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之做贼心虚?
赵离元神自归泉界回返了九洲肉身所在时,睁开眼睛,看到一身墨色云纹长裙的凤凰平淡坐在那里,一双褐瞳不咸不淡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赵离脑门发凉,一瞬间背后都窜起一股凉意。
委实是凤凰和云中君被赵离从白色空间送出壶中界那一次,这两个多少都猜出了徐福,吕尚,姜尚这三个身份的关系,说凤凰不防备着赵离元神跑出去吃喝那绝无可能,好在那归泉天道所赠的不是酒,是一种难得的朝露。
所以凤凰的褐瞳平淡落下,又平淡收回。
不言不语,抬手,手指上以元气成丝,给赵离疗伤。
或许是因为赵离方才兴之所至,饮了一盏功德的缘故,那些许功德元气在身躯当中潜藏着,被凤凰激发出来,赵离感觉自己的伤势都稍微恢复了些,精气神都充沛许多,只可惜这样的机缘造化可遇不可求,否则这伤势恢复起来也快些。
凤凰疗伤的时候神色清冷平淡,不发一言。
更不曾询问赵离方才元神究竟遁去了何处。
只是这样不发一言的压迫力反倒是更大些,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地憋闷,赵离尝试找了好几次话,得到的回应也就是和往日一般无二的嗯,实在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视线微偏,还是道:“方才我顺路去了归泉界,见到了归泉界的天道化形。”
这一次凤凰才稍微有了点反应,淡淡道:
“归泉是死生之主所掌,地域辽阔,堪称大千,孕育天道也是自然。”
“可曾与人动手?”
赵离自嘲道:“当然没有,否则我这一身伤势,和一个大世界的天道动起手来,还不得给拆成一堆烂骨头?到时候还得要麻烦凰道友你把我给组装起来,倒是分润了那地界天道一份功德,喝了一盏不知道多少岁月才凝聚下来的朝露。”
“这次是为了顺势分封那一界诸仙神,倒是没能和凰道友说一声……”
赵离秉持着跟主治大夫搞好关系的态度,其实本来还想要说一句,那一盏天道孕育的朝露被我喝了,可惜太少,加上当时又到了性子上,下意识一饮而尽,没能给道友留一点,不过他觉得自己敢说出这种话,可能骨灰都会被有洁癖的凤凰给扬了,嘴角抽了抽,到底没开口。
凤凰的动作神色丝毫没有变化。
右手抬起轻拂左鬓黑发,嗓音清冷,眼眸平淡,道:
“无妨,这种事务,不必与我分说。”
赵离笑道:“毕竟凰道友负责我的伤势,作为病患,总不能够瞒着不说不是……”他犹豫了下,还是道:“不过,过上约莫月寻时间,我恐怕还要去归泉界看一看,凰道友……”
凤凰收手,手腕白皙,五指纤长。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只可惜女子虽是绝美,却毫无半点柔软娇气。
只有锐气,英气,苍远淡漠仙神气。
嗓音清冷,淡淡道:“你的伤势深植根于元神魂魄,反向影响肉身体魄,朝露灵物便罢了,凡尘五谷,坠地水流,会掺杂秽气,让你伤势恶化,彼时修养便不只是短短三年。”
赵离长呼口气,抬起右手大拇指扣住小拇指,三指指着浩浩苍天,含笑应道:
“滴酒不沾,也绝不贪嘴。”
女子收回视线,淡淡道:
“可。”
伤势治疗稳住,便即起身离去,裙摆迤逦如流雾。
之后一月多时间里面,凤凰每日来去,只是给赵离疗伤;至于饮食之类,则交给那些灵鸟们负责,赵离原本觉得自己算是浑身布满了裂痕的泥胎塑像,此刻那许多裂痕总算是有了恢复的迹象,一身巍巍气机也算是重新积蓄。
八九玄功体魄更是在这涅槃之路上,隐隐有了些破而后立的迹象。
只是如同春来柳树发枝,也才冒了个头儿,想要有那种柳树成荫的气象还差得远,不要说三年,恐怕是三百年都够呛,不过好在身体恢复地差不多了之后,可以去洛水寻水神之女疗伤,温养根基。
姬辛在这一月之间告诉了赵离,他找到了大泽雷神的痕迹。
而画中仙也将苍天的话带到,齐天那边不必在意,齐天每日修行何止于气血升腾三百次?在第一日就已经将火神留下的阴火给直接震散掉,而关于拔除姬辛一半血脉的事情,更是给赵离直接否决。
那基本上是要废了姬辛一身修为和根基,而且他往后世世代代轮回凄惨。
赵离觉得还是把苍天拽下来暴揍一顿来得畅快些。
如果能做到的话……
做不到,骗下来,大家一起上把他暴揍一顿也可以。
所谓天庭传统艺能,正义的群殴,我这边天蚀君,东皇太一,昊天上帝三个一起揍你一个苍天不过分吧?
暗骂这句话的时候,赵离微微抬眸看了看天,多少有那么些担忧自己这边一句话,一回头苍天之主就在那儿端坐着的恐怖片发展,屋子里自然空空如也,旋即失笑一句,觉得自己果然是想得太多。
过去的记忆在现在这种压力巨大的生活里,好像已经给压得没了空隙。
可是一不留神,那种痕迹就会流出来。倒像是用掌心拂过刀刃,留下那道刀痕浅是浅了些,可终究是刀痕。
……
一月时间转眼而过。
然后又是半月日升月落。
赵离约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再度以元神之躯踏入了归泉界里,这一段时间,诸多分封的山神土地龙王都没入归泉界,执掌权柄,因为敕令和天道认可的缘故,效果很好,每一个都有凌驾于寻常仙人的手段。
用以在各处镇压乱世,那是大材小用,这月旬来看,早已经颇有成效。
这四处镇住,就可以让人皇入主,再来一次从上到下的改革就会简单很多,说实在这也就是在这种有仙神之流的世界才能够做到,正所谓是天命所归,四方无不拜服,如九洲那神魔仙人共存之处,就得要麻烦许多。
今日正是这城里一次大祭的时候,是从古到今几十万年的习惯了,每五十年一次,热闹得很,只是往日这种热闹里面总还带着些血腥味道,现在北阴帝君下令废除了血祭和活祭。
一帮老顽固还不肯,可总有年轻人棱角锋利,不想要遵循那残暴的古制,将其推翻。
虽然在往日,这些年轻人总会撞破棱角,哭干眼泪,成了那些原本恨不得用唾沫给唾死的老家伙,可这种轮回在这一代终究是被斩断了,原本少不得血腥大祭一番的热闹场景少了那些家庭压抑着的哭泣声,热闹却一点没有少。
往日是老一辈们主导,现在是年轻人们。
祭祀用的器物堆积成了灰,而原本用以祭祀的威严鬼面待在年轻人的身上,在游行时候伴随着鼓点声起舞,丝毫没有了先前的冷气,热闹,是真的热闹,那些孩子和年轻人脸上笑容还有些拘谨,在发现这欢愉不必再以某些相熟之人再见不到最为代价时,便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正因肆无忌惮,所以才越发灼灼地入人眼。
红尘三千丈。
一名白发青袍的道人优哉游哉上了酒楼高层,要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桌的好酒好菜,却又半点不曾吃过,倚着窗户看着外面灯火游人如龙,映照双目。
看来倒是如所料那样。
高层处清净,伴随时间过去,客人越来越少,一层的地方有些今日没有外出游玩的人们渐渐聚在一起,一边烤火吃些东西,一边喝酒,看着外面游行队伍,赵离觉得有趣,便也提了一壶酒走了下来,也蹭了进去,一开始还有人因为他那一头刺眼白发有些提心吊胆。
可财帛动人心,美酒也不遑多让。
在美酒美食的诱惑下,众人慷慨地挤了挤,给赵离挤出来一个位置。
围绕在中间的火焰舞动了下,带着肉香的烟气一撩拨,便是十成十的红尘味道,这里有的是炒完菜的厨子,忙了一日,最后把剩下的材料一炒,做了个杂碎,不怎么好看,味道却绝美;有的是酒店的帮工,抱了一小坛埋在树下的好酒,一个老先生背着乐器,挑了挑弦,便即拉动,声音苍凉古朴,也有欢快。
织坊的小娘脸颊红润,清唱歌谣。
一曲唱罢。
一个双臂肌肉贲起的汉子灌了口酒,脸颊红彤彤的,道:
“我也没有什么助兴的本事,就讲讲我这几日听过的一件事情吧。”
这汉子是城里颇有名气的百事通,大家都安静下来。
那汉子旋即就开口。
……
这方圆三千里最长最宽的那条河,就是沧溟江了。
沧溟河周围不知道多少人倚靠着这一口江生活着,归泉界以祭祀为盛,最大的典仪便是活祭,百姓们有不少没多少修为,或者说法力低微的,都得要看这一条苍茫大江的面子过活。
毕竟有几个能一剑斩开这宽百里的沧溟江?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历史了,每过十年,就要在这方圆三千里的地方寻找那些出身好,漂亮又文雅的姑娘们,用法器锁了修为,打扮得花枝招展,用船送到江心里去。这船只法器做过手脚,到了江心水最深的地方,就会沉下去。
而后沿路上的百姓在老神婆的带领下,起舞祷告,希望接下来十年风调雨顺,能找到最好的灵材,生出天赋更好的孩子。
这多少万年这样下来了。
一个多月前,突然就有声音说是这沧溟江里多出了龙王。
神婆一脉就靠着这沧溟江代代传下来,过得好日子,谁都敬畏她们,哪里能够忍得住,便说是有鬼祟,打算还要悄悄祭祀,村子里有人就不同意,觉得已经有命令废除一切活祭,怎么可以还用人来祭祀?
说来神婆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和她们关系好,供奉给的量足,就轻轻放过;不愿意给供奉的,或者家里穷的,又不巧生出个漂亮姑娘,当场抢都要抢走祭祀了江里死神,而那反对的村正家里正巧有个十四岁的姑娘。
这下就坏了事。
那神婆让一堆人把那村正打了一顿,将那姑娘带走,说是要祭祀给江里面死神的使者;可谁知道正祭祀当日,来了个观礼的陌生人,穿着绫罗绸缎,器宇轩昂,后面又跟着一个个身躯健硕的侍从,好奇笑着问河中可真有死神的使者?
神婆就是见那一行人身份不凡,这才没有当场翻脸。
还是绷着脸说那是肯定。
客人问神婆可见过死神使者?
那神婆拍着胸脯说见过的,言之凿凿。
客人突地便抚掌笑说,那便好,他长了这么大没见到过江里面有死神使者,今日却可以开开眼,烦劳神婆下这沧澜江和那使者说说,若真的有,他便也下去见识见识,亲自赔罪。
回头一看,沧澜江下暗流涌动,神婆如何肯下?
那客人却霸道地很,将她直接绑了,放在船上,花枝招展的船到了江心,只打个滚就陷了下去,半晌不见人上来,众人都古怪茫然,客人却冷笑一声,说一句这沧澜江只有龙王,哪里有什么死神使者?
竟然将这般的杀孽都堆到了府君身上,还借此敛财,死不足惜。
众人寻声看去。
见那客人一身华服,龙首人身,气度俨然,身前百里宽的沧澜江就这样分开,上千里的江面齐齐地倒竖起来,下面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而那身后随从显出真神来,却是沧澜江里面的大鱼化形。
……
那汉子讲完这故事,已经大醉,更是畅快,笑道:
“就这一下,那三千里沧澜江再没有了什么神婆世家,更是风调雨顺,只是一点,不能放肆捕捞水中鱼虾,年年也得要祭祀泰山府君和沧澜江神,那村正家女儿正少女怀春,加之以那江神生的俊朗,有心相许……”
“可那江神却是万万不肯答应,倒是让那姑娘一阵难受。”
赵离微笑听着。
没有对那孩子出手好,乱来少不得一道九霄天雷。
那边那笑起来富态的厨子大口吃了口杂碎,喝了口酒,筷子一放,道:
“我这里却也有个听来的事情。”
……
谁都知道,这山上多歧路,一不小心失足了,那便是要摔下悬崖,成了肉泥,而夜里的山脉更是危险,各种凶狠妖兽,什么大虫狼群,都在夜里出没,等着吃人食肉。
这城外北山山脚下村子里,有个药农叫做张路。
那一日持拿定位盘入了深山,找一味药救女儿,一走就是走地太久,等到回过神来,天色已经黑了些,张路连忙往回跑,可脚力比不过天黑的速度,还没走回去三分之一,天色就彻底黑了下来。
深一脚,浅一脚,耳边又听得了各种野兽妖兽嘶吼咆哮。
张路想着躺在床上等着药草救命的女儿,想着今日自己恐怕要命绝于此,自己死没事,女儿定是也活不久了,不由得悲从心来,听到背后杂草声音,颤了一下,谁知道却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提着灯笼照来一看,张路大喜大悲之下,已是泪流满面。
老人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了两句,张路才知道这老人是在这山上住着的,当即邀这张路回家宅里住着,好歹避开这一晚上,张路也是急昏了头,他这一脉在这山脚下住了几辈子,哪里有听说过山上老人,当即只是死死抓着老人袖口。
老人家里不大,可好歹容纳得住张路。
一夜提心吊胆,醒过来之后,老人更赠与张路救命药草。
张路千谢万谢地辞别老人,约好一定回报,走出门来便给吓了一大跳,却是看到门前的地上各种要命凶兽的脚印踩了一地,这才知道这帮吃人的野兽早早闻着他的味道,在门前守了一夜,如果不是老人的话,他恐怕变成一堆骨头了,家里女儿也免不了一死。
张路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庆幸,转过头,却看到背后哪里是个宅子,根本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屋子,像是庙,里面一个石雕的老人,正是昨天晚上庇护了自己的老者,那袖口上,可还有自己昨天晚上抓了留下的痕迹。
想到前几天听到那莫名的声音,这才知道是山神救了自己。
更是连连拜下,现在女儿病好了,他便和女儿一同上山,女儿给他造饭,他便取种树,打算种满一千棵为止,以此来感谢山神救命之恩。
……
故事伴着那苍凉的乐曲声音,更是引人入胜,大家伙儿都已经喝得半酣半醉,也就赵离一口酒没有入口,看着这些脸上含笑的人,取下葫芦来,喝了口葫芦里的清露,笑道:
“看来,大家伙都觉得山神江神是好事?”
厨子大笑一声,道:“那可不!”
“这可是府君爷爷和另一位太上元始天尊爷爷亲自安排下来的大神仙,先前咱们都给那帮没良心的糊弄了,这么些年死了多少人?不提那些高高在上的,谁家里往上数没有个无辜的给害了的?早知道他们是糊弄咱们和府君爷爷,早刀子开了他脑壳儿!”
“是极是极!”
“哈哈哈,刘厨子说的对!”
厨子说话粗蛮却深入人心,众人齐齐地叫好,那半醉厨子得意洋洋地起身,朝着四方拱手。
赵离晃了晃葫芦,笑道:“好事情自然是好事情,可也不能什么事情都劳烦山神江神,这人的日子,终归到底还是要自己过的,神仙虽然好,比不过热炕头和好酒好菜,不是吗?若是你也麻烦神仙,我也麻烦神仙,神仙要闹了性子,彻底不管事了咋办?”
“便说你我,要有谁天天念我名字念叨个几千几万遍,我可恨不得把他吊起来抽,倒要叫他知道猴子屁股为何这样红。”
众人愣了下,齐齐爆笑道:“先生这话说的可好!”
“这日子可不就是自己过的吗?”
“咱们也不可能事事都劳烦那些仙神啊……”
赵离含笑说是,酒至大醉,天边儿都亮了些,赵离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起身,取出一枚上乘灵晶当做昨夜的饭钱,然后优哉游哉走出去,掌柜的也醉了,织坊的小娘红着脸跑出来,给了一份客栈的早点,说是早点,其实便是昨日剩下那些材料热一热。
“先生不要嫌弃才好……”
她轻声地道。
赵离提着这抱着饭菜的油纸,大笑道:“百家料百家人百家饭菜,哪里有比这更好的食物了?多谢了……”那织坊小娘愣了下,不大明白,却见青袍道人微笑着颔首,转身走入晨雾当中,白发入白雾,片刻后便不见了踪影,如同消化在晨雾里一般。
她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回身去。
厨子睁开眼睛,咕哝着道:“那先生走了?”
“嗯,走了,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好似不是咱们这一带的……”
城里的百事通打了个酒嗝儿,咧嘴笑道:“管他是谁,是酒友,哈哈,酒友!”众人齐齐哄笑,一道道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地迎合道:“是酒友!”又有那掌柜的取来大大的馒头,一些清爽小菜,阳光照破了晨雾,城里又有了生机生气。
这些倒似是看到了从未有过清闲日子的,真实鲜活的人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不曾想到,他们曾经挤在一起,对着红尘篝火举杯,和那神仙说神仙。
灵脉之山主脉。
白发道人将这饭菜随意放在了寒梅桌前,笑着招呼道:
“百家饭菜,道友勿要嫌弃。”
寒梅摇晃。
一缕缕白色烟气因果逸散出来,没入了那寒梅枝叶上,赵离只是因为不好处理这饭菜,才想着带上上来,没有想到还有如此妙用,微怔了下,抚掌叹一声大善,看东方日出,怔了许久,笑叹一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一拂袖,将这一缕晨曦半丝紫气笼入袖袍。
道人一步踏出,已自归泉入天乾。
王宫城门摘星楼下,主殿大门重千钧,道人屈指轻叩,紫气晨曦三万里,当当轻响如晨钟,旋即就有清朗笑声响起:
“陛下,贫道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