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打扮成伤兵模样,但陈子锟还是一眼认出,坐在后座上的正是已经“被枪毙了”的工会首恶分子赵大海。
大海哥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陈子锟,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
陈子锟一摆手,双喜和青锋上前将赵大海搀扶下来。
陈启麟道:“人我交给你了,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说罢踩灭烟蒂,上车离去。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安排了一条船送赵大海和他的同志们离沪,上海的码头车站都有宪兵搜查,风声很紧,船是江东轮船公司的客轮,停在比较偏僻的吴淞码头,禁烟执法总队派了一个排的兵护送他们上船。
陈子锟亲自到码头相送,赵大海身受酷刑不能行动,躺在担架上握着陈子锟的手:“兄弟,后会有期。”
“大海哥,保重。”陈子锟紧握他的手摇了摇,从腰间拿出那把M1911手枪倒持着递给扶着担架的少年叶开:“还给你。”
叶开接了手枪,感激的一鞠躬:“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陈子锟拍拍少年的肩膀,没说什么。
一个领导摸样的工会干部向陈子锟伸出手道:“我代表组织感谢你。”陈子锟没搭理他,干部的手僵在半空中,好在汽笛适时鸣响,消减了尴尬的气氛。
“好了,咱们走吧。”赵大海道。
忽然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数辆卡车疾驰而来,车上跳下一队宪兵,骂骂咧咧的举着枪冲过来,众人大惊,立刻响起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宪兵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士兵们从候船的队伍中拉出几个人来,说是抓到了工会干部,带队军官就地审问了一下,就下令枪毙,干部被押到码头空地上,勒令跪下,一个军官拿着盒子枪上去,侧着身子朝后脑勺就是一枪,大概是经常行刑的缘故,脑浆根本溅不到身上去,紧接着又去枪毙下一个,毙完了连尸体都不收,扬长而去。
码头上一片血污,刚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却阴阳两隔,被杀者的家属撕心裂肺的哭泣让每个人都心如刀绞。
告别匆匆结束,轮船汽笛长鸣,缓慢驶离码头,残阳照射上海滩,血红一片。
……
陈子锟没有再去唐嫣那里,他曾经一度想将唐嫣收房,也就此问题点过他,但唐嫣明确表示自己是有事业的女人,断不会嫁给别人做姨太太浪费光阴。
“你放心,我不要任何名分,我只是单纯的想和你在一起。”柔情蜜意时,唐嫣总是这么说。
但现在看来,唐嫣的目的没有这么单纯。
陈子锟拿起一张申报,上面用套红号外刊登着重大新闻,南京成立国民政府,胡汉民任主席,宣布通缉苏联顾问鲍罗廷等一百九十人。
北伐尚未成功,国民政府就分为南京武汉两个,孙中山在天有灵的话,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现在武汉政府正欲兴兵东进,而江东省就夹在其中,战端一开,首当其冲,这让陈子锟不得不担心起来。
“准备飞机,过两天回江东。”陈子锟立刻安排返程。
……
江东省城某座洋房内,窗户禁闭,几个男子正在激烈的争论着。
“我不同意采取暴力手段,陈子锟是可以争取的军阀,他是同情革命的。”郑泽如很严肃的说道。
“郑泽如同志,我不得不说,你犯了右倾主义错误,你现在已经不是特委书记了,你可以保留看法,但不要对我们的计划指手画脚,陈子锟的禁烟执法总队在上海大肆屠杀我们的革命战友,他已经背叛了革命!”麦平冷峻的声音从缭绕的烟雾后面传来,显得很不真实。
“我同意麦书记的意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下宁汉分流,是我党的大好机会,争取江东省的进步力量,一举夺取政权,实施土改,建立农会,象湖南那样,把所有的地主豪绅全打倒,资本家全抓起来,工人农民当家作主,把江东省建成我们坚固的革命根据地!”另一年轻人有力的挥舞着拳头,看他的服装,分明是陆军学校的学员。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发表了意见,基本上一边倒的支持新任特委书记麦平的决议。
“好吧,少数服从多数,我服从组织决定,但是保留意见。”郑泽如最终还是屈服了。
麦平开始调兵遣将:“老郑,你的任务是确定陈子锟回江东的时间,此人喜欢乘飞机,咱们在郊外机场埋伏一队人马,将他当场击毙,以绝后患。”
“小王,你负责发动军队里的革命同志,里应外合,占领军火库,现在江东军的主力都在千里之外,咱们正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小李,你负责组织工人纠察队,必须在第一时间建立起属于党的武装。”
最后,麦平拍了拍胸口道:“起义的主力,还是要江东省警察厅的警察,这方面我来负责。”
郑泽如道:“小麦,要警惕队伍中的投机分子,警察可以利用,但不能依赖,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麦平轻蔑的一笑:“我自然知道这一点,起义成功后,政权是要掌握在我们手里的,现在散会,大家分头走,小心陈子锟的特务。”
郑泽心里忐忑,但是也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陆续从小洋房离去,楼下负责望风的同志警惕的望着四周,很安静,并没有所谓的特务出现。
麦平坐上一辆汽车,风驰电掣来到警察厅长麦子龙的官邸,门口警卫点头哈腰的招呼:“侄少爷来了。”麦平根本不搭理他,一阵风似的直奔伯父的书房。
书房内,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正襟危坐,正在阅读曾文正公家书,见到侄子大大咧咧闯进来,微微皱眉:“平儿,你慌什么。”
麦平道:“伯父,我们已经决定了,帮你把陈子锟打倒,支持你做江东省的省主席。”
江东省警察厅长麦子龙是清末留日学生,日本警政学校毕业,回国后在江东巡抚衙门办警务,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人脉广,势力雄厚,孙开勤当督军时也不敢动他,陈子锟接管军政大权后,也不敢轻易撤换,只是派了张鹏程来分权而已。
如今天下大势风起云涌,麦子龙蛰伏已久的野心也动了起来,武汉国民政府通过秘密渠道联系到他,发展他加入了国民党,还许诺了一个江东省主席的位置,虽然这个省主席有点火中取栗的感觉,但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军队都在外线,陈子锟不在省城,一举发动,占领公署和电报房,通电全国支持武汉政府,唐生智的军队排山倒海般开过来,大事成矣,陈子锟有滔天的本事也翻不了这个盘。
自家侄子是共产党,这一点办了一辈子警务的麦子龙自然是知晓的,但是他正要利用共产党的力量,这伙人玩起命来比自家手下的警察可凶悍的很,到时候让他们打头阵,等两败俱伤之后,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岂不美哉。
这些心思,都在电光火石一瞬间,麦子龙从书桌后面转出来,郑重的看着自家侄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儿,你真是我麦家的千里驹!”
麦平道:“伯父,咱们策划一下进攻路线吧,我建议警察部队攻打老督军公署,抓住陈子锟的家属,大事就成了一半,我们工人学生组成的纠察队负责啃硬骨头,省城的卫戍部队交给我们好了。”
麦子龙道:“好,那就辛苦同志们了,我赞助你们三百条步枪,一万发子弹,预祝你们马到成功。”
麦平喜上眉梢:“大伯,这批武器正好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
傍晚,老督办公署外的一条巷口里,外面的路灯照不进这里,一片漆黑中只有暗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
“刘婷同志,你的入党申请书,原则上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但是……”
“请组织考验我!”刘婷兴奋的挺起了胸脯,脚尖也一踮一踮的,小女儿态尽显。
“组织上需要陈子锟抵达江东的确切时间,交通工具,随行护卫人员的数量和武器配置。”郑泽如压低声音道。
“你们……你们要对他下手?”刘婷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郑泽如背转身去,狠狠抽了几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着,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来:“不该问的不要问,党的纪律你忘记了么。”
“好吧,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刘婷的声音低沉下去。
“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郑泽如戴上礼帽,压低帽檐远去了,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刘婷紧咬着嘴唇,心乱如麻。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刘婷一路喃喃着,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
家里已经开饭了,桌上摆着四个菜,一碗汤,还有父亲的一壶酒,刘婷虽然是女儿,但在家里的地位很高,她不回家,弟弟妹妹们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饭菜不能下筷子。
“婷儿,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晚。”刘存仁随口问了一句,如今他也是公署的办事人员了,整天穿着长衫,提着公事包,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青天白日徽,在大街上遇到熟人朋友,谁不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刘科长。
刘家有两个吃公家饭的人,每月薪水加上各种补贴有近百块大洋,养活一家人足够,弟弟妹妹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一直在巷口里和野孩子打架的弟弟们也都拜陈督办所赐,上了公家办的小学,课本书簿不要钱,还有一顿免费的午餐哩。
看着弟弟妹妹白里透红的脸蛋,刘婷忽然明白了什么,风风火火就往外走,刘母在后面追着问:“婷儿,干啥去。”
“有东西忘了拿。”刘婷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尽头。
刘存仁从橱子里拿了一个手电筒:“小勇,你给你姐姐照路。”
“得令!”小勇跃起,抄过手电一溜烟的出去了。
刘婷去的是电报房,省城电报房24小时有人值班,看到总司令的机要秘书驾到赶紧迎接,刘婷拟了一份电报让他们发到上海,电文用的是密码,很短,只有几个字符而已。
电报很快发了出去,刘婷如释重负,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和弟弟小勇并肩走在省城大街上。
“姐,我给你唱个歌吧。”小勇道。
刘婷抚摸着弟弟的脑袋瓜子,亲昵道:“又是长坂坡赵子龙杀的曹兵个个逃的戏文么?”
“不是那个,是学校里新学的。”小勇清清嗓子开始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悠扬的歌声远去,柔和的月色透过斑驳树影投射在地面上,初夏的夜色宁静中透着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