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面前一脸笃定的艾维琳,徐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天才。
这是一个很烂大街、但同时也极具辩证色彩的词汇。
每个人在不同的定义范围内,与这个词的距离也会各有不同。
说句不自夸的话。
在常人眼中,徐云确实称得上一句天才。
这辈子就不说了,毕竟开了个挂嘛。
但即便是他没有开挂的上辈子,早期的履历其实也是相当光鲜的。
上辈子的徐云虽然没有考上科大少年班,但高考时也考了个704分。
那年的闽省还没有实行全国卷,徐云记得理科一本线应该是490多分,文科则要低一点。
704比490,这个成绩说句学霸还是勉勉强强当得起的。
但如果将定义域扩大,从常人的认知换成科研圈,徐云就不一定算是天才了。
例如他毕业后进入的成飞,也就是搞出十爷的单位,其中不乏真正的‘神童’。
例如有人27岁就能够独领一个项目组,有人26岁就能以一作发nature的子刊——还不是Nature Communication那种灌水圣地。
甚至徐云还认识几个28、29岁的正研究员:
研究员这职称和教授是平级的,属于正高概念,也就是相当于三十岁不到就当上了正教授。
和这些人相比,徐云真的只能算是普通人。
一个时代的才俊圈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人类历史长河中的巅峰天才了。
从十万年前起,地球上出现的人类总数大约是1400-1700亿左右。
在这茫茫多的基数中,才诞生出了聊聊无几的巅峰天才。
如阿基米德,如孔老二,如老苏,如小牛小麦……
而艾维琳所说的“天才”,指的显然就是这一档。
但只有徐云自己才知道,他与这些天才之间,差了不知道多少个众所周同学。
至少在凭自身努力取得足以载入史册的成果之前,徐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和那些大佬并列。
这也是对先贤的不尊重。
甚至以他的眼光看来。
艾维琳其实才是一位真正的天才。
这姑娘在如今这种年代能够考上剑桥,同时还独立计算出了斐波那契数列中完全平方项的问题:
虽然根据草稿所示,小牛在生前已经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小牛利用的是自创的逻辑判定方式,艾维琳则是靠着欧拉创造的数学体系,二者几乎没有什么交互性。
如此成就,焉能不说是天才?
奈何‘穿越者’这种事儿徐云没法向艾维琳去详细解释,因此面对艾维琳的质问,他只能继续保持默然。
而他的沉默落入艾维琳眼中,便被理解成了……
默认。
于是这个一直很恬静的姑娘脸上,忽然涌起了一股飞扬的神采,瞳孔都连带着明亮了几分:
“罗峰,你借着肥鱼先生名头拿出的这些实验方案,有多少是由你自己设计出来的?”
接着不等徐云回答,这姑娘便掰持着手指算了起来:
“光伏效应肯定没跑了……那么光电效应多半也是你发现的……”
“萧炎管或许确实是肥鱼先生的成果,但阴极射线的思路和刚才的模周期数列几乎一致,所以应该也是出自你手……”
“停停停!”
眼瞅着这姑娘开始一层层的扒皮,徐云额头上唰的一下就冒出了一排冷汗:
“艾维琳同学,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比如说今晚曼联会输几个……”
艾维琳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直到把徐云看的有些发憷了,才轻轻点了点头:
“行。”
徐云这才松了口气。
果然无论是哪个时空,理科妹子都不好惹哇……
随后艾维琳和徐云又重新坐回了长椅上,这姑娘先是认真的将手稿收回原处——毕竟其中一份是小牛的遗物来着。
随后她整理了一番裙子的褶皱,对徐云问道:
“罗峰,你能和我说一说肥鱼先生在分别后去了哪里吗?为什么此后他从未回过英国呢?”
艾维琳所说的后来,显然就是指和小牛分开后‘肥鱼’的去向。
徐云当时完成了新手任务,化作光粒消失在了小牛面前,直接回归了现实。
不过在光环的优化中。
徐云的结局变成了路遇亲戚,在摊位上留下了一封信便不告而别。
同时徐云扯皮的尼德兰莱顿学院也‘补丁’上了肥鱼的任职履历,只是任期很短也没留下啥人际关系,相当于做了一封虚假的档案。
因此肥鱼后来究竟去了哪里,这一直都是个科学史上的未解之谜。
面对求知欲满满的艾维琳,徐云想了想,说道:
“艾维琳同学,肥鱼先祖在和牛顿爵士分别后,确实有考虑过抽个时间重回英伦大陆,来个故友重逢把酒言欢。”
“只可惜那几年家族内出现了一些变故,待肥鱼先祖处理好家族问题后,英荷大战又爆发了。”
“并且谁都想不到,大战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爆发了两次,商路阻断不说,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
“所以无奈之下,肥鱼先祖只能辗转回归华夏,旅居过瓦洛兰、艾泽拉斯、沙巴克城、新日暮里等地。”
“那时候的航路远远没有现在这般发达,因此肥鱼先祖至死也没能联系上牛顿爵士,这也成为了他的一大人生憾事。”
徐云说到最后,语气不由有些唏嘘。
这番话虽然完全是他虚构出来的经历,但1665副本中的小牛和利拉尼等人确实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想到推演结果中众人的结局,他便下意识的在描述中带上了一些情感。
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无论是1665副本中的小牛还是1100副本中的老苏小李小赵,他们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每完成一个副本,徐云便感觉像是经历了一段人生。
或许将来徐云再回首看向1850这个副本,也会产生相同的情绪吧。
看着有些感慨的徐云,艾维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那么罗峰同学,你会觉得累吗?”
徐云微微一怔:
“累?”
艾维琳轻轻点头,目光悠扬的看着远方,嘴中则说道:
“你的祖先是肥鱼先生,一位青史留名的伟大智者,有人称他是自然科学的启蒙者,为蒙昧者照亮黑夜的执火人。”
“你作为他的嫡亲后人,难道不会有压力吗?”
听完这番话。
徐云下意识的就想说一声有个der的压力,不过看着一脸郑重的艾维琳,他的心中隐约产生了某种明悟。
于是原先的话在出口前被生生止住,换成了另一个回答:
“当然有了,不瞒你说,艾维琳同学,从小到大周围人都会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跟读者催更似的。”
“例如我的父亲,在我每每想要打瞌睡的时候都会揪着我的耳朵大喊,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觉的?”
“我的母亲则会在我午夜熟睡的时候,悄悄在我耳边低语,‘罗峰,只有你可能重振肥鱼先祖的荣耀了’……”
噗嗤。
艾维琳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腮帮子微微鼓起,看起来莫名的有些萌。
几秒钟后。
艾维琳收起笑容,心有戚戚的叹了口气。
很明显。
这位背负着小牛唯一后代光环的少女,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念叨过类似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
艾维琳忽然看着徐云,用莫名的语气问道:
“罗峰,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
接着不等徐云回答,她就从身上取出了另一本小册子,递给徐云:
“你看看这个。”
徐云下意识接过小册子,慢慢的翻阅了起来。
刚一翻开扉页。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时刻表:
6:30-6:45,起床,穿衣洗漱。
6:45-7:15,灵修祷告。
7:15-7:30,早餐。
7:30-11:30,上课,无课去图书馆。
……
17:30-17:45,晚餐。
17:45-18:15,晚灵修,周六改为参加唱诗班敬拜。
18:15-20:15,图书馆学习,最少解开一道期末考压轴类型的数学大题。
20:15-20:30,回宿舍。
20:30-22:30,阅读《经典物理》最少一个章节。
22:30-23:00,阅读《牛顿传记:重铸艾斯库家族荣光,我辈义不容辞》一遍。
23:00-23:15,睡前祷告。
23:15-6:30,睡觉。
“……”
过了大概一分多钟,徐云才面色沉重的抬起头,对艾维琳问道:
“这是……”
艾维琳很是淡定的朝他一耸肩:
“如你所见,这是我的作息表——准确来说,是我六岁以后的作息表,即使感冒也要遵守。”
“后来我的父母去世,督促我的人又变成了我的舅舅,舅舅去世后是初中校长……高中校长……”
“十六年来,日日如此。”
看着平静到仿佛在叙述别人故事的艾维琳,徐云心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明悟。
原来如此……
难怪艾维琳对于伏特、对于小牛事迹会有着如此高的敏感度。
合着这姑娘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被迫的接受着这些内容的灌输啊……
后世有些小说的狂热党只需要重刷十几次就能事无巨细的记下数百万字的小说的内容,而艾维琳如果折算成相关概念,最少都是百刷甚至千刷的级别。
这种近乎填鸭式的阅读习惯下,她怎能不发现徐云的一些错漏呢?
而与这股明悟一起冒出的,则是极其强烈的费解与愤怒:
“艾维琳同学,这种做法也太……太过分了吧?一点自由都没有……这已经涉及到人权的问题了!”
在徐云来的后世。
自由和人权。
这两个词在如今的网络上已然有些贬义,不过导致它们变质的并非它们自身,而是以某些群体为代表的buff怪。
它们原本其实都是代表诉求和尊严的词汇,例如华夏古语中的‘不自由毋宁死’‘不吃嗟来之食’都表达了类似的意思。
因此在徐云看来。
艾维琳受到的这些束缚,确实已经侵犯到了她的基本权益。
这是要把一个花季少女,硬生生塑造成一个毫无感情的学习机器!
看着有些愤怒的徐云,艾维琳不由轻叹一声:
“罗峰,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吧?”
徐云闻言,脸上的怒色渐消,随后缓缓的点了点头。:
“嗯。”
艾维琳说的话,其实也是他一开始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这姑娘为什么会老盯着自己,今天还干脆主动找上了门?
因为爱情?
开玩笑,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徐云要是有这本事,在后世还会单身到快四十岁?
但如果和爱情无关,这又是为啥呢?
就因为她的先祖利拉尼对“肥鱼”的执念?
这显然也是有些站不住脚的。
如今随着艾维琳上面那些话的出口,徐云才总算明白了缘由:
她把徐云看成了同一类人。
准确的说。
是在这个时间线中背负着相同压力、相同‘使命’的人。
早先提及过。
在徐云两次的介入下,小牛在这个副本中的地位已经达到了一个无人能及的高度:
第一次他协助小牛构建了微积分和无穷小量,搬运了番茄酱让小牛不再为金钱奔波,可以完全投入到学术上。
第二次则是小牛来的那封信,直接改变了小牛在光学上的认知,避免了绝对时空观的建立,让小牛最大的污点得以避免。
如果用文运流小说的设定划分。
那么小牛无疑是这个时间线唯一的圣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他的什么阿基米德啊、毕达哥拉斯啦、笛卡尔之流的都只是亚圣。
因此艾维琳作为如今唯一背负着‘圣人血脉’的倒霉孩子,从小就背负上了极大的压力。
她在表面上看似无比符合众人的期待,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快撑不住了。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
徐云这个‘肥鱼后代’,忽然出现在了艾维琳的视野里。
要知道。
‘肥鱼’在历史上虽然没有和小牛一样封圣,但他却在小牛还是举人和大儒的两个时期曾经悍然出手,表现出了不低于圣人的潜力值。
加之肥鱼的身后还有一个风灵月影宗,因此在一些人的脑补下,肥鱼被抬到了一个‘圣师’的高度。
因此在艾维琳看来。
徐云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与自己产生共鸣的人,因为他们肩膀上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随后在这种近乎锁定的视角中。
徐云又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能力,并且露出了几个小鸡脚。
于是艾维琳终于忍不住,在今天找上了徐云。
这种心理不涉及爱情,而是与过往的经历有关。
同龄人在学习的时候,她在学习。
同龄人在玩闹的时候,她在学习。
同龄人在恋爱的时候,她还是在学习。
她就像一个被关在玻璃房里的人。
明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但当她伸出手的时候,摸到的却是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夸张一点说。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的人生已经被规划出了一道看似光明,实则狭窄的所谓‘坦途’,她毫无选择的权利。
直到某一天。
她忽然发现……
这间玻璃房里,出现了另一个与她相同的人。
于是乎。
这个在原本历史中不存在,因着意外在这个时间线出现却被培养成了学习机器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发出了……
呼救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