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间一块大石侧面,升起了一堆篝火。
杨再兴和丘处机坐在火堆边,闲聊了一阵。
杨再兴从他口中获得了不少关于江湖武林中的事情,都是那说书人所罕闻的。
其中被频繁提到的一个词,叫做天械之术。
据说在大约两百年以前,这个世上还没有天械之术的存在。
那个时候的习武之人,如果能够正面一掌击毙奔马,挥拳处开碑裂石的话,就已经是凤毛麟角的高手了。
在北宋真宗皇帝年间,辽国由萧太后主政,大举入侵,宰相寇准劝说皇帝御驾亲征,宋辽两军对垒之时,忽然天生异象。
晴空万里,骤然全黑。
好似有一个至黑的漩涡,在战场上空猛然扩散,然后,又有一股浩白温热的光芒,从黑暗的中心追索而来,将至黑的漩涡抵消。
如此光暗交错之间,宋,辽两军,不知多少人两眼酸痛,泪流不止,又因气候有变,两国高层皆以为是鬼神示警,一场大战消弥于无形,双方签订盟约,相安无事近百年。
但就在那一次异象之后,天下间时不时的,便会有人得到奇特的光芒眷顾,从中获得闻所未闻的独特技艺。
居然能够以精铁木石之机关,与人体血肉骨骼相接,通过对四肢百骸的改造,从机关之中诞生出玄奥难言的力量。
有人认为,这种技艺是上天所赐的器械法门,所以称之为“天械”,久而久之,这个称呼就成为了大家的共识。
杨再兴把这一段武林秘史,与他自己故乡中的历史相对照,发现有许多值得细细品味的地方。
他故乡的那位重阳祖师,平生所留最轰动的一件大事,正是在宋辽战场上,大破天门阵,十阳圣火对轰一刹混洞,似乎与此界宋真宗年间那件大事,有些联系。
重阳祖师飞升之后不久,二代祖师穆掌教,与神霄道的林灵素,先后发现了意念世界“里武林”的存在,从此杀气改造之法盛行于世,各家各派推陈出新,逐渐成为一门不逊于神魔武学的无上法门。
这里的天械之术,与杀气改造技术,应当正是系出同源。
不过,以杨再兴那边的历史来看,那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在这边,却已经是绵延了两百年的旧事了。
“贫道斩下了王道乾的首级之后,之所以又挥剑挖出他的心肝,也是因为察觉出他的心肝,是以天械之术改造替换过的。”
丘处机解下手边的那个包袱,往外一抖,王道乾的人头咕噜咕噜滚出去几圈,那一角锦袍子上放着两样物事,撇除血污来看,乃是一红一青。
“心为赤,肝为青……”杨再兴让自己适应了一下之后,定睛细看,只见那两物仅有表面上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皮膜,大致模仿出心肝的轮廓,而在皮膜之下,是各式各样的金属结构组装而成。
其中最小的配件,仅有米粒大小,彼此之间居然犹能嵌套组合,又有细小软管穿梭其中,此时仍有少许废血在软管之中流动,使得那天械心肝微微搏动,实在精妙之至。
丘处机说道:“这种技艺,本是金国皇族独享的,这王道乾想必也是得了皇族之人的赏赐。哼,他就为了这些好处出卖家国,寡廉鲜耻,无君无父,最后终只是沦为贫道宝剑之下两件废器!”
流落人间的天械之术,原本大多残缺不堪,甚至有时候只是一些模糊的灵感片段,连基础入门都无处可寻。
但流传发展多年之后,如金国皇室这样的阶层,甚至已经总结出了更换内脏的天械法门。
用坚固不朽的机关,代替柔软脆弱的人体内脏,这一代的金国皇帝,便是依靠此类方法,得以延寿。
他们也从中原学得一些五德之说,于是将心肝脾肺肾等,按五行学说,称作赤、青、黄、白、黑,五宝。
杨再兴道:“你把这两样事物带了一路,莫非还有什么用处吗?”
丘处机颔首,抚了一把颔下长须,道:“此类宝械铸造之时,所费何止万金,如今其主虽死,但只要被金国人收回,略作修改,还可以给他人使用。”
“贫道已经在临安逗留了一段时间,知道这一次金国派往大宋的使臣之中有皇族嫡子,他们手上必定掌握有直接追踪赤青二宝的方法,说不得便会派人追来。”
杨再兴了然,说道:“你要用这两件东西做诱饵,再杀金国一些人马?”
“贫道确实有几分打算。”
丘处机说道,“那金国使臣队伍之中有精兵悍将把守,王道乾被刺杀之后,他们守备必定更加森严,实在不好得手,也只好多杀几个金兵,聊慰心头不畅之气。”
“况且这刺杀一事虽然是贫道所为,但金国势大,临安的狗官也许会顺应金国使臣的意思,胡乱搜捕临安附近的江湖同道。”
“贫道带着赤青二宝在身,让他们知晓贫道逃走之时大致的路线,也就不至于使大宋江湖上的朋友遭了无妄之灾。”
丘处机早些年性情莽撞,他师父王重阳在世之时,曾劝导过多次,也曾责罚,却是屡教不改,然而在王重阳去世之后,他游侠江湖,往往路见不平,仗着一腔热血,便挥剑杀敌,倒是遇过好些次险情。
天械之术千奇百怪,许多看起来不起眼的恶霸人物,或许就藏着一份足以翻盘的绝招,反叫丘处机伤创而退,还要依靠乡民收容,几回曲折故事之后,这道士也终于懂得三思而为,思虑周全一些了。
可是杨再兴听了这话之后,却有些懊恼的拍了一下额头,道:“你原来是这样打算的,但恐怕我无意之中,已经坏了你的计划了。”
丘处机不解,道:“何出此言?”
杨再兴抬起手来说道:“我这条右臂,其实也是……天械之术改造而成。对于那些离开主人躯体的天械残骸,自然带有一些压制的效果。”
“你与我在溪边相遇之时,这一心一肝的气机,应该就已经被压住,无法追踪了。”
丘处机看着他那一只手臂,从袖口探出来的手腕、指掌,骨肉匀称,白里透红,指尖纤而有力,一般世家公子也未必能保养的如此得当。
哪里看得出一丝被天械之术改造后的痕迹?
但这少年人出手救了丘处机一回,身怀绝艺,似乎也不必无的放矢。
丘处机眉头一皱,突然扭头往林间看了一眼,道:“看来就算没有赤青二宝的指引,他们之中也有追查寻踪的顶级好手。”
有黑影从不远处一棵大树顶端坠压而下。
完颜浊的双脚压住树梢,把整棵树压成了一张弯弓的形状。
大树的顶端往前探出去八尺有余,距离地面的高度减少了一半之后,弯曲的树声发出几乎崩断的声响,完颜浊的身子晃了晃,维持在了这个高度。
他腰部一沉,半蹲如鹰枭,怪里怪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全真派七子之中的长春子,出家人不安分守己,四处惹是生非,就不怕为全真派招来泼天大祸?!”
丘处机只当他的话是一阵耳旁风,抽剑剁碎了赤青二宝,斜眼瞥向完颜浊。
完颜浊脸色一沉,下垂的双手十指尖端,弹出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爪子,双脚一晃,就借着整棵大树的弹力,向着丘处机跃去。
人在半空之中,双手挥出,这个本来就有些瘦削的女真人,全身更像是突然干瘪了大半,瘦骨嶙峋。
嘭!!!
空气在他的手掌之下炸开。
丘处机一剑挥出,穿透刚传出一声爆炸声响的区域,短促而激烈的空气湍流,将剑身振动微颤,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如同铁笛吹奏。
这是全真剑法中一招起手式,定阳针,全真弟子入门之时修炼此招,来来往往只是一剑,却要经过成千上万遍的锤炼。
一招刺剑,力求稳、准、疾,不只是全真剑法,实是天下剑法武学之根基,颠扑不破的剑术至理。
这一剑起时,仿佛只有一点寒光闪烁,便从丘处机手上,到了完颜浊眉心的地方,可惜这个女真人双手一抬,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都护了进去,以掌心接住了这一剑。
干瘪如柴的完颜浊身上,唯独一双手爪化作妖艳的紫色,更涨大了数分,手掌手背上的所有皱纹都被撑开,显现出坚不可摧的质地。
一个上百斤的正常人,体内大概能有八斤的鲜血。
完颜浊的体重,如果不算上植入体内的天械,那么应该是在一百九十斤左右,然而他把女真断骨门的《啄血紫元功》修炼到了大成的境界,体内至少有三十五斤的鲜血,可以任意的搬运到某一个部位。
这时他一扑之下,三十斤的鲜血涌向十根纤细的指骨天械之间,血液粘稠如紫色的浓浆,压迫带来强大的动力,一般三寸厚的铁板,也经不起他五指间的抓力。
精铁都要被捏得如烂泥一般。
完颜浊五指一收,便要先捏烂丘处机的长剑,另一只爪子已经蓄势待发,只待将人开膛破肚。
这个时候,丘处机若想做任何精巧应变,撤剑闪退,都无疑是等于把自己的性命送在那另一只爪子下面。
好个长春子,临危不乱,手上劲力忽然一变,宝剑中段隆起,挑起一道如长桥般的弧线,手腕一甩一抖,将整个完颜浊的躯体挑飞出去。
那紫色的爪子只来得及在剑尖寸许范围内,留下几道凌乱的划痕。
完颜浊在空中倒翻上去,脸色剧变。
他当年从金国入中原武林,连挑了六派武术名家,最擅长的就是居高临下,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毙命。
就算是当年汴梁城大相国寺中,一座比人还高的大铜鼎,也被他以这种方式,打的四分五裂。
但这样的打法,最大的缺点便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如若第一击没能命中,又没能触地借力的话,那么身在半空,失了根基,便等于成了一只活靶子。
往日不是没有人看破他这一招的缺陷,山东绿林的十八枪客,就曾经汇集起来,用十八杆镔铁长枪,结成枪阵,试图破了完颜浊的绝杀。
只是当时完颜浊一坠之下,双爪将十八杆镔铁长枪都压烂,根本没有给他们半点机会。
却怎么料得到,今夜遇上丘处机,居然能凭一柄脆薄的长剑,化解了他下冲之势,让他的破绽彻底暴露人前。
“喀拉图!!”
完颜浊的一声惊喝,刚好掩盖了三颗念珠激射出来的风声。
丘处机刚才那一剑也是大耗真力,额头上已经见了汗,挥剑斩了一颗,躲了一颗,却被第三颗算定了退路,打在右肩之上。
篝火摇晃,那颗念珠嵌在他肌肉之间,光泽变幻。
喀拉图隐在远处阴影下,不由一惊:我这一颗念珠居然没有打穿了他?!
惊讶之下,他手里扣着的一颗念珠,下意识的又打了出去。
丘处机感受到一只手掌妙到毫厘的按在他右边肩胛骨上,阳和的掌力,刚好抵消了念珠的力量。
随着杨再兴掌心一按,念珠被九阳神功的功力激荡,倒射而去,跟第四颗念珠撞在一起,双双化为粉末。
“番和尚!”
丘处机大喝一声,高大的身影猛然向着喀拉图直冲过去。
喀拉图低哼一声:“自寻死路!”
数十颗念珠在红衣喇嘛手掌周边悬浮转动,喉咙与腕骨之间的天械,提供一个悬浮的力场。
每当他屈指击中某一颗念珠的时候,力场的平衡就会被短暂的破坏,全部的力量都挤压在那颗移动的念珠之上,化为不逊于火炮的动力。
炮弹的威力凝聚在小小的一颗念珠之中,是何等惊人。
红衣喇嘛此刻更是念诵真言,晦涩洪亮的音节,催发着喉间的天气,双腕一动,身体周围漂浮的大半念珠,全都爆射出去。
他虽然不知道丘处机是如何扛下了刚才那一颗念珠,但那长须道人挥剑斩落第一颗念珠的时候,手腕被念珠震动颤抖,他却看得真真。
也许是道人身上的天械,就安装在双肩的位置,才捡了一条性命。
而今这大半念珠,有的打丘处机手腕,有的打他头脸要害,遍布四方,甚至有相互碰撞弹射的手法暗藏其中,封闭了所有退路,管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偷来生机。
只是念珠刚发,丘处机的身影便骤然一折,仿佛有人在他背后提供了一份动力,以一个诡绝的姿态,挥剑斩向即将落地的完颜浊。
丘处机身影一去,那一直藏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运动,在高速奔行时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的杨再兴,便暴露在喀拉图眼中。
少年人握拳如枪,挺拳一冲,背后的篝火暴涨三丈。
人身如烈火犁刀,劈开了那些念珠布下的绝命法网,切入了树林阴影之下。
红色袈裟一翻,罩住了喀拉图震惊闪避向后的身影。
红衣如同陀螺转动,传出慑人心魂的声音,残余的念珠在四周依照既定的轨迹飞速运转,擦着一下便是树身断折,碰着一下便是青石粉碎。
远处篝火火光回落,林间再度一暗。
杨再兴绕了那红影陀螺一圈,回头看去,右手的指节残留着非属于血肉的棱角。
念珠坠地,红色的袈裟又舞了几圈,也停息下来。
喀拉图张了张嘴,喉间欲发雷吼:“夏侯……”
咔——
他身子是停了,头却没有停,又急速的旋转了几圈,飞上半空。
嚓!
丘处机抽出了刺入完颜浊额头的长剑,把他的尸体抖落在地。
交锋虽然短暂,长须道人却已经大汗淋漓。
杨再兴的胸膛亦有些明显的起伏。
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全真四代弟子,这回还是首次“下山”,斩杀这个红衣喇嘛的过程,其实也有几分惊险之处。
不过毕竟是杨家人,对这个世界的历史稍有了解之后,便好像天然的有一种坚决的杀意,看着身首分离的那一幕,杨再兴眼中甚至没什么波澜。
两人沉默数息之后,对视一眼。
“来的不止这两个。”
“应是到了小溪边,不能确定贫道后续形迹之后,便分头行动了。”
杨再兴道:“溪边杂乱,他们所追索的方向,应该也有武林中人。”
丘处机满脸汗珠滴落,沉了口气,断然道:“杀!”
杨再兴露出微笑。
虽然不是同样的重阳祖师,也好像不是同样的全真。
但这个人,现在真的也很像山上的人。
他少年心性,忽然笑道:“对了,我还没有报过自家姓名吧。”
丘处机看着他。
“在下全真弟子,杨再兴。”
丘处机讶异道:“你也是全真、且慢……”
“杨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