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好!”
徐乐这一声彩,当真险些脱口而出。他第一次感觉到,这趟洛阳之行自己来对了。以往虽然会斗过许多名将,但是他们都是军班出身,所学的武艺固然高明,可是也都有一个基本的模式可循。毕竟从南北朝到大隋,天下豪杰互相攻杀多年,天下名将的手段再怎么保密,外人也不会一无所知。包括军班武艺本身,也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套路模式,就算各家都有独门绝学,大方向上总是有套路可循。
这倒不是说套路是错的,能被天下英雄都接受的套路,本身就说明其确实有用且是武家正道。只不过再怎么好的东西,见得多了难免就不再稀罕。反倒是这些野路子武艺,让徐乐有眼前一亮见猎心喜之感。
固然这两下招数未必就比那些上将的杀法高明,可是胜在出其不意。这些出身正途的武将,因为自幼习武以及日常交手对象都是军班中人,已经形成了习惯。对于什么招数怎么应对,实际是有个肌肉记忆存在。很多时候哪怕脑子反应不过来,身体也能做出对应动作。很多老将血气已衰,不能和少年人斗力,但是靠着这种若干年形成的肌肉记忆,凭借丰富的经验还是可以将少年郎打落马下。
但是这种肌肉记忆一旦遇到野路子,就可能吃大亏。尤其是过于自负又或者反应已经不如当年敏捷,全靠经验预判与人动手的,遇到这种反常怪招基本就没有好下场。再说这种野路子招数固然被很多老将所轻视,可是并不代表它们真的上不了大雅之堂。
在家乡随同阿爷习武时,徐乐就有一个想法。武艺也如其他本领一样,本就应该推陈出新。祖宗的本事当然要练得精熟,但是不代表这样就够了,更不能守着祖宗本事不思进取固步自封。相反,是该在这个基础上有所发展变化。自家得武艺放在几百年前,照样也是野路子。慕容家的骑兵墙阵发明之前,谁又知道具装甲骑可以这么用法?
是以自从艺成之后,就不曾停下过创新之路,在遇到黑尉迟等人之后,徐乐更是有一个想法。有生之年遍走名山大川,与天下好手切磋较量,把他们的武艺尽数了解一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迟早有一天,自己要编练一门属于自己的武艺,强爷胜祖让后人知道,自己的本事!
这一记回马枪,对于徐乐来说,就是一座宝库的大门。他相信,日后能遇到的瓦岗将更多,肯定有人本事在眼前这铁枪大将之上,给自己的惊喜也会更多。不管洛阳之行给自己多少功劳,就是武艺一道的收益,就足够了。
葫芦钻贴着徐乐身旁划过,带起一道金风。这一击诚然高明,却也要看从谁手里使出来。基础上的差距就是差距,不管招数如何精妙,翟让的底子在那,他使出来的杀招对于徐乐来说,也就谈不到什么威胁。
不过翟让那种对于危险的本能预判,也是让徐乐暗自吃惊。这人绝对是个奇人,理应有属于自己的际遇,可惜了……可惜他的实战本事远高于修为,让他的境界就卡在那里上不去。就算他的手段再多,境界不行就是不行,对自己就构成不了威胁。
翟让这时却是越打越兴奋,一击落空更不怠慢,圈转战马之时再次将铁枪平举,又是一记“中平枪”。
徐乐目光一寒,猛虎不发威,便被当作病猫?何等样人,也配在自己面前频繁抢攻?当日江州大战承基的时候,大家也是有来有回,哪有你这草莽匹夫接二连三抢先手的道理。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中平枪!
马槊平举与大枪的功架分毫不差,人则在马上站稳,双足踏在蹬里,两腿夹紧马腹。双马镫的发明,解放了骑兵的双手。也是在那之后,骑兵的冲击力才得到加强,具装骑集群冲锋也成了这个时代最可怕的钢铁洪流,往往凭借具装骑的数量和表现就可定胜负。
如果说中平枪是武人的根基,那么马上架枪击刺,就是天下骑士的根基。所有的甲骑,都是从可以做这个动作开始,才有资格成为战场上的王者。每一名合格的骑兵,都应该能够在马上刺枪。寻常的士兵以臂夹枪,武将则端枪在手。不管动作如何,目的都是一个。以一击而定胜负、分生死。
步下端枪,考验的是臂力、马步、这些基础的东西。马上持枪击刺,则还要加上腰力、腿力以及马术的要求。人和马的默契越高,在交手的时候就越是占便宜。可以说骑兵一半的本事,都可以通过这个动作考教出来。所以身为骑将,这一手就是根本。
要讲武道根基,也得是自己,哪里轮得到你这个盗寇?徐乐深吸一口气,催着马冲向翟让。翟让这时也催着马向徐乐冲来,两人都没有调整姿势,也没有控制战马规避对手。身为武人,在这一刻已经形成了默契。就让我们以最为基本的方式,决出彼此之间的生死。
这种基本的长枪对刺,其实是武人学徒时候互相喂招的方法。一起操练的袍泽,各自用一根长杆对刺拨打,既提升自己的修为,也能帮助手足锻炼武艺,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两个出身、门第乃至人生经历迥异之人,注定不会同堂学艺。此时此刻徐乐给了翟让一个资格,让他有机会用同门的方式向自己挑战,这就是对他方才那几手本事的认可。对于勇士,徐乐总是慷慨的。沙场无情,自己没法给他性命,给他留个体面的死法就是了。
双方的兵士不会因为将主厮杀就停下坐骑旁观,事实上就在翟让使出回马枪的时候,瓦岗军已经和玄甲骑厮杀在一起。不过和之前的交锋一样,绿林军还是没有办法抵抗如墙而进的玄甲骑。在翟让与徐乐厮杀之后,由于缺乏箭头人物,瓦岗军的处境其实更为恶劣。毕竟瓦岗这边有能力威胁玄甲骑的,就只有翟让一人。玄甲骑方面,却有无数艺业过人的军将。他们的上限比不上翟让这个级别的武人,下限却是远在瓦岗军这些好汉之上。
是以此刻战场上早已是一片尸山血海。刀枪挥舞人喊马嘶,鲜血落在地上混着尘土,让土化作了泥。残肢断臂被战马踩踏,很快就化为呵护土壤的肥料。只不过这一切的喧嚣,都已经影响不到战场上的两人。不管是神武少年还是中原霸王,此时都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外界的纷扰亦不入耳,精神所集就是对方的兵器所在。
两匹宝马也都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于即将进入武器交锋距离的刹那陡然发力。人马合一,彼此都向对方借力,随后将力量自腰部一路传导至手臂,完成一个简单的动作:刺!
两件长兵同时刺向对方,徐乐的马槊乃是标准制式而翟让的铁枪长度也和马槊相仿。前七后三怀抱二尺,同样的长度、同样的握持手法。从身形上,翟让要比徐乐更为魁梧高大,两臂的臂展也略长一些。不过这不代表他在这种较量中就占了先机,这是技艺的比拼,而不是身形的较量,说到底就是技高一筹者生,本领逊色者亡。于当今天下而言,这或许可以算做最公平的规则。
嗡!
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蜂鸣之声,随后便是一声清脆的炸响。两宗兵器在空中相撞,伴随着这声炸响,其中一件兵器的尖端忽然断折。紧接着两匹马交错而过,马上骑士都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催马向前,似乎这一击并没有分出胜负。可是就在马跑出约莫十几步之后,其中一人的身形忽然一歪,随后从马上重重跌落,砸起一阵烟尘。
“头领!”
“翟大!”
几名兀自浴血苦战的绿林军将,猛然间同时嘶吼起来,语气中满是悲怆之意。这些人都是绿林中一等一的血性男儿,与玄甲骑死战虽然身处劣势,但是依旧鏖战不休。可是此时,随着这几声哀嚎,这些人竟然停止了抵抗束手待毙。
这还仅仅是开始,随着他们的哀嚎,越来越多的幸存瓦岗军都停下了厮杀,就这么看着对面的玄甲骑等着对方把自己斩杀于马下。饶是玄甲骑久经战阵,不知打过多少恶仗苦仗,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对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该趁势砍杀还是该收手。
而这时另一名活下来的骑士也已经圈转战马,手中马槊高高举起一声断喝:“停!”
战场的厮杀暂时停止,交战双方都看向落马的翟让,用这片刻的安宁,为这位绿林王者中原豪杰送行。
方才二马交错两人递招,看上去只是兵器碰了一下,甚至都看不到有人中招,似乎很是寻常,实则却是一场极为凶险的较量。
徐乐练武之时,不止要练端枪也要练抖枪,所谓枪怕摇头棍怕点,大枪的基本功不仅有端枪更要有抖枪。大枪的威力要想充分发挥,必须将“搬、扣、刺”三字决运用到极处。而要将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使用出来,就必须要将枪抖起来让枪头形成圆弧。按照徐敢的说法,便是抖成锅盖大小才是徐家人手段。
这不是江湖卖解为了好看骗钱,而是战场杀人的需要,是以徐乐自从端枪培力之后,便在阿爷的教导下练习抖枪。刺枪、抖枪、再刺枪。这几个动作实际是一个轮回,千锤百炼合成一处,由于出手动作很快,所以看上去仿佛只有刺这一击,而前面的抖,往往被人所忽略。
要想抖枪,大枪的材质便要有要求。普通军卒用的木杆枪根本不受力,当然无法抖枪。大将之所以用白蜡杆做枪杆,就是因为其便于卸力,也能抖起来使用。如果是普通的骑矛,那其实是消耗品,刺到敌人身上就要撒手或者等着木矛折断,自然也就说不起做动作。拿到真正大枪的时候,就得能施展出抖枪的手艺,这样才可以算作上将。
铁枪杆无论如何也没法抖起来,这是由材质决定而不是本领。当徐乐看到翟让所用的兵器时,就知道他没学过抖枪,或者没有领会到抖枪的必要性。是以当两人互相击刺时,徐乐便施展了一手抖枪的本事。
在他的马槊刺出时手上用力,马槊的槊锋陡然成圆如同孔雀开屏。不过这个动作极快,那槊锋在翟让眼前化作一个锅盖随后又消失不见,翟让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并未想到是徐乐施展的高明手段,紧接着两件兵器便撞在了一处。
在二刃相交之时,徐乐手上用力,大槊看上去只是和铁枪碰了一下,实际在那刹那间,这条马槊以相同的频率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砸了铁枪数十次有余,而且每一次砸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这便是铁枪不如马槊之处。马槊的槊杆可以卸力,打完仗之后又可以保养,这些铁枪都难以做到,而且也种需求也往往被人忽视。看上去它就是一根铁棍坚不可摧,谁又能想到,这件兵器需要养护?
实际上翟让行走江湖多年,后来又揭竿而起与官兵厮杀。这条大铁枪伴随他立下赫赫战功,自身不知承受了多少次巨力撞击,对于兵器已经形成损害。而且这时候的冶炼技术并不能与后世相比,铁料本身材质所限,也容易碎裂断折。只不过翟让不惜重金打造的铁枪格外结实,就算自身受多少损伤,内部又是怎样千疮百孔,都能勉强撑下,直到徐乐这次的重击落下。
这一轮连打,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外人闯入,揭开了之前辛苦维持的遮羞布,把这条铁枪的短处暴露无遗进而当场损毁。
马槊敲击的地方,就是大枪的枪挡之下。随着枪挡折断,连同前面的枪尖一起落地,翟让手中的铁枪就变成了铁棍。而徐乐手中的马槊,则趁此机会向前一递,如灵蛇吐信般在翟让的咽喉处一啄随后便是一收。
由于这一系列动作太快,哪怕是那些军将也看不出来,只觉得两人不疼不痒碰了一下兵器,以为接下来还要再战几十回合,没想到生死已经见了分晓。
由于徐乐动作太快,所以一开始伤口并不明显,此时才彻底裂开来。鲜血顺着喉头汩汩流出,染红了翟让尸体下面的地面。断了头的铁枪落在翟让身边,另一边则是追随他的战马,围着主人尸体恋栈不去,口内哀鸣连声。
一代豪杰就此陨落,中原的霸王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乌江。之前追随翟让断后的亲随,如今所剩不过几十人。他们即便没死,身上多半也都带伤。众人心里知道,凭借这些残兵败将,根本不可能为首领报仇,既然如此那还苟且偷生干什么?还不如死了干净!
当啷。
一件兵器落在地上。
随后是第二件、第三件……
一个人开了头,后面的人便跟上。大家把自己的兵器往地上丢,随后便闭上了眼睛。他们不曾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甚至也根本算不上好人。在场的谁不是满手血债,谁又不是砍头十次也不嫌多的凶神恶煞。然则他们总归也有自己的义理坚持,这条性命乃是属于首领的,首领死了自己便也要追随而去,这就是绿林人的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