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亦是京城大姓,虽然没有戚窦吕的根深蒂固,但在理宗皇帝的任上,却顶着保皇派的名声越做越大。
保守派从来都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大本营,就连星术士团体,都会不时的在保守派阵营外打转。刘家的聪明之处在于,身处保守派阵营的同时,紧紧跟着皇帝陛下的脚步。
为此他们不惜得罪大贵族,大世家,甚至星术士。
在理宗十年之前,刘家几次面临险境,却都在斗转挪移中躲了过去。其中的关键人物,正是刘家的老爷子。
而到了今天,刘老爷子虽然进入了半退休状态,可是门生故吏众多的他,俨然仍是保皇派的代表人物,每当节日前后,皇上也总不忘送上一份礼物,仅仅是亲手书写的对联诗书,刘家就收藏了数十幅之多,其荣宠可见一斑。
除此以外,令刘家的另一个原因是刘匡星术士。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七拐八拐,终究让刘家找到联系的方法——刘家需要借用四级星术士大人的威名,刘匡也希望在朝廷有一个强力的支撑,另一方面,刘匡虽然未曾娶妻,他的子侄辈依旧希望得到某些大人物的照拂。
在自身家族极其弱小的情况下,刘匡与刘家的关系,不似亲族却更胜亲族。
程晋州拿着刘家老爷子的请帖,只觉得像是握着烧红的板砖,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来的人回去了吗?”程晋州展开请帖,上面只写着“请向府中一叙。”
区区六个字,龙飞凤舞,钢筋铁骨,笔力下的很重,颇有刚毅之色。只是整张请帖正中,竟是一个多余的字符都没有,简洁之极。
程晋州嚼的牙齿痒痒,自觉受到了歧视。他却不知道,就是刘家这样的请帖,要是拿到外面的州县去,混个县官当当都不难。
刘家老爷子的请帖,岂是能随便写给其他人的。
“来人已经回去了。”侍墨说着都暗暗心惊,如此不合贵族礼仪的行为,很不给程晋州这位准孙女婿面子,他们做下人的,更是不想知道此类事情。
经过了一天,已然晋级了一级星术士的程晋州,沉稳的看着请帖,沉稳的被侍女揉来揉去,心想:既然和皇帝老儿尿的南辕北辙,把夜壶换成马桶也是无济于事。
想到此,他断然道:“我不去见了。拿纸笔来。”
侍墨愣了一下,又哪敢说半个字,去房中极快的磨墨,水用的都是漱口剩下的。
程晋州微微悬臂,用极丑的字迹写下一行字:有点忙,改天再叙。
写完,他将狼毫一甩道:“你去,送给刘家。”
俯身看着程晋州写的纸条,侍墨险些哭出来。不说文笔字形如何,就这么一句话回过去,谁知道刘家会是什么态度。
侍墨吞咽着唾沫,低声道:“三哥儿,这份是刘家老爷子的亲笔书信,您的回信,肯定会让老爷子看到的。”
送信的差事任落在谁头上,侍墨都不敢出声提醒,但落在自己头上,他就再忍不住了。刘家的势力如何,程晋州这些二代子,三代子可能不关心,他们做奴才却一清二楚。事实上,各家的仆役从来是最清楚京中等级变化的——路上行车,谁给谁让;举牌回避,谁给谁避;请客吃饭,谁通谁传谁上座,如此等等,永远都不能乱,不能不知道。
程晋州确定的道:“去给刘家送去吧。”
事有轻重缓急,他能分得清楚。不仅如此,他更担心,刘家老爷子别打着和他一样的主意——想将某人软禁在宅子里。对于保皇派来说,如果有皇帝陛下的默许,幽禁一名星术士几年时间,亦不算是太让人吃惊的事情。尽管他们可能因此承受莫大的压力。
压力终究是压力。
程晋州穿戴停当,就准备去外面坐车。
马未动,程父却不知从哪里出现,亲自将之拦了下来,手上挥舞着他的回条,扔在地上,怒道:“你怎敢给刘家回这样的书信。”
“他们就是这样送来的。”程晋州用眼神寻着侍墨,后者藏在几个侍从后面不敢出来。
原来,这厮根本不敢直接去送信,先到户部找了早早就去办公的程允安。
程父不理程晋州的动作,将书信甩给他道:“我亲自送你去刘家,刘家老太爷,他也是你的长辈。你要尽孝。”
要是和他扯礼教的东西,那就再掰扯不清楚了。程晋州拉住他,叹口气道:“老爹,你就真不怕我被人害死?”
程允安一愣,转而大怒道:“他是你的长辈,怎会害你。”
“我要是个傻乎乎的秀才,他当然不会害我,我现在是星术士啊。”程晋州更将左臂没什么用的星阵亮出来道:“万一刘家靠向皇上,我们一进门,一群刀斧手冲出来,肉酱家族难道给咱们设大堂鸣冤不成?刘家老爷子又向来不待见我,您看看咱们来京城这么久,您的儿女亲家有没有请咱们进过一次府,要是他们能发挥点作用,您要去户部做个主事,何至于颠来倒去,侯文吾又哪里敢碰我这个星术士?两头受敌他才是活的不耐烦呢。”
他是危言耸听,但程允安却迟疑起来。当日刘斌与之结亲,除了喜欢程晋州,以及为女儿找条后路以外,多多少少是有些一时激动的——刘家是刘家,刘斌又是刘斌。刘斌活着的时候,刘家自然对他的女儿千宠万宠,但他要是因田亩改革的事情获罪,那女儿的命运不见得会比没有家族的生活好多少。
程晋州也算是摸熟了老爹的脾性,他要是说“我会被软禁”,程允安说不定说“那你去试试”。
但说的性命攸关,优柔寡断的文人就会怀疑起来。
他们不懂数学,不知道小概率时间忽略掉就算了,他们想到的是,万一真的……
未虑胜,先虑败,真是最好的推脱词,无作为主义的万金油。
安抚了老爹,程晋州弯腰将那纸条拾,屈指弹弹,又招招手道:“侍墨,你过来。”
“三哥儿。”侍墨哭丧着脸,不敢多说什么。
“信拿稳了。”
“拿稳了。”侍墨从程晋州手上结过信,在衣服上使劲蹭两下。
“你现在去刘家送信,多的废话都不许说,回来自己去领20个小板,记住了吗?”程晋州声音冷峻,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色彩。
侍墨一句话不敢说,跪下就磕头道:“三哥儿您放心,我一定把信送到。”
程允安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看自己儿子,对他的手段也有些惊讶。20小板是打在脊背的,要是真切的打下来,半个月下不了床是肯定的——他也不是真的在意某个下人的惩罚,但程晋州的行为,不可避免与他在家中的权威有冲突。
在他想清楚之前,程晋州早就告辞离开了。
作为父亲,程允安的工作同样是任重而道远。
……
久违的外周半岛,人们安康,生活幸福,政治稳定。
没有做坏事的官员,没有贪污的官员,没有收税的官员,没有花钱的官员,居民自治的外周半岛,几乎就是欧洲小国的模板造型。卢梭要是看见了,多半得羡慕的流口水。
这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小岛。
程晋州重新住进了刘匡的星术士塔中。
尽管刘匡和刘家的关系密切,但他有十足的把握,四级星术士刘匡先生,即使不力挺他,也不会在背后使坏的。
星术士中没有傻瓜——吕续除外——代表着协会的星术士的一举一动,都要符合星术士们的全体利益。刘家能带来的政治上的帮助,远不足以让刘匡星术士背叛星术士团体。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星术士们背叛团体的成本之高,收益之低,几乎使之成为不可能事件——就像是在20世纪中期抢劫中国政府的银行,大抵是精神不正常之徒显示真我的时刻。
趁着前来祝贺问好的人们到达之前,程晋州搓开戒指道:“客先生,眼看着有一半的钱消耗掉了,能不能帮忙找本特定的书?”
他已经拿到的书里,布伦楔维克的《蒸馏术简明手册》,阿皮阿努斯的《天文学》都是很适应时代的书籍,尤其是后者,详细记录了日蚀确定经度、彗星的尾部背着太阳等等内容,虽然受到很多限制,但却是拿来就能用的类型。
从先前的选择看来,除了《初等心算教程》以外,经过作弊的书籍质量显然更高。
客服010没有丝毫考虑的道:“你的要求越来越多,我不可能满足你特定书籍的要求的,这与系统的规则完全相悖。”
程晋州咳嗽了一声,掩饰了一下道:“客先生,我现在的处境很艰难,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不想知道。”
程晋州嘿嘿笑了两声道:“您就算不想知道也不行了,为了筹集1600万星元,我是跑遍了大夏周边的仓库,结果是被人追杀,到了这里。”
“哦?”
“如果您能帮我找到一本关于显微镜制作的书,那么我通过求助,就能躲过一劫,要是不然的话,下次您见到的,很可能就是帮我收尸的人了。”程晋州伪装可怜,但他也的确需要曹丰星术士的帮助。
尽管二伯程允祥派来了15个家丁,但程晋州却更相信星术士的战斗力。
而且上一次,侯文吾就带来了一位倒霉的星术士。再有不明真相的群众卷进来,也不是不可能。
相对而言,他也更相信木讷的曹丰星术士,其他活泛的先生们,面对他的危险的时候,谁知道又会转什么心思。
“你想让我弄一本书,给你行贿给其他人,从而获得更好的利益?”客服010也收起了架子,用尖刻的语言反击。
语言这种东西,当它尖刻起来的时候,是最没有威力的时候。
程晋州怕的是客服010甩手走人,议论起来,又有什么关系。现在看来,客服010那边的确是有什么问题,使得他的变化巨大。
如此想着,小程同学放软声音笑道:“您也可以理解为,我要为了更好的服务于星盟,所以需要一点点帮助,当然,这本书必须足够诱人。”
他需要曹丰星术士的帮助,可不是在星术士协会发布雇用信息所能得来的帮助,同时也对书的质量有极高的要求。
客服010想要拒绝,程晋州连忙道:“如果书的内容满意的话,我可以直接购买200本书。”
“300本。”这个数字几乎就要达成星盟等级4的要求了。
程晋州还想再多握一会客服010的脖子,笑道:“250本吧,咱们不听音学舌。”
“好,二百五。”客服010同意了,转瞬即道:“12万字,确定吗?”
“确定。”程晋州精神抖擞。
“《折光学》,德文,是否翻译。”
程晋州马上道:“翻译。”
作为一名物理学的坏学生,程晋州只看《折光学》作者的名字,就知道捡到了宝。
开普勒。这位出身于16世纪末,灿烂于17世纪初的物理学家,的确是最适合17世纪级别的星术士们的选择。他的开普勒三大定律,使其一跃成为17世纪的顶级物理学家。
他的生平经历亦是非常幸运和令人羡慕的。他在德国最古老的大学——相对于他出身的时代仍然很古老——就读,得到学士学位之后又获得了硕士学位,接着留校任教,这仅仅是让90年代后大学生羡慕的第一步。接下来,开普勒先生在哥白尼的基础上,写了一本天文著作,就像是大多数中国学生和年轻教授们一样,书的内容完全错误,勉强说起来,倒是表现了优秀的数学才能。
于是,数学能力很弱的,但是伟大的天文学家第谷将他招入了门下,在布拉格给自己做助手——标准学术生涯的新篇章。
然后,次妙的地方来了,可怜的第谷第二年竟然就死掉了。刚刚进入天文台几个月的开普勒被罗马皇帝任命为接任第谷的皇家数学家,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最妙的是,伟大的天文学家第谷是一位非常非常细致的观察家,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要是身在21世纪前后的美国,多半是被诊断出偏执类的精神病——在没有望远镜的情况下,他多年风雨无阻的详细记录了行星的运行,极具价值,数十年的坚持和准确的天文工作,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都不为过,开普勒先生就在此基础上,用数学解释了行星运行规律。难度是有一些的,其重点是将当时世人们所认为的,行星的轨道是圆形或者复合圆的观念打破,以椭圆来计算行星轨道,但如果考虑到当时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数学家,而其他人的猜测都没有第谷的记录支撑,开普勒的巨大成就,几乎如同白捡的一样。这份绝对能够获得诺贝尔奖的天文研究之后,开普勒在往后更长久的生命中,主要的研究也就是光学了:阐述了光的折射原理,奠定折射望远镜的基础,制造了一台比伽利略望远镜高级的开普勒望远镜……
虽然伽利略望远镜,和猴子组装的望远镜没什么区别,但在17世纪,提高了一级的开普勒望远镜,仍然很能引起程晋州的兴趣。
事实上,关于凹透镜和凸透镜用在哪里,程晋州还真不知道。
他学的是理论物理,不是工科技术。
虽然很是满意,程晋州却故意道:“这本书里的,主要是望远镜,和显微镜是有区别的吧。”
客服010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咕咚一声道:“望远镜第一次成倒立缩小的实像,第二次成正立放大的虚像;显微镜第一次成倒立放大的实像,第二次成正立放大的虚像。两者都是一正一倒,一实一虚,你自己应该能够调整了。”
程晋州呆呆的听着,他从来没想过,客服010竟然能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看起来,星盟的教育,真的是从小抓起。
“拿去给你贿赂的人吧。”客服010说着就消失了。
程晋州傻笑了两声,去找曹丰星术士不提。
开普勒的时代,正是光学工匠们站在世界前沿的时代,改进物镜和目镜的距离,合理的显微镜光路结构,都是当年研究的重点。粗动和微动调教机构、照明系统和承载标本片的工作台更是星术士们从未考虑过的内容。
要诱惑曹丰死心塌地的给他打工,自然有的是办法。
……
与此同时,侍墨忐忑不安的将条子递出去,等了片刻,眼看着没有更糟的结果,赶忙回宅去领他的小板,顺便买好金创药之类的备着。
在刘家,递送的条子照例是交给幕僚看的。这位跟着老爷子数十年的先生,展开看见“有点忙,改天再叙”七个大字,完全是哭笑不得。
直到老爷子出门晒太阳,他仍然坐在门口,反复的揣摩着。
刘老不由的齐道:“老南,又是哪个不成器的打搅您。”
“东翁,是您的孙女婿。”两个人多年的关系,做幕僚的南惑说话也很随便。
“程晋州?订好了日子吗?要不是青霜一直求我,原本也用不着我出面的,看看他惹的一堆事情,稍有点能力就横冲直撞,难道大夏真制不住他不成?”刘老爷子说着用拐杖顿顿地。
“看起来是制不住了。”南惑摇着头将回帖交给他,笑道:“您看看。”
刘老眼睛不好,一字一顿的读道:“有点忙,改天再叙!”
一时间,他还真的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