏交钞三贯。其余的赏格照发!”他说话之中,已有一个亲兵捧着一箱交钞过来,在众人面前打开。

这番话真的是立竿见影,上万张百文面额的交钞,更是耀得众人眼花,众蕃兵们一阵欢腾。若说众人以前替西夏卖命,都是迫不得已,如今为宋朝卖命,那也不会是报效朝廷。宋廷在横山地区的免赋役期早已过了,他们加入蕃军,虽然也是承担赋役义务,但主要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这些人大多是不愿意辛苦耕种放牧,倘若幸运能加入蕃军,每月皆有薪俸柴米,在当地便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他们家境大多并不富裕,许多人穷得连女儿都嫁不出去,姚雄所立赏格,对于这些蕃兵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见利而忘害,本是人之常情,这时众人早已忘记害怕,满心期盼的,都是打赢之后分钱的场景。

姚雄策马转身,从容戴上头盔,便听任刚中在身后高声喊道:“上马!别丢了横山蕃军的脸!”他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坐骑听话的小跑起来。

姚雄的八百横山蕃骑,始终保持着匀速前进,他看着辽人背靠着晏城废城乱哄哄的布阵,也并不心急,只是从容行进,直到距离辽军一箭多点的距离,才挥挥手,下令停止前进。

战场之上,陷入短暂的沉寂。

只有风吹过战旗,猎猎作响。

“任将军,你怎么看?”

“不足惧!”任刚中坐在马上,仿若一尊雕塑般,冷冷的回道。

“慕容!”姚雄眺望着对面的将旗,轻蔑的说道:“辱了这个姓氏!”他挥鞭指着那面将旗,“击破此军,余众自溃!”

“敢不从命!”他话音刚落,便听任刚中大声应道,摘了长矛,策马疾驰,冲向辽军阵中。姚雄连忙挥动将旗,顷刻之间,杀声震天,八百横山蕃军,如同一条赤龙,杀向慕容提婆的中军。

慕容提婆万万没想到宋军竟然敢主动进攻,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将旗一点,号角齐鸣,指挥着中军杀了出去。双方策马疾驰,边冲锋边在马上放箭,靠得近来,便以随身兵器格斗,若论弓马娴熟,武艺精湛,横山蕃军较之契丹宫卫骑军,正是旗鼓相当,甚至还要稍胜一筹。但双方混战到一起,一时之间,全无队伍阵形可言,横山蕃军素来不习阵法,自由散漫,这种混战,正是其所长;而慕容提婆这一千余宫分军,连夜行军,人马疲惫,这时又是饿着肚子仓促应战,两军缠斗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时间一长,许多宫分军便开始体力不支,连战马也有些脱力。这些宫分军连夜赶来,原本都只想轻松击败敌人,对于遇上如此劲敌全无心理准备,瘁不及防之下,更是狼狈。

慕容提婆眼见着宫分军渐落下风,忙挥动将旗,招呼左右两军前来夹击。不料他令旗点动,忽然一把飞斧劈空而来,将他的将旗砍做两截。慕容提婆大惊失色,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宋将,骑着一匹黑马,手持长矛,直奔自己而来。两名亲兵迎上前去阻拦,被那宋将一人一矛,转瞬之间便挑落马下。

慕容提婆虽然肥胖,却也是素以勇力自居的,这时怒自心起,恶由胆生,吩咐亲兵取了大斧,策马冲向那宋将,两人恶斗在一处。

那单挑慕容提婆的宋将,正是宋军指挥使任刚中。任刚中武艺过人,他远远望着慕容提婆,欺他体胖,料想必然不堪一击,不料几合下来,却是大出意料。慕容提婆双手持着一柄几十斤的大斧,舞得水泼不进,他不仅力气极大,武艺也极好,一个大胖子,骑在马上,移挪转腾竟是十分灵巧,倒是任刚中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他的长矛不敢去碰慕容提婆的大斧,被慕容提婆左削右劈,几次斧刃便挨着头皮削过,亏得任刚中自小也是在马上长大的,胯下坐骑,追随已有数年,十分默契,否则已死在慕容提婆斧下。

他支应得数十回合,气力渐渐不支,正在心中暗暗叫苦,忽然听到脑后风响,不及回看,本能的俯下身子,便见一枝羽箭破空而来,从他头上飞过,射向慕容提婆。任刚中见慕容提婆抬手一斧,拨开箭杆,他暗叫一声可惜,却下意识的拍了一下坐骑,战马听话的往左斜跨两步,便听身后嗖嗖声响,几枝羽箭连珠射来。任刚中不必回头,便已知射箭之人,必是姚雄,二人配合已久,下手全不用思考,眼见着慕容提婆挥动大斧去拨挡姚雄的羽箭,任刚中一个翻身,斜吊马侧,单手持矛,一枪扎向慕容提婆的战马,便听那畜牲一声悲鸣,前蹄一软,倒了下来,将慕容提婆甩下马去。

慕容提婆的亲兵不料突生此变,慌忙拥上前来,想要护住主将,有人忙不迭的张弓搭箭,射向任刚中,想要阻住他去伤害慕容提婆。但任刚中如何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右手拔出长矛,格开一个冲过来的亲兵,左手抽出挂在马上的佩刀,就势砍向慕容提婆。

那慕容提婆在马上极其灵活,但跌落在地,却没那么灵便,瞧见任刚中一刀砍来,翻身一滚,仍被任刚中砍中左臂,痛得他“哇”的大叫一声,几乎昏死过去。但也是如此缓得一缓,数名亲兵已冲上前来,拼死护住,有人将他手忙脚乱抬上马车。

任刚中知道机会已失,正暗叫一声可惜,却听身后姚雄扯着嗓子用契丹话大喊:“慕容……死了!慕容……死了!”他不知道慕容提婆名字,便故意喊得含糊不清,但战场之上,哪有人来认真分辨?辽国诸军眼见着将旗已断,回头望去,又不见主将身影,倒是那些亲兵卫队,一脸惊慌,不知所措的样子,眼见着这支宋军又极其凶猛,一时间军心大乱,再无半点斗志。

慕容提婆部署在左右两边的部族军与汉军,初时虽已见着他的将旗点动,但眼见这支宋军极其凶狠,连宫卫骑军也抵挡不住,不免心存犹豫。汉军多是老弱病残,而部族属国军更是杂七杂八拼凑,各部各族,不免互相观望,绝不肯先动一步。眼见着将旗一断,更是人心浮动,无论督战的契丹将领如何催促,也无人肯前进一步。只是眼见着宫分军还在死战,看不清形势,故而迟迟没有率先逃跑。这时听到姚雄的喊叫声,又望见慕容提婆的亲兵卫队乱成一团,哪里还有人肯多花半刻来分辨一下,先是部族属国军一声大喊,也不知哪支军队率先脚底抹油,转瞬之间,三千余骑,散了个精光。左边的汉军眼见着右军跑了,焉肯自甘人后?那些部族属国军因骑着马,虽然逃跑,还不忘带着家当,但这些汉军却十有八九是没有马的,先前已走了一晚上的路,这时逃跑,若还带着兵器,穿着盔甲,又要如何跑得动?因为休说兵器,便是连盔甲,但凡穿了的,也赶紧扯下来,只求跑得轻便。

左右两军顷刻之间作鸟兽散,慕容提婆的众亲兵更加慌乱,这时也管不了太多,护着慕容提婆,便往东逃去。他们一跑,宫卫骑军仅存的一点点纪律,也荡然无存,各人纷纷掉转马头,跟着慕容提婆的亲兵一起逃去。

姚雄、任刚中却是得势不饶人,辽军一溃散,二人立即挥旗掩杀,穷追不舍,这一路猛追,竟是追了几十里,直追到束鹿城下。留守束鹿的辽军眼见着是慕容提婆败来,不敢不开城门,但城门一开,败兵如洪水般涌进,城门口一阵兵荒马乱。败兵刚走,追兵又至,守军哪知道究竟有多少宋军?只道慕容提婆七千人马,都被打得大败,谁愿意以卵击石,白白送死?败军自东门入,自西门出;守军也紧随其后,各自捎上值钱物什,四散逃出城去,将一座束鹿城,就这么着拱手让给了宋军。

姚雄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方得畅快,他并不知道束鹿城中有众多军资,本待继续追赶,但辽军逃窜之时,四处纵火,顺手牵羊,残杀无辜,践踏人众,搞得束鹿城中乱成一团,他终是不能坐视不管,兼之任刚中苦苦相劝,迫不得已,方才下令收兵。

深州城。

辽军在北城上凿出的两个大洞,总算已经扩大到能容耐数人的宽度,辽军的随军工匠们算了又算,也终于认可这两个大洞已足以炸塌深州的城墙。在又一次击败试图夺取两个大洞的宋军之后,萧岚下令开始往洞里面搬填火药。仿佛意识到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守城的宋军也变得疯狂起来,他们不计伤亡,冒着箭雨,自暴自弃的往城下倾倒易燃的油、硝、木炭,甚至是火药,意图十分明显,如果辽军继续往里面堆积火药,他们就提前引燃外面火药,这样所有运送火药的辽军,都必死无疑。

这种疯狂的举动,的确吓阻了一会辽军,但辽军的工匠很快想到了方法,他们献策向城墙下同时泼散沙土和水。萧岚立刻采纳了这个建议,派人到处寻找沙土,一担一担的运到城边,四处泼散,然后另一些辽军则挑着一桶桶的水泼在沙土上面。

这个举措立即取得了效果,宋军停止了无意义的行动,辽军又继续往洞里面有条不紊的填装火药。

这会是历史性的一刻。

萧岚骑在马上,有些洋洋得意的想着:就算只因为这一件事,他也会被载入国史。他是第一个使用火药炸塌敌人城墙的大辽将领,他攻克了由宋军精锐把守的一座坚城,全歼了一只上四军禁军……虽然略有遗憾的是,他要与韩宝分享这些荣耀,但这个时候的萧岚,可以大度的不去在乎这小小的不足。

他开始幻想城破之后的情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他能招降姚兕么?倘能如此,那这就是一场完美的攻城战,日后将不断的被辽国的将军们提起。人们会谈论他与韩宝的善战,谈论他们如何围困宋军,如何击退宋人的援军,如何不断的创造试验新的攻城战法……这亦会成为他今后数十年中极重要的一个政治资本。

“还要多久才能装满引爆?”萧岚有点心急的询问着部下。

“大约还要半个时辰左右……”

萧岚觉得有点等不急了,但是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宋军比以往更加猛烈的投掷石块、滚水、震天雷等物,运送火药的军队很难更快。

“城破之后,诸军全都重重有赏。深州大掠三日,让众将士都好好高兴……”萧岚高声说道,给攻城的将士提气鼓劲,但他话未说完,忽然听到自西边传来一阵喧嚣。他转头望去,却见西城的军队,出现一阵混乱。

“出何事了?!”萧岚方皱眉问道,却见一个校尉神色慌张的骑着马疾驰而来,见着萧岚,慌忙翻身下马,跪倒在地,禀道:“签书,大事不好了!”

“慌什么?!”萧岚厉声训斥道,“慢慢说,出何事了?”

“是。禀签书,方才自束鹿逃回一伙败兵……”

“你说什么?!”萧岚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哪里?败兵?”

“是……是束鹿。是一些蛮兵,还有几个宫分军……”那校尉胆战心惊的说道,生怕萧岚一个不高兴,会迁怒于己,“他们说,从真定府来了大股的宋军,慕容提婆将军迎战失利,战死殉国。如今束鹿已经丢了,宋军正朝深州追来……”

“放你娘的狗屁!”萧岚一鞭子抽到那校尉脸上,怒道:“你敢乱我军心?!慕容提婆昨晚送到的军报,分明只有八百宋骑,他亲率八千之众,去剿灭这小股宋军。哪来的什么大败?!”

那校尉无辜挨了这一鞭,却也不敢躲闪,只能忍痛回道:“小的不敢胡说。签书若不信,请往西边大营去,那些败兵在大营中胡说八道,城西各军都已是人心惶惶。”

萧岚听得心里面也是惊疑不定,慕容提婆先后送来两份军报,道有不明身份之宋军自西边大举东来,他怀疑所发现八百骑宋军乃是宋军先锋,故大举兴兵出战,以防万一,并请求援军。萧岚与韩宝商议之后,决定先攻破深州,再调集宫卫军往援,难不成那鲜卑杂种竟然中了宋军的计策?但是依慕容提婆所言,他率八千人马出战,其中还有两千宫卫骑军,他得遇到多少宋军,才能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萧岚抬头看了看天色,掐指算了算时间,慕容提婆的八千人马,非得在上午就被击溃,才能有败兵此时便逃窜至深州!倘若这消息是真的,那萧岚真是要不寒而慄——除非南朝西军主力大举来援,否则,八千人马,就算要吃败仗,也没有败得这么快法。

难道他们都中了石越的奸计?南朝来援的西军,竟然不是走大名府,而是走河东,下井陉?可他们如何来得这么快?而且长途行军,不经休整,便敢投入大战?但即便如此,这么多兵马,他们不是往真定府派了拦子马么?

萧岚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他在心里咒骂着慕容提婆那个该死的鲜卑胖子,回头看看眼见就要攻破的深州城墙,没好气的喊着他的亲兵队长,如今统率着他的一千余骑私兵的萧排亚:“萧排亚何在?!”

萧排亚忙驱马近前,听萧岚吩咐道:“你去将那些满口浑话的王八崽子给我绑来,送到晋国公那。”

“遵令!”萧排亚欠身答应,朝身后挥挥手,领着数十骑私兵,直奔西大营而去。萧岚恶狠狠瞪了那报信的校尉一眼,一拉缰绳,“驾”地大叫一声,朝城东韩宝的中军驰去。

到了韩宝那儿,萧岚才知道韩宝也已经得到消息,正在帐中厉声讯问两个败兵,见到萧岚进来,二人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都有惊惧之色。萧岚默默找了张椅子坐下,听韩宝讯问那两个败兵,那些败兵所言,却与他之前听到那校尉禀报之事,相差无几。这让萧岚更是又吃惊又担忧。

过了好一会,韩宝终于问完话,挥手斥退那两个败兵,望着萧岚,良久,长叹一声:“签书,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谁能知道那慕容提婆如此草包?!”萧岚忿然骂道:“直娘贼的鲜卑猪,在西京之时,听说处理军务,十分能干。亦打过几仗,都称他勇武过人,许多蕃部十分畏服他……”

“如今说这些亦已无用。”韩宝摆摆手,叹道:“束鹿一丢,束鹿一丢,哎!”

萧岚亦是又悔又急,二人皆知,这束鹿一丢,西边面临巨大的威胁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那里存着许多的粮草与掠来的财货,财货丢了,还只是心疼,粮草丢了,却是个大麻烦。虽然束鹿的那三万余石粮食也只够如今深州的大军紧巴巴的吃二十天左右,但多少总能缓解些转运的压力,但如今粮草丢了,却又多了萧阿鲁带大军数万人马要吃粮,军中余粮算算,不过只有二十余日之用了,耶律信若不尽快运粮接应,大军断粮,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好在他们还远远谈不上穷途末路。

“晋公,如今木已成舟,悔之无用。当务之急,依在下之意,仍是要急攻深州,只要攻破深州,吾等以深州为据,可攻可守,可退可走,纵然真定有百万南军前来,亦不足为惧!”

“签书说得极是。”萧岚的大话大合韩宝心意,韩宝也点头说道:“攻破深州,不过是一顿饭的事。岂能因慕容提婆这等无能鼠辈,而自乱阵脚?!吾二人仍按先前部署,下官攻东,签书攻西,打破深州,再谋其他!”

二人谋划之后,定下心来,正要起身出帐,却听帐外禀报,萧排亚前来缴命。韩宝问过萧岚,因这时亦不必再多问那些败兵,便吩咐道:“去告诉萧将军,且将这些败兵锁起来,改日再行处置。”

那禀报的小校答应了,却不立即退出传令。

韩宝望望他,皱眉道:“还有何事么?”

小校低了头,不敢看韩宝,低声回道:“帐外还有耶律薛禅以下一干诸部族、属国节度使、详稳求见……”

韩宝看了一眼萧岚,转头问小校道:“他们来干甚么?”

“众人听说束鹿丢了……”

“我知道了!”韩宝立时明白,挥手打断小校,道:“让他们进来罢。”

萧岚虽然令萧排亚将那些败兵全都抓了起来,但是为时已晚,束鹿兵败之事,早已在西大营传开,而且是一传十,十传百,转眼之间,深州城外的辽军,全都听说了此事。自那些败兵口中,宋军已被传说得不知道有几万人,如此军中以讹传讹,更是人心惶惶。一般将士,对束鹿的粮草倒不甚关心,但倘若有一只庞大的敌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侧翼,这份危险,便足以让他们无心恋战,何况还有许多部族将掠夺来的财货中不便随军携带的放在束鹿,这时听说束鹿丢了,当真是气急败坏,哪里还有心思去打面前的深州城。一时之间,除了契丹军队仍在打炮放箭,各部族、属国军,一大半倒收了弓箭,没人肯继续射箭,有人甚至开始回营收拾行装,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开拔。便是众汉军,也是心存观望,不肯用力。没了密集的箭雨掩护,单靠着那几门火炮,往城洞里运送火药也受到阻挠,几乎便是停了下来。众契丹将士不知所措的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韩敌猎、萧吼骑着战马,不断往来诸军督战,大声喊叫,但是除了汉军开始稀稀拉拉的射着箭,诸部族、属国军却是无人理会他们。

这些节度使、详稳们,都自动的聚集到韩宝的中军大帐前,等着韩宝下令撤退。

尤其是城西,以部族、属国军为主,没有人愿意在那里将后背露给那只顷刻之间便将慕容提婆打得全军溃败的宋军。

但这些节度使、详稳们还有是几分畏惧韩宝的,被韩宝召见帐中之后,却也无人敢吭声,只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敢做仗马之鸣。

当真触了韩宝的晦气,被韩宝一刀砍了,难道他们还真能造反不成?这个胆子,他们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的。

韩宝冷冷地望着这一群节度使、详稳们,强压心中怒火,倘若这些家伙是契丹人,韩宝早将他们一个个的砍了,但是,对付这些家奴,手段不能如此简单。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心平气和一些,将目光投向耶律薛禅。

“老将军,连你也动摇了么?”

耶律薛禅羞愧的避开韩宝的目光,抱拳回道:“晋国公,非是吾等胆怯,实是西面局势不明,倘若果真有大队宋兵自西而来,吾等却全然无备,与深州宋军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能这般快的击溃慕容提婆大军,宋军只怕有三四万之众……”

“诸公也是这般想么?”韩宝不动声色的环顾众人。

众节度使、详稳纷纷点头称是,七嘴八舌的应道。

“实是不可不防……”

“依我看,咱们已中宋人之计,这深州是宋军之诱饵无疑……”

“南人也说,小心使得万年船。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还是小心为上……”

“诸公差矣!”韩宝高声说道,他目光扫过帐中,帐内立时便安静下来,“诸公可想清楚了,束鹿离深州城有四十五里,宋人要是步军,要走差不多一整日。倘若是马军,至少也要走半日!诸公看看天色,束鹿的宋军即便大战之后,全不休整,立即行军,到深州,亦已是半夜——敢问诸公,若是公等指挥大军,明知道前方有一支人马众多的敌军,公等敢连续行军,半夜至敌人面前么?!”

“本帅敢说,没有人敢!倘若谁敢如此,他们前来,亦是送死!”韩宝厉声说道,“然诸公再看看深州城,只要一个时辰,不!只要半个时辰,便可攻破!”

“诸公,咬进嘴里的肉也要吐出来么?!这时候放深州一条生路,然后让束鹿的宋军与之合师,得到深州的向导、粮草、军资,然后从容来与我们作战?打蛇不死,必为蛇咬!拱圣军如今只剩最后一口气,但我们此时若不掐断这最后一口气,得到兵员补充,便又是一支强敌!”

“反之,咱们倘若能齐心协力,尽快攻下深州。一则可无后顾之忧,再则可以深州为据点,大军有安身之处,况且深州城内,粮草财帛不少,更可补束鹿之失。宋军纵然有再多人马,咱们得了深州,又何惧之有?”

“况诸公皆是北国勇士,又岂能做出闻风而逃之事?此事传回国内,是全族皆为人耻笑!以本帅看来,束鹿敌情未明,不必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要急攻深州!只要攻下深州,咱们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怕他宋军个鸟?!”

韩宝自信满满,对众人晓以利害,眼见着众心稍安,他深知此时定要趁热打铁,正要下令众将各回本部,协力攻城,不料便有此时,有探马疾驰而来,至营外翻身下马,高声喊道:“报——”

韩宝虽然不知何事,但他见众人脸上又露出怀疑之色,只得故示大方,喝令道:“传进来!”

那探马疾趋入帐,抬头一看,看见帐内这许多人,不由一愣,叩着头后,迟疑着不敢说话。韩宝心知有异,但他要向这众将显示他开诚布公,并无隐瞒欺骗之意,这时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尔有何事?速速报来!”

“是!”那探马带来的原是紧急军情,这时也无暇多想,禀道:“禀晋公,沿河拦子马发现苦河南岸,有宋军大队人马,正欲强行渡河!”

他这话一说,中军帐内,顿时炸开了锅,众人皆是惊疑不定,连萧岚都有点坐不住了,站起来问道:“可看清旗号?”

“回签书,看得清楚,是南朝骁胜军旗号,有唐、李两面将旗!”

“尚不死心么?!”韩宝冷笑道,此时他早已侦知对岸宋军的统帅是谁,骂道:“唐康、李浩二贼,又来送死。”

但是那些节度使、详稳们却不是这么想,连耶律薛禅都忍不住说道:“晋公,西边宋军方攻下束鹿,如今南边又有骁胜渡河,此必是宋人事先相约,便要在今日,两面夹击,救援深州。既然如此,只怕束鹿宋军,也不会在束鹿久留……”

“是啊,老将军说得不错……”众人纷纷附和。“定是如此无疑。”“咱们还须早做打算!”“不可硬打深州了……”

这却也由不得他们不如此想,便是萧岚,心里也开始动摇,他也疑心这是宋军事先约好,开始大举反攻了。倘若真的是如此,那么,继续攻打深州,便是冒险。时间是极宝贵的,若是敌众我寡,大军被拖在深州,却被宋军合围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若是他表露出半点动摇,韩宝便再难压制住这些节度使、详稳们,而在他心里,对于就此放弃深州,仍是十分的不甘。攻取深州的诱惑与对被宋军两面夹击的害怕在他心里激烈的交战着,一时实是难以取舍。他慢慢的坐回座位,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斗争。

“诸公!”韩宝喝止住众人的议论,尽管他心里也是十分震惊,但他表露在众人面前的,仍是镇定自若的坚定,“此不过巧合尔!”

“这如何能说是巧合?束鹿方败,唐康、李浩又来,定有预谋啊,晋公!”

“若是预谋,宋军必待束鹿之兵兵临深州,牵制我军,唐康、李浩再从容渡河。”韩宝断然说道,“今日吾军控弦之士数万,诸公奈何畏敌如虎?!”

他说着,刷地一声,拔出佩剑,惊得满营震慑,立时无人再敢多说一句,韩宝挥剑砍向书案,便听一块案角掉落地上,他环视众人,厉声说道:“诸公听清了,吾意已决,若要韩宝闻风而逃,除非日自西升!今日之事,若吾辈不能同心协力,心怀首鼠,自乱阵脚,则必为宋人所乘。吾当重申军法,诸部敢未闻令而擅退者,兴连坐之法,阖族老幼,尽皆处死!莫谓言之不预!”

萧岚虽然心中忐忑,但韩宝既已定策,他也决然起身,高声道:“诸公,吾契丹诸军,当为表率!我当申令军中,一人后退,全队斩首!我亦素知各部各族之间,或有嫌隙,然如今大敌当前,当弃小怨。诸部之间,敢有闻败而不救者,以通敌论,全族皆处死!若能同心协力,打下深州,我萧岚在此保证,深州城中珍宝财货子女,尽归诸部所有!我契丹、渤海、汉军,由朝廷另行赏赐!”

萧岚许以重赏,韩宝威之重责,兼之诸部节度使、详稳,素畏韩宝,这时纵有不情不愿,亦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愿听签书、晋公调遣!”

韩宝默默看了众人一眼,他知道仅是这样压制住这些人仍是不够的,他仍要做一些部署,哪怕暂时安住他们的心,令他们心中感觉到战胜的希望仍然很大,他们才会真正拼死效力。

他默然一会,又说道:“诸公看到那几个大洞了?火药装满,深州城墙便会炸塌。宋军纵然自西、南两面而来,其各军往来,总有个先后。以时间来算,唐康、李浩来得快,束鹿之敌来得慢。若我军能在束鹿之敌到来之前,攻破深州、击退唐康、李浩,则束鹿之敌闻之,必然惧而退师。其若敢孤军远来,正可一鼓而破之!”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耶律薛禅老将军是老成稳重之人,本帅令老将军率本部兵马,在西北布阵,广布侦骑,以备非常。请萧签书统率诸军,协力攻城,打破深州。本帅亲率五千宫卫骑军,前往苦河,唐康、李浩若敢渡河,本帅便将他们赶进苦河喂王八!”

韩宝的这番部署,的确令众人都安心不少。

有耶律薛禅放哨,韩宝亲自去备御唐康、李浩,只要尽快攻下深州,击退唐康、李浩,那么,有了深州做据点,束鹿的宋军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了。而且,经过韩宝与萧岚的一番分析,当初猛然听到束鹿丢失、慕容提婆大败的那种心理上的震憾,也慢慢缓解了不少。众人心里面也是相信深州很快就能攻破的,这时候他们开始想起萧岚许下的赏赐,又开始垂涎起城中的财物来。尤其是在束鹿损失不菲的那些部族,更加无法不对深州的财宝动心。

韩宝知道他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势,又说道:“望诸公同心协心,天黑之前,打破深州,今晚咱们便在深州城内开庆功宴!”说罢,挥挥手,众人连忙躬身退出,各回本阵。

韩宝目送这些节度使、详稳们鱼贯退出帐中,方转身望着萧岚,抱拳道:“签书,深州便拜托了!”说罢,压低声音道:“慕容提婆那厮如何兵败,仍不得不防,今日必要攻下深州!”

萧岚点点头,抱拳回道:“晋公尽管放心。”

萧岚目送着韩宝点兵离去,方回到城北本阵之中。

在攻城的这等紧急关头,居然要分兵他出,而且连主将也亲自离开,这已经不能用犯兵家忌讳来形容了,甚至是有点荒诞不经。然而当事情发生之时,竟又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萧岚努力的不让这番变故影响自己,他回到本阵之时,辽军的攻城已经重新开始——好在深州城外的辽军兵力的确雄厚,尽管分出不少的兵力,但是攻城的火力,却并没有受到影响。在他们进帐会议之时,攻城出现了一小会的松懈,宋军利用这个机会,试图夺回那两个大洞,但在萧吼与韩敌猎的指挥下,拱圣军的最后一次努力,也被挫败了。

萧岚骑在自己心爱的坐骑上,远远望着他的士兵们继续有条不紊的将火药送进两个大洞中,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细心的观察到,宋军在做了最后徒劳无功的抵抗之后,开始悄悄的撤离北面的城墙。萧岚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倘若他此时下令云梯攻城的话,夺取北城墙将易如反掌。但他又有什么必要冒这个险呢?也许姚兕就是想他如此,令两军在狭窄的城墙上缠斗,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点燃火药,从而苟延残喘,或者另生他计。

萧岚打定主意,在这个最后的关头,他绝不自作聪明,致人可乘之机。

终于,身边的工匠头目向他禀报,火药已经足够了。

萧岚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耶律薛禅没有回音,这便是好消息——他们终于抢占了先机。他朝传令官点点头,然后下了马来,将战马交给亲兵。传令官开始吹响手中的号角,按着事先的约定,所有深州城外骑在马上的辽军将士,听到这号角声后,都一齐下马,看紧自己的坐骑。

城洞里的士兵、工匠,点燃了引线,然后迅速的钻进木驴内,朝北边的本阵飞奔而来。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虽然号角长鸣,炮声不断,但可能是因为四城诸军都停止了那漫天蔽地的箭雨射击,萧岚尽管产生了一丝错觉,仿佛整座深州城,都陷入一种短暂的沉寂之中。

然后,突然之间,他感觉到大地一阵巨大的晃动,“轰”地一声,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巨大的声响传来,让他短暂的失去了听力,他的眼前,出现一副无比观壮的景象——伴随着刺目的火光,直冲云霄的烟尘,他面前那道曾经久攻不下的城墙,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如齑粉一般,化为一堆废墟。

在萧岚的身后,许多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契丹人、室韦人、阻卜人,甚至渤海人、汉人,都匍匐倒地,双手合什,口里不断的祈祷着。尽管许多辽人已经见识过火炮的威力,但是,如此巨大的破坏之力,在他们的心目中,仍是鬼神才有的力量。对于笃信鬼神的他们来说,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萧岚默默的望着这一切,听到韩敌猎在身旁兴奋的说道:“深州,总算到手了!”

但是韩敌猎显然高兴得太早了些。

当那漫天的灰尘渐渐散开,萧岚身边的传令官都已经将进攻的号角举到了嘴边,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北城倒塌之后,在那堆废墟之后,不知何时,宋人竟然悄没声息的,挖出一条宽近一步,深逾数尺,绵延数里,连接东西两城的壕沟!

甚至众人还可以隐约看见,在东城城墙之内,也有一条这样的壕沟,只是看起来尚未完工。显然,宋人在发现北城吃紧后,集中了全部的人力,来挖掘北城这条壕沟。他们用挖壕沟的砖土,便在壕沟的内侧,砌起了一道矮小的土墙,有数个缺口,则布置了数重拒马。

这条壕沟挖掘的地点十分巧妙,它正好位于城外望楼观察的死角,而当北城被炸塌之时,塌倒的城墙,虽然也波及到了这条壕沟,但却并未能填满它——这很难判断是因为城内工匠的精确计算,还是单纯由于幸运。

于是,萧岚与众辽军将士们发现,他们炸塌了城墙,但面前仍然还有一座硬寨要攻打!

望着一队队持弩张弓站立在土墙、拒马之后严阵以待的宋军,连萧岚都忍不住感叹起来:“壮哉!姚武之!”韩敌猎也是低声赞道:“此真吾辈之楷模!”

“可惜绝非吾辈福音。”萧岚回头看了韩敌猎一眼,苦笑道。

韩敌猎点点头,指着眼前的那些宋军,道:“但我不信那些人都是拱圣军!其中必有乡兵鱼目混珠者。”

“所见极是!”萧岚微微额首,“可惜没有时间分辨了,试试便知。”说罢,侧过头,对一个传令官喝道:“传令,诸部继续射箭,牵制宋军,把火炮、箭楼都给我推过来,对着那土墙后面打!”

“得令!”

“令汉军备好布袋,不管他们用什么,土也罢,柴也罢,总之,将那壕沟给我填了!”

“得令!”

一个个传令官接过令箭,纵马飞奔而去。

萧岚再次转过头,望着那道土墙,冷冷的说道:“我便不信了,城墙我们都打塌了,还怕这道小小的土墙!给我打!”

他的话音落下,身后炮声再次响起,士兵们拼命地推着箭楼移动着,调整位置,很快,漫天的矢石,再次如雨点一样,砸向宋军的土墙后面。

这是自围攻深州以来,萧岚所见过的最血腥的一次战斗。

尽管火炮的精准度仍有问题,而且数量太少,每发一炮,又需要间隔相当的时间发下一炮,但是,对于在土墙、拒马后面列阵防守的宋军来说,仍然是巨大的威胁,只要有一炮落在他们中间,就是血肉横飞,往往会有十个,甚至更多的人丧命。而他们举在头顶的盾牌,对火炮毫无防御之力。

但是,为了维持阵形,宋军就那里坚定的站在那里,高举着盾牌,任由火炮来炸。每当有人牺牲,便立即又有人补上。没有了城墙,但宋军没有丧失他们重兵方阵的传统,哪怕拱圣军是一只骑兵,也毫不逊色。他们用无畏的牺牲与纪律来对抗火炮,充分利用了辽军火炮射击精准度欠佳与数量太少的缺点。

与此同时,他们的弓弩手精确的射杀着在盾牌、木板的掩护下,背着土袋薪柴想要填壕的汉军,他们远远的丢出一种火器,这种火器不会爆炸,但会放出呛人口鼻的烟雾,同时还能遮蔽辽军的视野。

当好不容易有汉军冲近了,从土墙中间,变戏法般,出现一个个的小洞,宋军从小洞中用长达数丈的长矛,刺杀试图靠近壕沟的敌人。

辽军在箭雨与火炮的掩护下,一次次的冲锋,却一次次的被打退。

萧岚完全无法理解,拱圣军也罢了,那些穿着拱圣军衣服的乡兵义勇,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种无畏的?!难不成姚兕将他的全部主力都集中到了此处?倘若连乡兵义勇都能在火炮面前如此无畏,那么,大辽诸臣所津津乐道的火炮对重兵方阵的优势,岂非是一个夜郎自大的笑话?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也无法去思考答案,他心中所能想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不惜代价,都要攻下深州!

但是现实却不那么让人称心如意。

他让传令官去下令四面同时攻城,但其余三城的部族军却并不那么肯尽力,各部将领都想着北城已经炸开缺口,虽遇阻碍,但取胜是迟早之事,没有人愿意在这个马上就要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付出过多的伤亡——诸部族属国节度使、详稳心里很明白,事后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功劳最大,就会给你最多的战利品。实力最强的部族,才能抢夺最多的财货。此前迫于韩宝的威压也就罢了,但是如今,众人一方面惦记着分享深州的战利品,一方面提防着束鹿的那支宋军,韩宝已离开深州城下,契丹人眼见着又有求于自己,谁也不是傻瓜,谁也不可能不为自己多留几个心眼。

因此萧岚虽然下令,诸部攻城,却并不肯卖命,虽也装模作样扛着云梯冲锋,但城下一阵箭雨射下,便立刻退了。如此反复,不过做样子,应付应付。

萧岚此时也不能真的与他们翻脸,只得权且忍气吞声,集中兵力,攻打土墙。

然而欲速则不达,他心急如焚,急欲攻下深州,不断着人催促炮手放炮,打到半晌,忽听身后几声巨响,竟然有三门火炮炸膛爆裂了——这些火炮都是大辽最珍贵的武器,不但萧岚心疼得要命,剩下的几门火炮炮膛也是热得发烫,因为连续炸膛,炮手们也不敢再发炮,生怕再出事故,不仅累自己丢了性命,事后更怕被惩罚,萧岚亦不敢强求,只得令他们暂时歇息一阵。

但没了火炮的助阵,拱圣军的方阵,更是显得坚不可摧。

辽军一次次的进攻,抛下了不知多少具尸体,换来的,只是在两个时辰之后,终于将壕沟填平了一小段。然而,不待萧岚下令从那儿进攻,宋军已经将准备好的油脂等物,疯狂的泼散到被填平的壕沟上,然后丢上一个个的火把,顷刻之间,那段壕沟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萧岚不得不再一次组织人马,冒着生命危险,去用沙土扑灭大火。

如此反复的争夺,厮杀,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伤亡,萧岚甚至孤注一掷,下令余下的宫卫骑军与他们的家丁,也下了马去冲杀,与汉军夹杂在一起去填壕沟、争夺一段土墙,然而,直到太阳西沉,他也未能攻破那道低矮的土墙。

而他的士兵们,已经累到脱力。

终于,在损失了两千余名汉军、部族属国军,数百名家丁,还有几十名宫卫骑军后,萧岚再也抵受不住,下令鸣金收兵。

他这时候根本不想再去想深州的宋军究竟损失了多少人马,不管姚兕损失了多少人,他都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他完全无法理解,姚兕是如何守下来的,他只知道,如果姚兕真的能逃过这一劫,从此以后,也许他都会畏惧与此人交战。

实际上,就在此时,他已经宁愿去面对束鹿那些宋军,也不愿意再面对姚兕。他几乎要以为,若再与姚兕打上一天,他真的会怀疑自己究竟会不会打仗?

便几乎在萧岚鸣金收兵的同时,深州城南十里。

韩宝领着他的宫分军正得胜归来,这一次与骁胜军的交锋,没费什么力气,事实上,倒是他过于谨慎了,唐康、李浩虽然摆出了渡河的阵势,但是在两百余人的先锋被击溃后,他们便只敢隔河列阵,以小船在苦河上巡弋,结果两军隔着苦河,布阵互射,唐康、李浩进则无胆,退则不甘,与韩宝僵持到黄昏,才悻悻撤阵。韩宝确信不会再有他变,留下五百人马守河,便率领大队人马返回深州。

众人虽是只得了个小胜,但心情都是不错,许多将士放松的在马上吹起胡笳,满心以为回来之后,必能进深州城安歇。

然后,走到城南十里,众人终于可以看清深州城头的旗帜之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拱圣军还在?!”韩宝远望着深州南城上那一面面赤红的战旗,一时愕然。

同一天,大宋北京大名府。

宣抚使司。

石越与折可适、李祥上午巡视完和诜与何去非的环营车阵,回到行辕,范翔又送来唐康、李浩的一份札子,他打开看完,观看雄武一军环营车阵时的兴奋之情,便一扫而光。

又是互相攻讦!

自七月二日开始,不到三天的时间,唐康、李浩、郭元度与仁多保忠之间的相互攻击、指责,已经让石越忍无可忍。七月二日,唐康、李浩、郭元度分别上书宣台,指责仁多保忠玩寇自重,坐观深州成败。当日石越回文狠狠的训斥了三人一顿,一面又令仁多保忠解释为何在武邑逗留不进。不料非但唐、李、郭三人大不服气,再度上书,痛陈深州之危殆,变本加厉的指责仁多保忠是报旧怨,暗示当年姚兕与仁多保忠一族有怨;仁多保忠也上书赌咒发誓,不仅细细说明自己在武邑如此部署的原因,宣称自己全是为战局考虑,更是不甘示弱,反过来痛斥唐康、李浩进退失机,败军辱国,指斥郭元度阳奉阴违,外廉内贪,受唐康贿赂而污陷主帅。

石越迫不得已,干脆各打二十大板,回文将双方都骂了个狗血淋头。并严令唐康、李浩、郭元度三人,必须听从仁多保忠节度,否则严惩不怠。

郭元度看起来是老实了,但唐康与李浩却仍不服气。

二人送到宣台的这份札子,是禀报宣台,他们的探马的情报表明,自段子介之败后,深州已有旦夕之祸,二人既被委以专阃之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虽然明知兵微将寡,难以成功,也要说服麾下众将,冒险一试,再次渡河,救援深州,庶几以报皇恩。

这意思是十分明显的,唐康既然说服不了仁多保忠,便开始攻击仁多保忠;既然扳不倒仁多保忠,那也绝不肯听仁多保忠节制。因此,二人便要打仗,也不向仁多保忠报告,而是直接向宣台禀报。

这让石越心里十分的恼火,但是要处理起来,却是十分棘手。这与他十几年前平夏时的情况大为不同,平夏之时,上面有一个意志坚定的皇帝,宰相们虽有分歧,但便是吕惠卿,对他也并无掣肘;下面则是刚刚经历军事改革,整编方毕的禁军,军队之间虽也有派系,但主要还是与西夏作战已久的西军,大体来说,那个时候,从皇帝到普通的将领,都是抱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态度,希望大宋朝在励精图治之后,打一场扭转国运的战争。因为,许多的分歧,都被这种大的心态所掩盖。

而如今呢?石越权位虽然远重于平夏之时,但他所处的环境,也已大不相同。

较之十余年前,大宋朝上上下下,早已自视为强国。十余年前对西夏,西夏弱,宋朝强,而宋朝仍然视内部纷争不已的西夏为强敌,谁也不敢有任何的大意与轻视;可现在,纵然以实力来说,辽国与大宋不过半斤八两,棋逢对手,但是朝野之中,许多人都有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心的。这种自信心既是好事,却也是坏事。坏的一方面,便是因为过于自信,于是大敌当前,内部的矛盾,该有仍然有。

朝廷之中有矛盾,将领之间也有矛盾,在河北打仗,他要驾驭的是几乎大宋军队中的所有派系,有许多将领,虽然经历了对西夏的战争,作战经验更加丰富,但是坏的一面却是,他们的官爵更高,资历更深,更难驾驭,更麻烦的是,许多人还与朝中党派有牵扯不清的关系。而在以前,他要对付的,不过是种谔等区区数人而已——而且种谔这些人,想法与他其实也没多大的分歧。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在进攻作战之时的分歧,永远会比防御作战时要来得少。

不管怎么说,对付唐康、李浩、仁多保忠,甚至是郭元度,石越也不是一句“行军法”便威胁得了的。仁多保忠虽是异族,但有保驾勤王之功,忠心耿耿;唐康与他亲如兄弟,恃宠而骄亦是难免;李浩资历极深,又是新党,石越如果不想惹出大风浪来,轻易也不能定他罪名……便是郭元度,朝中也是有人的。

况且他能把唐康怎么样?别说他下不了这个手。就算唐康与他毫无关系,便在七月四日,他刚刚收到小皇帝亲自拟写的一份诏书,诏书中小皇帝不仅称赞了姚兕与拱圣军守城之英勇,还褒奖了唐康、李浩不惧强敌,救援深州的忠义,诏书称他们虽未竞全功,但大战契丹精锐骑兵,已令韩宝、萧岚胆寒。更重要的是,“袍泽有难,则感同身受,义之所在,则奋不顾身”,较之大宋朝一朝宣扬的契丹人“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的卑劣,更是形成鲜明的对照,是大宋之所以必然击败辽人之铁证……

石越分明的感觉到,小皇帝已经不甘寂寞,在这场战争中,他已经开始一点点的宣示自己的存在,而且,只要有机会,小皇帝就嘉奖、称赞那些敢于进攻,敢于与契丹打硬仗的将领与军队,而不论其是非成败。

这分明是包含深意的!

皇帝的确很聪明。

这实际上,也是对石越施压。

尽管现在皇帝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至少枢密使范纯仁不会因此施压石越必须救援深州,御前会议也保持了足够的耐心。但皇帝就是皇帝,大宋朝仍然是一个君主制的国家!他的影响力没有人敢小觑。

况且,实际上韩维与范纯仁也很关心深州的存亡。

而且,仁多保忠的指责是很有道理的——深州今日的局面,与唐康、李浩擅自进兵,损兵折将,致使实力大损是有直接关系的。倘若骁胜军、环州义勇等到神射军到来,两军合兵进攻,步骑配合,深州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仁多保忠认为自己也是主张救援深州的,只是在骁胜军实力大损,辽军已然有备的情况下,他迫不得已,才取其下策,屯兵武邑。

但这些都不代表石越可以去打皇帝的脸。

他能顶住压力,不再采取添油战术,继续往冀州派些无用的援军,便已经不错了。按理说他是应该这样做的,万一深州果真失守,宣抚使司至少可以以此推卸责任,而不必背黑锅,被人指责他救援不力。

这算是他当到右丞相的一个好处——官越大,表示背得起的黑锅越大。

石越同样深知深州若然失守,对士气民心将是一个极大的打击,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战争的走向,宣抚使司关于深州的情况是一日两报,但是,他绝不会因此而乱了阵脚。他知道唐康的那点心思,唐康将深州视为他青云路上最好的一块垫脚石,只要保住了深州,对他的前程有着极大的好处。但是,对于唐康因此而沉不住气,进退失据,气急败坏,石越亦不由得有些失望。

倘若让唐康处在他现在的位置上,他能按捺得住么?

有大格局者,无时无刻,都能把握住自己的节奏,不会轻易的因为一些小小的利害,便随着别人的节奏起舞,在这个方面,唐康仍需要更多的历练。

其实石越心里面也是很焦急的,他不断的着人去催促王厚、何畏之以及来援的西军诸部,同时派出数拨使者询问慕容谦的情况——此事倒是让他稍觉安慰,至少慕容谦已经到了真定府。而且便在慕容谦抵达真定府的当日,渭州蕃骑也到了井陉——他们在路上遇到道路被洪水冲坏,因此耽搁了不少时日。

对于慕容谦,他是放心得下的,因此他只是令他便宜行事,自己决定是否要救援深州——他知道姚雄在慕容军中,倘若过多催促,反而会干扰慕容谦的判断。

但唐康……石越丢下唐康、李浩的札子,止不住的摇头。

“丞相,还有一封札子,是定州段子介送来的……”范翔注意到石越的脸色,猜到定是对唐康有所不满,他因与唐康相善,自免不了要从中缓颊。实际上,唐康、李浩在苦河无功而返,上呈枢府的报告,虽经石越过目,却也是范翔的手笔。小皇帝会下诏大赞唐康、李浩的功绩,与这份报告的措辞巧妙,自然大大有关。

“他说什么?”石越以为是请罪的札子,也不打开,只是向范翔问道。

“他想要火铳……”

“火铳?”石越愣了一下。

范翔却是会错了意,忙解释道:“听说是兵研究造的一个手持火炮……”

“他不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弹劾他么?”石越打断范翔,“这段子介,他不赶紧上表给自己辩护两句,还要什么火铳?败军辱国,他还想着能做定州知州?”

范翔也是吃了一惊,“朝廷已经下旨了么?”想想,又实为段子介不平,忍不住又说道:“这实是不公平!”

“有何不平?”石越冷冷说道:“打了败仗,便要承担责任。这是国家法度,凡是吃败仗的,都要受处分。”

“丞相,恕下官直言,这可不是多劳多怨么?镇、定那些人,缨城自守,自然不会吃败仗,也挨不到处罚。段子介这样,反而要受责罚。胜败兵家常事……”

“借口何人不会找?”石越哼一声,范翔不敢再多说,却听石越又说道:“吃了败仗,不管是何原因,总要受处分。这个法度不能废,否则后患无穷。不过朝廷亦不是不知道他的苦衷,御前会议定议,罢段子介定州知州、飞武一军都指挥使之职,但大敌当前,仍许他戴罪立功,权领定州军州事,以观后效。”

这责罚却是极轻了,范翔放下心来,笑道:“这定是丞相保他了。”

“我保他有何用?”石越淡然说道,“皇上亦看中他,亲口替他说情,总不能两府诸公连皇帝的面子都不买。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前程,想着什么火铳?他说了要火铳做甚么?”

“他想重练新兵。”范翔与石越相处日久,渐知石越心意,听石越说话,知道表面上石越虽不假辞色,实则是已经许了,因笑道:“原本弩是最好的,训练亦简单,但他怕朝廷不会将弩这种军国之器颁给他的定州兵。”

“大敌当前,还墨守成规。不过,这兵器研究院何时造出火铳的?我如何不知道?”

“丞相日理万机,哪能连兵研院这些些小事,亦能操心?或曾禀告丞相,丞相忘记,亦未可知。”范翔笑道:“不管怎么说,昔诸葛武侯罚二十以上皆亲揽,实不足法。学生已经查过,这火铳当日兵器研究院造了一批为试验之用,因非军国之器,便束之高阁。后来朝廷曾将图纸赏给高丽与邺国,那批火铳便封存起来了。”

石越疑惑的看了范翔一眼,“你如何知道这么清楚?这段子介的公文来了多久?你便行文给枢府了?”

“段子介文书上午方至。”范翔笑道:“学生如何记得这许多事?幸而宣台之中,有个博闻强记之人。十日前丞相令勾当公事黄裳回汴京清查火器账册,看看朝廷有多少火器,各存于何处,以备不时之需,黄裳回来之后,便是个活账册,凡与火器有关之事,只要问他,莫不清楚。这甚么火铳,哪怕让兵研院自己去查,没个十天半月,只怕他们也不会有结果。”

“他们造了多少火铳?”

“当时造了四百支,其中有八十三支登记报废,计有三百一十七支,一直封存在汴京火器库。”

石越点点头,道:“段子介既然要,便全部给他。再令真定府武库拨给他三百架弩,一百匹马。你回文给他,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要重蹈覆辙,少招些无赖地痞,招兵要招老实本份,有家有业之人。本相不指望他立建奇功,不要急于雪耻,要沉得住气。”

“是。”范翔连忙答应了。

石越吩咐完毕,将段子介的札子丢到一边,又问道:“河东那边如何了?”

“观吕惠卿、章楶、折克行、吴安国、种朴的报告,似可确定耶律冲哥并无真正攻打河东之意,其只想牵制河东诸军。十天前,种朴派兵出雁门试探,夺了辽人两寨,但回程途中,又被耶律冲哥伏击,损兵折将。昨日枢府送来折克行、吕惠卿的奏折抄本,尚未及上呈丞相过目……”

“哦,他二人说什么?”

“折克行称此刻与耶律冲哥作战,不过徒然杀伤,无益战局,既然耶律冲哥并不主动进攻河东,河东诸军仍当以防守为主。诸军应该勤加习练,各州都要储备军粮器械,日后若要反攻辽国,河东方有用武之地。耶律冲哥用兵狡诈,凭河东诸军与之对敌,守则有余,攻则难成。要对付耶律冲哥,还是要河北成功,一旦幽州告急,耶律冲哥只怕也难以在云州安生,只要他驰援幽州,河东诸军,便易于成功。”

“他倒是想打便宜仗。”石越骂道,他心道他还指望吴安国奇袭成功,但这是绝密之事,折克行不会在折奏上提起,他也只能绝口不提。只问道:“那去协防雁代的神卫十九营究竟到了何处?”

“上次来报,他们在西汤镇一带道遇山洪,道路被毁坏得厉害,有几座桥梁都被冲毁了,行进不得。此后便无消息,不过学生以为,如今已是七月,天气好转,当地官员已在抢修道路,应当要不了多久,太原便会有他们的消息。反正河东如今并无危险,他们早一日到,晚一日,倒也无关紧要。”

“这是朝廷之失。早当在河东路也建一个火炮作坊,为防地方割据,便因噎废食!”石越痛声反省,忽见范翔脸色尴尬,因问道:“怎么……”

范翔尴尬笑道:“丞相所言,亦是吕惠卿奏折所言诸事之一。他建言朝廷亡羊补牢,在各路及重要军镇,皆要兴建火炮作坊,朝廷想问丞相意见……”

“这大可不必因人废言,只管回复朝廷,此亦非吕惠卿首创,昔日君实相公在时,早有此意,此事范枢使亦知。”

“是。”

“吕惠卿还说了何事?”

“另有三事:深州有必救之理;胡人不可领兵;请率太原兵出井陉以援深州。”

石越笑道:“他的太原兵能济得何事?不过迎合皇上而已。”

范翔更是尴尬,但他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前日勾当公事高世亮出使河东回来,曾与学生言道,吕惠卿在太原练兵,士甲颇精。太原、雁代之地,本来民风剽悍,太原兵虽只是教阅厢军,然吕惠卿在太原有年,教阅厢军一直操练不辍,非他处可比……”

石越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冷冰冰的说道:“他是太原都总管府,守好自己辖区便可。慕容谦已至镇、定,他若去了,是他听慕容谦节制,还是慕容谦听他的?”

“是。”范翔不敢再说,连忙闭嘴。

却听石越又没好气地问道:“王厚呢?何畏之呢?到了何处?”

范翔正要回答,却见厅外石鉴急匆匆的走来,见着石越,行了一礼,兴奋的说道:“丞相,王厚、何畏之到了。”

“哦?!”石越喜出望外,站起身来,石鉴又笑道:“非止二位将军,还有威远军已至南乐、云翼军已至清丰、龙卫军已至濮阳,横山蕃军右军也已渡过黄河,不日皆可抵达大名。”

石越与范翔对视一眼,皆是精神一振,正要出门去迎接王厚、何畏之,却见吴从龙也大步进来,禀道:“丞相,好消息,枢府来了消息,太皇太后已经应允,且不忙调神锐军、振武军,先调铁林军、宣武一军前来,不过太皇太后明令,此二军须归入右军行营都总管司,由田侯节制。”

“好,好!管它由谁节制,远水解不了近渴,总比要等神锐、振武来得好。看来陈履善没白回京师。”石越此时根本不再计较这些细节,笑道:“走,去迎接王将军与何将军!”

当石越称赞陈元凤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陈元凤在汴京做了些什么。

陈元凤去京师,一则是为了协调有关粮草军资之事,一则是为了亲自向太皇太后、皇帝、御前会议汇报战争的进展——这个本不是石越本意,石越原本是希望由参议官游师雄去替他报告,接受质询,但是御前会议点名要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陈元凤去,石越虽不情愿,但为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只得勉强答应。

对于陈元凤来说,这自然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并不是每个官员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太皇太后、皇帝与两府诸公,更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官员,都有机会在这些人面前展示自己。有多少官员,就是因为抓住了这样的机会,因而鱼跃龙门,一飞冲天。

陈元凤抵达汴京是在七月二日,他到达的当日,段子介兵败唐河的消息,也正好抵达汴京——比仁多保忠、唐康接到消息,只晚了一天。这得益于自战争开始之后,开始渐渐运转起来的驿传系统。大宋的驿传系统,仿佛一台老旧生锈的机器,当它运转以后,开始是缓慢的,需要一段时间,各种齿轮之间经过磨合,才终于能慢慢的变得灵光。战争初期,传递战报的消息虽然有严格的要求,但速度不过中规中矩,驿法中规定一日四百里的速度,当时还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一份公文从大名府送到汴京,三百二十里,需要两三天,但是,渐渐的,在宣抚使司做出一些改良与调整之后,各地与大名府、汴京的联系,变得更快捷。各州、军虽然皆归宣抚使司统辖,但是许多府、州、军官员,也会同时向汴京禀报,各地与大名府、汴京之间的驿馆,都备足了快马,遇有遇急军情,都是书不入铺,昼夜兼程,如今从大名府一份公文送至汴京,一日夜便可抵达,比战争初期速度快了一倍都不止。

段子介唐河兵败后,他自己尚未来得及向大名府、汴京报告,镇、定诸府、州、军的官员们,早已迫不及待的将这个消息报告了上去,因此唐康、仁多保忠在冀州反而知晓得慢一些,实则七月一日,大名府宣抚使司综合各州、军之报告,大体已知详情,石越深知段子介在镇、定一带的人际关系不太好,因此,当汴京枢密院收到这些府、州官员的急报之后,不过晚了五六个时辰,便也收到了宣抚使司的报告。再怎么说,驿路之上,宣抚使司的公文跑得总要比这些地方官员的要快些。

这也是段子介能得到宽大处分的重要原因。

等到段子介自己的奏表送到汴京,御前会议其实早已决定如何处分他了。

但是,汴京是一个充满了自相矛盾的地方,尽管韩维主持的御前会议决定从轻处分段子介,可是段子介兵败唐河的消息,仍然对汴京朝廷产生了极大的冲击。

有些迹象是如此明显。

陈元凤人刚到驿馆,便听说朝廷暗中放松了辽使的禁锢,稍稍恢复了对辽使的礼遇。他甚至从交游甚密的同僚口中,听到北朝已经派遣议和之密使前来汴京的传闻。而这是他在大名府时一无所知的,他相信石越也被瞒在鼓里——这是人之常情,汴京诸公既然要私下里与辽使打交道,对于态度强硬的石越,在没达什么协议之前,肯定是要瞒着的。

此后他往来两府,又听到更多的传言流传:据说朝廷每日都有人上书,指责石越此前主导之绝不言和诏。而且,这种言论这些日子渐渐活跃,甚至有人抨击石越徒知大言,坐拥十万大军,龟缩大名府不出,区区一深州而不能救,却妄言绝不言和,甚至暗沙射影的斥责石越是玩寇自重,欲以辽人挟持国家。

这些言论倒不足以动摇石越的地位,身居高位,他一举一动,无论如何,都会有人诽谤,有人不满。

但是,谣传太皇太后,乃至御前会议诸公,心里都是认可“战和皆国策”的,认为二者不可偏废,自春秋战国以来,以和议而保全国祚者甚多,因此大宋的上层,大部分并不排斥和议。这一点,从此前陈元凤与在汴京的友人的书信中,从此番他回到汴京所交往的官员的言语中,他都有所体悟:这或者并不是谣言那么简单。

汴京有无名氏甚至写了一篇《汉唐和亲论》,在汴京广为流传,此文称赞以汉、唐之强,亦不免于和亲胡狄,赞扬和亲给汉唐带来的和平与福祉,避免无数无辜百姓惨死沙场,认为真正谋国,不能追求虚名与脸面,而应在乎民众之实利。他极力夸赞与匈奴和好之汉宣帝、霍光,而抨击对匈奴作战之汉武帝,指责汉武帝的战争,带给汉朝民众巨大的灾难,对于国家、百姓,全无半点好处。

这篇《汉唐和亲论》文采极佳,立论、论证,皆十分有力,颇有西汉之风,许多人疑心是苏轼的作品,但也有人认为近于韩拖古烈的文风……不过,不管此文出自何人手笔,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石越的绝不言和诏或者能激励士气、振奋军心,但对于朝堂公卿来说,即使再坚定的主战派,也不能否认拒绝任何和议的声明其实是偏激的、意气用事的。

陈元凤知道许多的大臣都是支持战争的,但是他也了解到,他们同样也认为,议和也是一种必要的手段。甚至不妨一边打仗,一边议和。为了国家计,总得多准备几条退路。打了胜仗有打胜仗的议和法,两军僵持有两军僵持的议和法,万不得已,打了败仗也要准备打了败仗的议和法。

不过,这些原本都限于私下的议论。汴京的大氛围,是对辽国的蔑视,对胜利的自信,对战争的热切——普通的市民、年青的士子、中低级的官员,大多沉浸在这种情绪中。陈元凤所感觉到的这些微妙的态度,则主要存在于能真正决定大宋命运的那些衮衮诸公之中。

百姓愚蠢而极易煽动,年青的士子自以为聪明实则同样的蠢笨,至于中低级官员,绝大部分都不过是鼠首两端的墙头草,他们总是软弱的,为了自己的前程与乌纱帽。这都要谢谢石越——在报纸被管制的背景下,要操纵这些人,实在太容易了。

因此陈元凤很清醒的知道,哪些人的态度是重要的,哪些人的态度则是可以忽略的。

虽然到七月二日为止,御前会议还从未提过“和议”二字。

但这一切,终止于七月四日。

当天,御前会议得出结论,认为段子介兵败唐河之后,深州已难坚守,左丞相韩维的态度率先动摇,他对太皇太后表示:为长远计,大宋要同时做好战争与和议的准备。他宣称纵然战争最终获胜,大宋也不可能吞并辽国,两国最终仍要有一份和议,否则边患不止,非大宋之福。既然总是要议和的,那不如早做准备,边打边谈,倘若能由使者得到的,就不必非要用战争来获取。

他的主张立即得到了高太后的赞同。

尽管高太后与御前会议都声称这个变化并不是要停止与辽国的战争,而只是要给辽国“改过自新”的机会。但这次政策的调整,仍然激起了一些强烈的反应。皇帝对此大为不悦,单独召见韩维面责之,却也因此被高太后喝斥了一顿。

这次风波普通百姓甚至中低级官员都无从知晓,宋廷不可能公开发封诏书宣称他们要与辽人议和,当然更不可能告诉臣民们,他们的皇帝反对议和。但陈元凤在汴京也有不少朋友,有些人甚至就在两府当差,而且在许多人来看,他还是范枢使亲信、赏识的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刻意巴结他的人也不少,这些流言总能传到他的耳朵里,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

尽管,所有的关于“和议”的流言加在一起,在汴京数不清的流言中,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对于绝大部分的汴京市民甚至是一般的官员来说,他们在听到这些流言后,都会不屑一顾。对于朝中大臣那微妙心思的揣测,也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

但有时候,真相与人心,便隐藏其中。

而陈元凤的确是一个擅长此道的人。

七月五日的晚上,当千里之外的深州,城墙已破,拱圣军血战一日之后,仅存的将士们随便坐卧在城墙上、地上,拌着冷水啃着干粮的时候;当三百里外的大名府,石越正给王厚、何畏之设宴接风洗尘的时候;在汴京的驿馆,陈元凤摒退左右,点起蜡烛,正在苦心构思着自己的奏折。

与预想的不同,来汴京三日,他只见过太皇太后一面,而且只是简短的几句问话,此后,他便全是与御前会议、两府打交道。显然,他需要做点什么,才能让高太后、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当然也有一点进展,连续两日,他拜会韩维、范纯仁,极力劝二人说服高太后,将更多的殿前司禁军调往河北,他向二人不断的保证大名府防线绝对安全,所以京师也绝对安全,不需要更多的兵力来守卫。同时,也是他建言,可以将新增的殿前司军队交由田烈武统辖。有些事情,他看得很透彻,在太皇太后眼里,田烈武是个如周勃一样忠义可信之人,即使他出自石越门下,但果真石越有任何不轨之事,天下最先站出来举兵反对的,必然是田烈武!

这一点上,高太后绝对是有识人之明的。

如田烈武、桑充国这些人,无论与石越私交再好,甚至也赞同他的政见主张,钦佩仰慕他的为人与能力,但是,如这些人,也是真正的君子。石越若蒙冤受屈,这些人能为救石越而不惜家破人亡;但若石越有任何对赵家的不忠之意,这些人也会是最坚定果断的反对者,他们会亲手将石越送进鬼门关,而不会有半分的犹豫。

高太后此时倒未必真的在猜忌石越,但是,身居她这样的位置,做任何决定,自然都会小心谨慎,她不见得是针对石越,任何人担任三路宣抚大使,都等同于将天下的兵权送到他的手上,若有可能,她都会做一些防范。就算是司马光在世,出任此职,也是一样的。

陈元凤对此洞若观火。

他能做到宣抚判官,不也正是因为这种心理么?范纯仁难道还不够信任石越么?但那又如何?信任是一回事,防范亦是必不可少。

因此,陈元凤游说韩维、范纯仁的主题便是:使兵权分于行营,而非聚于宣台!

御前会议应将绝大部分禁军,直接划入诸都总管府,宣台只能直辖最基本的预备部队,这并不会影响宣抚使司的权威,因为若有必要,诸参谋官、参议官、甚至勾当公事,都可以直接派往诸军,接掌指挥权——但却能有效的防范宣抚使兵权过重,直接指挥权与间接指挥权,在有些事情上,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看起来,高太后最终采纳了陈元凤的建议。

一天前,枢府来人告诉他,御前会议已经决定增派铁林军、宣武一军至田烈武麾下。枢府已经在准备舟船,这两只殿前司禁军,会由水路直接运往河间府。

这算是一个好的开始,但还远远不够。

陈元凤意识到,要让高太后、皇帝真正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议”这个议题,如今正是最好的切入点。

他沉吟许久,亲自磨了墨,提起笔来,沾墨写了几个字,却又不是太满意,抓起来,揉成一团,丢进纸篓,又铺了一张纸,写道:“臣伏闻宰臣韩维等……”

次日。

赵煦上午除了照例“列席”召见御前会议及两府、诸部寺监、以及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外,会有半个时辰左右,由宰执大臣讲叙本朝的“圣政宝训”——这些都是大宋自太祖皇帝以降,历代祖宗的事迹,是大宋朝自太宗以后,每一个皇帝都必须学习的治国课程。这些“圣政宝训”,其实并不全是历史事实,而是经过历代讲课的大臣们所精心选择,甚至是改编的,但这些赵煦自然是不会知道的。这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一部分,每位皇帝都必须遵守“祖宗之法”,但是,所谓的“祖宗之法”却是由儒臣们精心选择、编撰的,他们掌握着“祖宗之法”的最终解释权——这才是这个国家政治运转的最本质的东西。

在学习完“圣政宝训”之后,赵煦有一小会儿时间休息,然后,为了让他开始渐渐熟悉政务,从六月份开始,高太后开始让他读一些大臣的奏章,其中有些,例如与当前的战争无关的,涉及到各路州的一些政务,他可以直接批示,既使他处置失当,高太后也不会驳回,而是照样颁行下去,等到事情的恶果出现之后,高太后才会将反馈送到他面前,让他自己明白他的每一个处分,都有可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个变化,让赵煦的心态要变得平和一些,至少他可以安心,太皇太后已经在为他亲政做准备了。另一件让他安心的事情是,高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坏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六月下旬的时候,她让清河过来指点赵煦,交给赵煦的奏折也越来越多,凡与战争有关的重要奏折,也会抄送一份到赵煦这里,让赵煦写出自己的意见,送回到高太后那里。这些意见,有些被采纳,但大部分都没有了下文。

无可置疑,祖孙之间的关系,因此要缓和了许多。赵煦与高太后之间的矛盾,主要已经转移到了政见的不同上,而这方面的矛盾,似乎是无法调和的。

赵煦甚至不信任清河。

他这个姑姑,跟随了太皇太后太久。虽然他有时候也佩服她的见识,欣赏她的谦退,但是,他永远都无法真正信任她。对赵煦来说,这个宫廷中,已经太过于阴盛阳衰了,他心里面早已决定,一旦他亲政,他的清河姑姑,就要被送去洛阳,永远都不能再回汴京。

但暂时来说,清河仍然不失为他的一个好老师。

赵煦尚未亲政,便已经渐渐了解到做帝王的苦处。

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如果他每件事都想管,每封奏章都想看,那么,即便他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也是不够用的。

现在他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练习弓马了。

他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分权。天下如此之大,有些事务,他必须交给一些人去做,而这个天底下,没有什么人值得信任,但相比而言,他的两府宰臣们,仍然是最不坏的选择。那些每日与他朝夕相处,看起来忠心可靠的,比如内侍、女人,比起两府那些讨厌的老头子,实际上更不可信。

而他从清河那里要学的,便是他应该不去理会哪些事情,而哪些事情又是他一定要关心的……奏折上面都有引黄,如何简略的浏览了引黄,便知道这份奏折究竟值不值得他拿起来,是赵煦如今最主要的功课。

他一直很认真的向清河学习着这些,他这个姑姑,只要扫一眼引黄,就有本事从中间找出最紧要的那些奏折,这个本领,让他十分佩服。不过,他最近却老是分心。

让他不能专心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朝廷最近传出来的“和议”风波。为此,他老实不客气的训斥了韩维,却也因此挨了太皇太后一顿臭骂。而让他郁闷的是,韩维虽然在他面前表现得诚惶诚恐,但这些人都是如此——他们标榜着自己全然是为了国家社稷考虑,因此便把皇帝的威严视为粪土。韩维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写了一封奏折,向他表明自己的苦心,反过来倒规劝他要如何如何。

但至少这件事上,赵煦是站在石越一边的,他要求的是收复燕云,而不是一纸盟书!

另一件事,便是立皇后之事。

他十六岁了,尽管国家处于战争中,但太皇太后仍然决定在他亲政之前,替他册立一个皇后。

身在女人堆中,赵煦早经人事,他自己也有喜欢的嫔妃,他也考虑过自己将来的皇后……

实际上,他心目中根本便已经有一个人选——右丞相石越之女石蕤!

他与石蕤小时候曾经一道玩耍,长大以后,虽然有男女之防,但他因为温国的关系,也偶尔见过石蕤几次,还经常从温国口中听到石蕤的一些事迹。如今这个小姑娘,已经出落得美丽动人,在汴京的大家闺秀之中,是有口皆碑的美人儿。更加特别的是,石蕤小小年纪,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通晓夷语,弓马娴熟。据说她善解人意,落落大方,而且还聪明剔透,是个兼具柔嘉、温国、还有他的姑奶奶蜀国长公主之长,而无其短的人物。

虽然对石越绝无半点好感,但是,他倾慕石蕤却是非止一日。

但不需要询问任何人,赵煦心里也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自仁宗皇帝开始,大宋朝皇帝的皇后,都有不言自明的条件:必须出身名门,必须是开国功臣的后代,绝不能是见任宰臣的亲属!

石蕤也就够第一个条件而已。

不是开国功臣的后代也就罢了,但是要因此让石越罢相,并且彻底的离开任何军政实务,那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但倘若石越不罢相,而他的女儿却做了皇后,赵煦闭着眼睛都能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朝廷中不会有一个大臣赞成,整个大宋朝的士大夫,都会成为他与石越的敌人。甚至石越也会成为他的敌人,也许迫于压力,石越会抢先把女儿嫁掉,绝了他这个念头。

赵煦可不想把自己逼到那步田地。

他心里面打着如意算盘,亲政之后,设法罢免石越,让石越安心当他的富家翁,然后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迎娶石蕤为后。对于赵煦来说,这才是两全其美的事。当然,最完美的,则莫过于石越突然生场暴病,暴死身亡。那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除一切的麻烦,他可以清除他亲政后最难以对付的权臣,可以大方的追赠、封赏石越,让他死后备极哀荣,还可以娶回他最心仪的女子……

但他的这个心思,是无论对谁都不敢说的。

而太皇太后却等不及了,根本容不得他答应不答应,乐意不乐意,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挑选了好几个女孩,让他来选择。

赵煦自然是一个也不想选。

可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逃避,他属意石蕤的事,他是半点口风也不敢透露的。但这样一来,要合理地拒绝那些女孩,便更加困难。倘若他百般挑剔,太皇太后只会觉得他不成熟,说不定会亲自挑一个自己中意的女孩做他的皇后——对于太皇太后来说,皇后这种生物,只要贤惠温柔,规规矩矩,最重要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娘家人本份……便可以了。

“官家……”清河温柔的声音,拉回了又开始出神的赵煦,“这份札子……”清河指着赵煦手里无意识拿着的一份奏折,柔声道:“乃是河北宣抚判官、随军转运使陈元凤所呈……”

“唔,陈元凤么?”赵煦不好意思的避开清河的眼神,故作从容的说道:“朕记得他,先帝时,吕惠卿罢相,便与他有关,对吧?”

清河抿嘴微微点头。

赵煦又想了想,笑道:“朕还记得他有份万言书,是论胥吏之事的,议论精到,见解出众,是个能臣。西南夷之乱,此人亦有极大功劳。难得人品亦佳,忠心体国,虽出仕是吕惠卿所荐,却不肯党附吕某。朕还听说,他与石越乃是布衣之交,却也不肯阿附石越,桑先生与朕称赞过他的才华,听闻范枢使亦极赏识他……”

“官家记性真好。”清河微微笑道,“不过,以臣妾之见,要看一人品性,非止要听其言,观其行,还要看他的友人与敌人各是怎么样的人。圣人云:德不孤,必有邻。真正的君子,身边必然都是正人;有些人伪装得极好,但是看看他的朋友与敌人,便能觑其真面目。”

“那姑姑说这个陈元凤是君子么?”赵煦问道。

清河笑了起来,“这个臣妾可不敢乱说了。臣妾从不认识此人,道听途说,往往做不得准,还得亲眼观察。”

赵煦点点头,叹道:“可惜朕也不能亲眼观察每一个臣子。”

清河笑道:“便是官家能够如此,亦不可信。哪个臣子到了官家面前,不会有所掩饰?官家能决一人一族之生死富贵,做臣子的要投官家所好,亦是人之常情。况且许多人纵非刻意,见着官家天子威仪,已是诚惶诚恐,处处小心。官家要见着人的真性情,却非易事。”

“姑姑说得极是。”他一面与清河闲聊着,一面打开陈元凤的奏折浏览,看到了一半,禁不住击案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清河却只是微笑着坐在一旁,并不搭话。但凡涉及奏折之内容,无论是高太后还是赵煦,只要他们不主动询问,清河便绝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甚至不会表露半点的好奇。

不过身处她的位置,既便她不主动询问,就算是高太后,有时候也需要与人分享讨论,何况是不过十六岁的赵煦。不过片刻功夫,赵煦便忍耐不住,将奏折递到清河面前,笑道:“姑姑瞧瞧这陈元凤的札子。”

清河微笑着接过来,打开翻看,一面听赵煦兴奋的说道:“韩丞相这几日老说和议,御前会议也以为深州与拱圣军危殆,朕听到的,尽是说为社稷计,要刚柔相济。但却从未有人与朕说过这些,若不是陈元凤是自大名府来的,朕还一无所知呢。他在奏折里说,和诜与何去非在大名府苦练新军,少则数千人,多则万余人,列成方阵,四面皆是战车,车上置火炮,战车后面则是盾牌与长枪长矛,其后又有弓弩手,大阵最中间,有精锐马军。敌人远,则以弩炮攻之;近则有枪矛、弓弩;遇敌先以弓弩火炮攻之,待敌溃逃,再令马军追杀——大名府诸将皆称辽人无以当此阵者……”

他越说越兴奋,笑道:“既有此等新军,又何忧契丹不破?况正如陈元凤所言,和议非不可为,然当选择时机。要是辽人恣意妄为,大军已兵临大名府防线,我大宋诸军束手无策,事不得已,那也只能议和,此勾践之所以事夫差也。当此之时,自不能以议和者为不忠,便是城下之盟,也只得咬牙签了,只要知耻近勇,中夏又岂能长居胡狄之下?又或若两国相争,经年累月,胜负难断,黎民困苦,不得息肩,那该议和,亦不能多顾脸面,昔日祖宗之优容西夏,便是为此。又或者吾师虽已大胜,然敌人仍有可存之理,朝廷顺天应人,体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其一条生路,使敌酋为国家守藩篱,这也算是一理……”

“可如今呢?朝廷虽未胜,却也不曾败。深州纵失,拱圣军纵亡,所打击者,不过士气民心,但若朝廷能上下一心,那深州、拱圣军之失,又何足道哉?一时挫败,反倒可以使一国军民,同仇敌忾。若因此而进退失据,才是真的趁了辽人的意。这个时候开和议之说,徒然自乱阵脚。”赵煦说到这里,兴冲冲的望着清河,问道:“姑姑,你说是不是此理?”

清河此时已读完陈元凤的奏折,她慢慢的将奏折放回御案上,一面伸手理了理发鬓,抿嘴笑道:“妾是女流之辈,如何懂这些军国之事?不过官家也莫要误会了韩丞相的意思,妾观韩丞相之意,不过是同意接待辽国的使节,倒不见得会答应辽国的条件。”

“话虽如此!”赵煦摇摇头,道:“其实朕也知道韩丞相是主战的,不过,如今倘若开了这议和的口子,便是给一些误国之辈有机可乘。”

他迟疑了一下,望望清河,终于还是说道:“不知姑姑听说没有,朕听到一些传闻……”

“不知官家所说的是……”

“朕听人说,辽人的密使已到了汴京,开出的价码是高丽国、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缗钱一百万缗、精绢两百万匹。若朝廷答应,契丹便退出河北,归还所占城池。”

清河心头一惊,望着赵煦。这个价码她自然早就知道,这乃是辽国密使带来的口讯,只是不知道赵煦是如何知道的,并且一个字都不差。

赵煦看着清河的表情,却误以为她是全不知情,叹了口气,说道:“姑姑可知,这个价码却是不算高,甚至出乎朕的意料,他们连岁币都不要。你说这点钱算什么,无非是出卖了高丽国,若然开了和议的口子,朝廷中许多人便会心动。我昨日绕着弯儿问过范枢使,打完这场仗,朝廷的军费开支只怕都要比这笔钱多出许多……”他哼了一声,讥道:“这朝廷里,比朕会算账的人多着呢,到时候,不知有多少人会动摇?”

清河静静的听着,迟疑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只恐欲壑难平!”

“姑姑说得极是。”赵煦重重的点点头,“今日给了他们这笔钱,他们退兵了,日后怎么办?过几年他们再来?占了这个便宜,这叫食髓知味。但朝廷总有许多人,见不及此的。他们也不是见不及此,而是不愿意想那么长远,辽人再来,那是他下任的事了,他们又何苦操这个心呢?”

赵煦心里算是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又说道,“便是韩丞相,朕也疑心他未必没有这个想法,北朝既然开了这个价码,他便再讨价还价,削减一些。熬过今朝,缓过这口气来,咱们再兴兵报复。可朕却以为他糊涂了,人家打到家里来了,你都不能拼个你死我活,过两年,天下太平,想要轻开战端,哪有那么容易?”

“以朕之见,这和议的口子,断不能开。姑姑你看这陈元凤的奏折,他对石越也是颇有微辞的。石越坐镇大名府,一味的持重,这练新军固然好,但难道朝廷还待他新军练成再打仗?这岂不是平时不烧香,临事抱佛脚?!朝廷与西夏已经谈妥,朝廷卖给西夏两门克虏炮、全面开放粮食、食盐、茶叶、弓、箭、刀、枪、剑八物之互市,李秉常保证凉州以西,五百里之内,绝不出现百人以上的马军。李秉常如今战线拉得太长,御前会议已能肯定,他纵是有心,亦无力来趁火打劫。这火炮不过安抚一下他,反正辽人也有了,他迟早会有。故此,石越要西军,朝廷便将西军全部调过来也无妨,只是他不能老借口西军不至,龟缩在大名府一动不动。今日不是说龙卫、云翼、威远诸军都到了大名了么?”

说到此处,赵煦更是没什么好气,又道:“还有章楶也是如此,全是玩寇。河东只有吕惠卿进取点,其余诸将,皆是唯石越马首是瞻,他们在河东与耶律冲哥过家家么?种朴每日在雁门出操,耶律冲哥便在关外练兵,两军号声相闻,听说还互相做买卖!好不容易去打一仗,又损兵折将,更有借口了。依朕看,那场小仗,不过是演戏给朝廷看的。章楶、折克行、种朴、吴安国之流,素称知兵,倒不如京东路一个蔡京。蔡京好歹还每日在京东路练兵,上了几封折子请求北援沧州……”

清河静静的听赵煦说着,她有心想插几句嘴,替韩维、石越说两句好话,但她哪敢随便打断小皇帝的话?况且她也知道小皇帝对自己也是有猜忌与不信任的,泥菩萨渡江,自身难保,更不能多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是明白韩维的想法的,韩维绝不是要答应辽人的条件,但他身为宰辅,自然要多一点准备。万不得已,自然城下之盟也要签,但此时高太后与韩维都没认为大宋到了那个地步——高太后与韩维真正的想法是,与辽人边打边谈,能拖拖便拖拖,也能迷惑辽人——若然两国和议,哪怕给深州与拱圣军几天的喘息之机,那也是好的。但这些想法,自然不可能公开说明。而小皇帝所担心的辽国的价码会让一些人动摇,虽然看起来有理,却不过是杞人忧天——只要高太后与两府诸公主意拿得定,谁又能动摇得了?

因此,在清河看来,陈元凤的奏折,固然说得有理,却也没什么意义。只不过这些苦心,谁也无法一一向小皇帝剖明,毕竟他年纪还轻,管不住嘴巴。辽人在汴京的细作也不少,军国大事,若不能出一二人之口,入一二人之耳,那还有何意义可言?

她心里想着这些,却又找不到好的机会与小皇帝说这些原委,正在难受,忽听到陈衍身边的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的跑来,在殿门口叩着头,惊惶失措的禀道:“官家,官家,不好了!”

清河一惊,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腾地站起身来,问道:“出何事了?”

那小黄门望着清河,哭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突然、突然……”

七月七日。

绍圣七年的乞巧节,至少对于汴京皇宫中的女人来说,是一个压抑、悲伤的日子。原本,宫里的嫔妃宫女们,还做好了种种准备,要好好过一过这个节日,虽然她们不能乞愿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却也可以祈祷太皇太后长命百岁,前线将士早日克捷,打败契丹人……但是,七月六日的变故,让宫里欢乐的气氛一扫而空。高太后在听完御前会议禀报前线的局势之后,在返回寝宫的路上,突然昏倒在凤辇上,在召来御医诊治之后,所有的医官都只能默默摇头。

这让大家都意识到,太皇太后能呆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了。

从七月六日开始,清河与小皇帝赵煦,以及向太后,全都呆在了保慈宫,衣不解带的照顾着高太后。其余的嫔妃宗室,则只能在殿外请安。从六日到七日,高太后只短暂清醒过一次,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她念叨了四个名字:韩维、韩忠彦、范纯仁,还有雍王赵颢的第三子,雍国驻汴京正使,年方八岁的赵孝锡[246]。赵煦立即下旨诏四人进宫,如今老幼四人,皆侍立于殿外,却不知高太后何时能再次清醒。

赵煦对于高太后这个时候还念念不忘赵孝锡,心里面是有些不舒服的,但真到了这一刻,他想着日后便是要再计较这些亦不能够,亦不觉伤感,悲从中来,连带着看赵孝锡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不似以前那么冷漠。看着躺在床上,神形枯槁的太皇太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其实也一直在维护着他。

十六岁的赵煦当然不能理解他的太皇太后,以他的年纪与阅历,是绝不可能理解,这位出身将门的太皇太后,一生富贵荣华的女人,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人。人们都有惯常的偏见,倘若见着那些贫贱低微者,一生不甘自弃,懂得自珍自爱,自立自强,都能轻易的明白那是一种优秀的品质,也易于谅解他们所犯下的一些错误。但对于如高滔滔这样的,似乎为命运所眷顾者,对她们所表现出来的难能可贵,却容易轻而易举的视而不见,或者视为理所当然。

然而,普天之下,与高滔滔有着同样的出身能做到她这样的人,又能有几人?出身于开国功臣的世家女子,从小养在皇宫中长大,与皇帝青梅竹马,最终结为伉俪,为这位皇帝生下四个儿子,其中有三个健康长大,一个还成为天子——但她却一生都保持低调与谦逊的态度,凡是她所亲信爱宠者,绝无人敢对百姓擅作威福,面临考验时能杀伐果断,平常之时,却从容淡泊。掌握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长达七年,却始终保持敬畏之心,无一事曾经滥用这个权力。无数人的人是为环境所限制,故而不得放纵自己内心之恶;而高滔滔却是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放纵自己,却以罕有的品质约束着自己。

或许她只有一个缺点。

就是高滔滔总是不计后果的试图保护她所关心爱护的人,甚而有些纵容。她的这个缺点是大部分女性都有的,但是放在一个政治家的身上,就显得有些不够理性,甚而有些优柔,这是她所不及曹太后之处。她性格上的这个缺点,的确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但是,若说她对赵煦不是真心实意,却也绝非公允之论。

仿佛是女性的本能,完全压过了她政治家的本能,对于那些她所爱的人,她总是希望能两全其美,希望能尽可能的保护住每一个人。在她那里的“保护”,不是委曲求全的“保护”,而是想让每个她爱的人,都尽可能的满意。

倘生在平常人家,或者能够。

她却生在帝王之家,这又谈何容易?

但迫不得已之时,她最终也能知所取舍。

然而,这些却绝非赵煦所能明白。

尽管他的太皇太后对于他的爱与对于赵孝锡的爱是一样的多,只是,对于赵煦来说,这便已经近于背叛。

只是在此时此刻,望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消逝,他才忘记这些,想起他平时所遗忘的。她的确是在尽力的扶持自己,保护自己,直到他能亲政的那一天。

尽管祖孙两人都明白,她与他的政见不合,甚至是背道而驰。

“娘娘。”忽然,赵煦看到高太后的眼皮眨了一下,向太后与清河都是一喜,高兴的低声喊道:“娘娘,娘娘……”

高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望望赵煦,又看看向太后与清河,低声问道:“孝锡呢?”

“在,在外面。”向太后连忙应道,侍立在一旁的陈衍早已抹干眼泪,悄悄退出殿中,不一会儿,便领着赵孝锡进来,跪在高太后的床前。

赵孝锡一见着高太后,立时便呜咽起来:“娘娘,娘娘……”

清河连忙拉过他,将他抱在怀里,安慰着他。高太后躺在床上,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去赵煦,低声说道:“官……官家,照……照顾好他……”

赵煦拉着高太后的右手,噙着眼泪,道:“娘娘放心。”

“还……还有曹……曹……”

“娘娘只管放心。”赵煦终于按捺不住,哭出声来。

“莫,莫要记恨……都……都是兄、兄弟……”

“朕知道,朕知道。”赵煦反复说着,向太后与清河看着伤心,也低声抽泣起来。

高太后看看众人,这才总算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歇息。

众人心里都很伤心,但却不敢哭泣,生怕惊忧了高太后,都是垂着头,伏在高太后床前,抹着眼泪,过了好一阵,赵煦感觉手中的高太后的手垂了下去,他心中一惊,高声喊了起来:“御医!御医!”

几个御医慌忙小跑着进来,领头的医官探了探高太后的鼻息,又把过脉,扑通一声,跪倒在赵煦的面前,哭道:“官家,娘娘,娘娘大行了。”

听到这句话,赵煦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身旁的向太后身子一摇,顿时晕了过去。清河一面哭着,一面抱起向太后,回头想要唤人,却见陈衍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保慈宫内外,已是一片哀声。

韩维、范纯仁、韩忠彦三人奉诏前来,与陪着赵孝锡来的翟原一道等在保慈宫外,以为还可以见高太后最后一面,不料赵孝锡被召进来了,没过得多久,等来的却是满殿的哭声。三人的心,立时都沉到了谷底,韩忠彦当即跪倒在地,与翟原一道放声大哭,韩维与范纯仁对视一眼,韩维上前一步,拉起韩忠彦,道:“参政且不忙哭。”

范纯仁也点头道:“国家多难,吾辈备位宰辅,当尽大忠。”

韩忠彦被韩维拉了起来,神形惨然,道:“某方寸已乱,但听二公主张。”

韩维看看范纯仁,又看看韩忠彦,沉声道:“吾等当先见官家。”

赵煦在高太后的床前,哭得痛心彻肺,直到候在殿外的李舜举与庞天寿进来,向他禀报三位宰臣在外面求见,他才止住眼泪,宣三人进来。韩维、范纯仁、韩忠彦进到殿中,望见帷幄后高太后的遗体,都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赵煦看着三人,又看看高太后,悲恸难抑,又忍不住哭出声来。

李舜举是极有主意的人,他眼见赵煦如此,生怕他哭坏了身子,便悄悄请来清河,好说歹说,将赵煦劝出殿中,移到保慈宫的偏殿坐下。韩维三人也跟到偏殿,赵煦赐了座位,三人坐下,默然许久,见赵煦仍在流泪,韩维乃是首相,便先开口劝道:“官家身系天下之重,虽然孝心动天,然还请节哀顺便才是。”

赵煦抹了一把眼泪,抬头望着韩维。他心里头感觉空空荡荡的,仿佛突然间少了点什么,却又无处诉说,正要迁怒他人,这时听韩维劝说,心中十分不耐,但他毕竟也已经十六岁,知道自己根基未稳,便有再多不满,即位之初,亦须笼络宰辅,否则不免“天下失望”,对他执政大为不利,因此,看了韩维半晌,又低下头去,轻声道:“朕知道了。”

韩维又说道:“方今国家多难,北虏背信,犯我疆土,兵戈未消,太皇太后又龙驭宾天,国家不幸,莫过于此。然此亦上天之所以欲降大任于陛下也,务请陛下振作,奋发图强,勤政爱民,则太皇太后在天有灵,亦可安慰。官家痛失至亲,心中悲痛,臣等感同身受,然太皇太后身后之事,犹须请官家示下……”

“娘娘身后之事,还须丞相、枢使、参政商议之后,朕再定夺。”赵煦摇摇头,又道:“祖宗之法,娘娘大行,朕当守孝三年,以尽人伦……”

“官家孝行,感天动地。”韩维心里对皇帝的这个表态,十分满意,但他自然不能当真让皇帝守孝三年,“只是如今乃国家多事之秋,官家身系天下之重,只能尽大忠,行大孝。昔日晋文公故世,秦师趁机伐郑,晋襄公墨缞治事,大败秦师,从此巩固晋文之霸业,后世以晋襄公为真孝者。陛下当法晋襄公,知人善用,驱除契丹,此亦太皇太后之所以寄望于陛下者!”

赵煦又哭了起来,抹着眼泪,泣道:“朕方寸全乱,但听丞相安排。”

但在这一刻,他的眼泪,却已经不是悲伤,而只不过是演戏。他心里还留着对高太后的怀念,但是,这些约定俗成的戏码,他演起来,也毫不生疏。

稍早,七月七日凌晨,深州。大雨滂沱。

自七月五日城破,深州又苟延残喘了一日一夜。

这并非是因为拱圣军如何坚韧,实际上,经历过七月五日的血战,深州的军民,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重兵方阵与守城最大的区别,就是城墙这种永久坚固工事,能够最大幅度的节省士兵的体力。在敌人进攻被打退后,城墙上的士兵可以抓住空隙休息一会,但对于重兵方阵来说,这是不可能的。阵形上出现任何的松懈,结果就是整支部队的灾难。列阵与敌人苦战一天与坚守城墙一天,士兵的辛苦程度,有着天壤之别。

七月五日的晚上,深州的宋军便已经体力透支,这时只要有一支辽军突袭一次,便可能造成宋军的崩溃。但是,辽军也累了,韩宝与萧岚为了防止黄雀在后,不愿意冒险让士兵们无节制的消耗体力。以防万一次日还要与西边的那支神秘宋军恶战。

而七月六日,当韩宝准备一举击破拱圣军的时候,却又面临了意外的变化。

耶律薛禅突然来报,他的西方出现大量的烟尘与旗帜。没多久,韩宝又接到报告:有数百骑穿着契丹宫卫骑军服饰的军队向耶律薛禅那里仓皇逃来,耶律薛禅派出数百骑前去接应,结果遭到突袭,双方一阵混战,各死伤了十余人,那支假冒宫分军的军队,才悻悻而退。

但韩宝仍然不敢大意,留下萧岚指挥部族属国军与汉军攻城,自己带走了全部的宫分军,前去增援耶律薛禅,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不过是宋军的疑兵之计。萧吼率队抓获几个束鹿的契丹溃兵——这几人曾随慕容提婆在晏城大战,韩宝这才知道宋军不过数百骑而已。他恼羞成怒,一面令韩敌猎率数百骑回静安,通报萧岚,自己则亲率主力,前去夺回束鹿。

韩宝久历戎行,知道拱圣军已不足惧,只要稳定诸部族属国军之军心,以萧岚的兵力,夺取深州易如反掌,因此才如此安排。

但是,他料不到七月六日的中午开始,深州竟突然下起雨来。

这场雨实是难说是好是坏,在得知辽军大举来攻之后,姚雄、任刚中知道寡不敌众,束鹿城垣最多防防山贼,无法对抗契丹大军,立即弃城而走,临走之前,二人放火焚烧束鹿积蓄,不料一场大雨突然淋下来,束鹿积蓄,十停中没烧了二停,大火便被烧灭。二人无法可想,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些积蓄,又落到韩宝手中。

而大雨也耽搁了韩宝的行军速度,虽然他兵不血刃,夺回束鹿,还出乎意料的抢回了大部分积蓄,但他到达束鹿之时,天色已晚,只能下令全军便在束鹿休息一晚。而对深州城的萧岚来说,虽然韩敌猎带回来的消息稳定了军心,但他麾下诸军,全都不习雨战,在发动试探性的小规模攻击被打退后,只得仍旧围住深州,等待天气放晴,再行攻城。

但对姚兕来说,这却无异于一场救命雨。

虽然北城的小土墙被雨水一冲刷,便已经出现滑塌,但这种土墙,原本也就只能挡挡弓箭,总不能对它期待过多。而这场大雨,却是让姚兕与深州的宋军,赢得难得的喘息之机。

利用这场大雨,他重整了麾下的军队。包括身负轻伤的在内,还能够骑马作战的,只余下了拱圣军六百余人,深州巡检、百姓两百余人,加在一起,不到九百人。除此以外,便是五六千名残兵伤兵——这其中包括了半数的巡检、参战的深州百姓。事实上这些人已经无法打仗,人人身上都有严重的刀伤、箭伤,因为缺医少药,许多人的伤势还在恶化。

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姚兕。但姚兕心里明白,他已经真正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不会再有援军,用光了所有的火器,连箭矢都不多了,他再也抵挡不住辽军任何一次真正的进攻,现在已经是秋天,他甚至不能指望这大雨能连绵不断的下下去。

他必须抓住这个老天赐予的好机会。

能做到大宋朝的统军大将,姚兕有一颗冷酷无情的心脏。如熙宁间的狄郎一般,在坚守环州失败之后,用自己的人头,换取全城百姓的性命,在姚兕看来,那只能证明“人样子”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

为什么有些人能统率千军万马,而有些人不能?前者最大的独特之处,便是他们能够驱使成千上万的人去送死,而心中不会有丝毫的波澜。哪怕这些人中,有他们的至亲骨肉。

姚兕最初是为了为亲人复仇而战,但戎行数十载,死亡与牺牲,对他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

当确定深州已不能坚守之后,当这场及时雨落下来之后,他马上便做出了决定。

他必须率军突围。

只有活着才能再次卷土重来,而所有能够活着回去的将士,都将是大宋朝最宝贵的财富。这些人是经历过考验的战士。

而凡是不能骑马作战的人,都有义务为此牺牲。

哪怕这些人中间有姚古!在守城之时,姚古不慎被一枚震天雷炸伤——这是常有之事,在混乱的战场上,总有些原本该往城下扔的震天雷,最后却莫名其妙的在城头爆炸了。

事实上,他必须抛弃他的大部分将校,包括他所喜爱的荆离。如今他的麾下,还能够骑马作战的将校,已只有三人:李浑、刘延庆、田宗铠!

在大雨与夜色的掩护下,姚兕率领着仅余的不足九百名将士,牵着战马,悄没声息的穿过了土墙,越过壕沟与北城的断垣残墙。远处,辽军的营地一片寂静,营中刁斗之声,也全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掩盖,隔得远些,便几乎全然听不到;望楼上的哨探,举着昏暗的灯笼,四处张望,但他们所能看见的区域,不过方圆数十步,也就能勉强防备下敌人偷袭而已;便是巡逻的士兵,也没有人愿意冒着大雨,离开自己的营地太远,谁都明白,在这样的天气里,若你离敌人太近,便意味着离死亡更近。实际上,也没有人想过宋军可能从北边突围——深州的北面,到处都是辽军,姚兕若是脑子正常一点,便应该往南边逃跑,而在那儿,有一条早就挖好的大沟等着他们。至于北面,做了防范宋军偷袭的部署,便已经是萧岚过份的谨慎了。

为了不让辽军觉察,姚兕亦是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他的八百余骑,全都偃旗裹甲,钳马衔枚,直到快要接近辽军北营与西营的结合部不到五十步,众人几乎能听到辽军营中的口令声,姚兕才突然跃身上马,鞭马疾驰。

辽军立即便发现了这支宋军,两面大营之中,立时喊声大作,鼓角齐响。辽军皆以为宋军是要偷营,未得号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各自把住寨门,一队队的兵丁迅速地冲到木栅后面,朝宋军放箭。宋军早得号令,并不还击,只是用手盾遮挡着箭雨,拼命鞭打着战马,只是低头跟着姚兕向前疾冲,虽然一路之上,又有数十人中箭落马,但待到辽军发现宋军原来是要突围,众人早已冲过了辽军营寨。

这时候把守结合部的突吕不部详稳娑固才被从睡梦中叫醒,披挂整齐出来,突吕不部与他部不同,它是契丹诸部之一,并且是耶律氏胞族,对大辽忠心,自远非室韦、阻卜、女直诸部可比,娑固见着宋军是往西北突围,一面着人通报萧岚,自己却点齐本部兵马,穷追不舍。

姚兕冒险突围,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连日来发现辽军不断往西北调兵,便推测西北方面可能会有友军,况且往南突围,仓促之间无人接应,他也难以渡过苦河,终究还是只能向赵州逃跑,倒不如干脆搏上一把,求个出其不意。冲过辽军营寨之后,一来雨夜难辨道路,二来本也不知该往何处跑,只是粗辨方向,转而向西。他自以为是向西,但雨夜又无星月,怀中又没有指南针——便有也无暇停下来看清楚,结果却跑了个南辕北辙,眼见天色渐明,大雨也慢慢停了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一条绝路上。

拼命跑了四五十里路,横在姚兕面前的,竟然是一条大河!

他们跑到了北面的滹沱河边!

此时才真是人疲马乏,八百余骑一夜疾驰,掉队掉得已只剩下五百多人马,胯下战马,全都累得口吐白沫。回头南顾,辽国追兵渐近,喊杀之声,清晰可闻。

姚兕狠狠的朝着滹沱河啐了一口,跳下马来,让战马歇息片刻。众人也纷纷下马,聚拢过来,姚兕这时清点人马,才发现刘延庆、李浑皆已不知去向,也不知是生是死,身边只有田宗铠犹在。

“太尉,拼了罢!”田宗铠一手提枪,一手持弓,大步走到姚兕跟前,高声道。

姚兕环顾众人,见五百余人,虽是疲惫不堪,但望着自己的眼神中,皆无惧色,方缓缓点头,沉声道:“好儿郎,好儿郎!算是没白跟俺姚兕一场。咱们今日便死在这滹沱河边,亦不算葬身异乡……”

他正要开口说“忠烈祠见”,忽听有人指着西边喊道:“太尉,那是什么?”姚兕便将这四个字到了嘴边的字又吞回了肚子里,他循声望去,却见沿着滹沱河的上游,一队人马,正缓缓而来,这些人皆打着辽军旗号,穿着辽军服饰,队伍中还跟着数十驾马车,有人斜卧在马车上,口里叨着乐器,吹着悠扬的曲子,细听旋律,绝非汉音。实是象极了一支外出打草谷的辽军分队。

田宗铠不屑的冷笑道:“反正都是死,来多少辽狗都是来,有甚好惧!”

却听那队人马中,有人已然看见众人,一人站在马上,用带着浓重绥德口音的官话高声喊道:“前面的却是哪路人马?”

田宗铠却听不出这口音,怒声骂道:“你家爷爷大宋拱圣军姚太尉在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那边人马中,有数骑骑士飞驰而出,跑在最前面的那人一面挥鞭疾驰一面高声喊道:“果然是爹爹在么?”

田宗铠一愣,又听那边有人高声喊道:“那边的拱圣军将士毋惊,俺们是横山蕃骑!奉慕容总管之命,前来援救深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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