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阮并不管天下第七是什么感受, 对她来说天下第七怎么想并不重要。
她只是看着白愁飞道:“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白愁飞自然知道自己现在四面皆敌,尤其是当他知道蔡京选择了抛弃他的时候, 他就更加明白自己恐怕已经没有退路。
但好在不管白愁飞干的事情多么让人觉得他人品堪忧, 白愁飞本人的个性却足够骄傲,同时也算是有成王败寇的风度, 因此他道:“你要指责我不该背叛苏梦枕?”
柯阮一笑:“我不问这个, 你早就已经背叛了他,彻底与他敌对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选了那样的方法?”
这一点是柯阮一直没能想明白的事情。
固然苏梦枕被白愁飞坑的挺惨, 但这并不能说白愁飞赢了。
“以你的本事, 你可以做的更好。”
白愁飞听到这话不由笑了出来:“你倒是看得起我, 不错,我确实能够做的更好。”
苏梦枕啥时候死都有可能,甚至哪怕白愁飞不管他, 苏梦枕又能活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如果苏梦枕病死了,又没有王小石掣肘, 白愁飞拿下金风细雨楼名正言顺,而且还很能显得他有情有义。
但白愁飞没有等,他选了一个最激进的做法。
面对柯阮的问题, 白愁飞答道:“因为我不愿意等,那不是我会做出的选择。”
柯阮点头:“确实如此。”
白愁飞的骄傲不会允许他直到苏梦枕死去都不如苏梦枕,如果苏梦枕死了,白愁飞永远都输给了苏梦枕, 即便他拿到金风细雨楼的大权,但心中也一定是不痛快的。
他虽卑鄙,但也骄傲。
不过柯阮却从中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白愁飞在害怕。
他畏惧苏梦枕。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如果白愁飞真的站在了更高的地方,又是最后的胜利者,那么那样居高临下的强者心态会使得他根本不在意苏梦枕如何,因为他不必去证明任何事情。
当白愁飞想要去证明的时候,就代表他已经承认自己输给了苏梦枕,他之后对苏梦枕的步步紧逼,也完美表达了他的畏惧。
想到这里,柯阮不由看了眼苏梦枕。
此时的苏梦枕与柯阮离开时已经大不相同,以苏梦枕的性格,在这样的场面之下,能站着他就一定不会坐着。
但他现在坐着。
他早已被病痛与药物折磨到只余下一身骨与皮。
苍白的,垂死的,一个除了坚强的心智,再也不剩下其他的苏梦枕。
面对柯阮的目光,苏梦枕并未说话。
现在并不是交谈的时候。
因此柯阮对白愁飞道:“我今日来杀你。”
白愁飞道:“你是为了给苏梦枕报仇还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个已经死去的柯阮再度出现,他们只需细细回忆推敲一下当年的事情,就能够知道柯阮一定与戚少商有暗中的计划,那么当年发生的事情,以及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柯阮一定也知道。
不需要问你怎么会活着这样的话,白愁飞直奔主题。
柯阮想了想回答道:“我与你之间么,并没有什么仇怨,当年的事情还不到我一定要杀了你的地步,毕竟你当年也没想着一定要我死。”
听到这里,白愁飞已经明白:“你是为了苏梦枕。”
这本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答案。
但柯阮却摇头了:“不,我是为了我自己。”
白愁飞一愣,随即笑了出来,然后渐渐地,那压抑在口中的笑变成了癫狂的大笑,他笑的很痛快,很放肆,也显得很开心。
“我原以为苏梦枕很可怜,当你到这里,我又觉得他似乎不那么可怜,可怜的大约是我这个众叛亲离的人,但现在,我倒是觉得,苏梦枕远比我可怜的多。”
柯阮看着他:“你和他都是不需要‘可怜’这个词的人。”
白愁飞大笑着点头:“对,我们不需要。”
但不需要不等于事实上没有这个词。
白愁飞没有说这句话。
既然他都要死,他为什么要去操心这种事?
因此白愁飞道:“你来杀我这也很好。”
他说到这里看了眼雷纯,雷纯站在狄飞惊的身边,但哪怕是那样秀美出尘的狄飞惊也没能让雷纯损失半分颜色,她那样纤细,柔美,哪怕没有武功,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站在那里。
坚强到惹人怜爱。
白愁飞道:“雷大小姐,我知道自己今日一定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哪怕我能在你们的围杀下找到一条生路,但义父也不会放过我,我不是今日死,就是明日死,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说到这里,又冷笑起来:“但我就是要死,也不想被你设计而死。”
雷纯多么美丽,多么聪明,但如果一定要寻死,她却只能叫白愁飞死的屈辱。
白愁飞道:“你找义父告了一状,他因此厌弃我,并最终决定抛弃我,你我之间,你确实赢的漂亮,雷大小姐的手段一如既往叫人敬佩。”
白愁飞的笑很冷,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但你最后也不会赢,今日如果死的是我,那么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而你绝不会比我过的更好。”
雷纯道:“我已经与苏楼主达成协议,只要我助他夺回金风细雨楼的大权,日后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就结成同盟,这样的同盟,京城里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呢?”
白愁飞呵呵的笑起来。
但他却不再多说。
有因必有果,他在种下因的时候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成王败寇,但哪怕知道后果,他也想要一飞冲天。
当他真的飞起来,他知道,自己要么飞得更高,那么就一定摔的粉身碎骨。
他知道结局,如今也迎来了这结局之一。
但雷纯却还想着好事。
若是柯阮没有回来,白愁飞或许觉得雷纯真的能够办成事,但柯阮回来了,这背后代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更何况苏梦枕不仅仅是个绝对信任兄弟,也绝对会惩罚叛逆的人,有人杀了他的兄弟,他也一定会报仇。
柯阮的事情当年被苏梦枕一力压制,那并不是苏梦枕突然破例,而是他的目标更大。
或许从表面来看柯阮的死要找六分半堂报仇,这也是多数人的想法,但这不是苏梦枕的想法。
苏梦枕的目标不仅仅是六分半堂,还包括了蔡京。
可一旦在当时对六分半堂有过激举动就必定会刺激蔡京,所以苏梦枕选择了等,这些年他细细谋划,谨慎布局,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如今白愁飞已经在网中,雷纯却还以为自己能够例外?
所以白愁飞才要笑。
因为他很清楚,柯阮回来不仅不会平息矛盾,让苏梦枕有所收敛,反而会刺激苏梦枕做出更加强硬的反击。
毕竟死掉的人就是死掉的人,哪怕要报复,数年过去,有些感觉也会变浅变淡。
柯阮的出现让一切都回到了多年之前,让一切仿佛昨日才刚刚发生,甚至因为这些年的沉寂发酵,变得更加激烈。
以白愁飞对苏梦枕的了解,他很清楚,从柯阮出现的那一刻起,事情就一定无法挽回。
不过白愁飞没有说。
雷纯将他彻头彻尾的算计了一遍,他当然也没必要对雷纯有什么善意的忠告。
白愁飞只是对柯阮道:“你既然要杀我,那么就动手吧。”
仅仅是面对王小石等人,白愁飞或许有一线生机,但当柯阮坚定的表达了要杀白愁飞之后,白愁飞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活着了。
但比起被雷纯阴谋算计,被一群人围攻死掉,真的能被柯阮一剑戳死反倒是能成全白愁飞的骄傲呢。
从这一点来说,白愁飞倒是很高兴柯阮出现的。
听到白愁飞的话,柯阮也笑起来,她显然明白了白愁飞的意思:“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若是有人一定要插手,我会与你联手先杀了他,然后我们自然可以再找个地方分出生死。”
雷纯的脸色异常难看。
她知道,只要有柯阮这句话在,在场就再也不会有人插手。
而但凭她自己,她也绝没有能力插手这样的争斗。
柯阮与白愁飞动手的时候,雷纯已经懒得再看,她很聪明,所以她知道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并不去懊恼后悔,她会抓紧时间去布置接下来的事情。
因此雷纯对狄飞惊道:“既然中神剑出现在这里,一旦她没有死在白愁飞手上就一定会带走苏梦枕,那个时候我们无疑失去了对付王小石的唯一筹码。”
狄飞惊道:“大小姐觉得,她能解开苏梦枕身上的毒?”
雷纯的言下之意不过如此。
苏梦枕身上的毒是雷纯给他下的,这毒不是为了要苏梦枕的命,毕竟苏梦枕死了对雷纯也没有什么好处,雷纯要的是能够控制苏梦枕。
她就用这毒来控制苏梦枕。
中了这样毒,苏梦枕平日里倒也看不出什么,但只要雷纯一唱歌,苏梦枕便是雷纯的一条狗,完全受她的控制。
一个完全受控的苏梦枕对雷纯来说当然是价值巨大的。
王小石如今虽然统领着连云寨的势力,今晚之后也必定能将金风细雨楼收入手中,但王小石和白愁飞不一样,王小石不慕名利,对他来说,和苏梦枕这个大哥一起聊天喝酒,比当皇帝都令他高兴。
因此只要掌握了苏梦枕,王小石也就完全在掌握之中了,至于说王小石统领的那些势力,自然也得为雷纯效力。
但如今柯阮出现在这里。
虽然雷纯下给苏梦枕的毒江湖传言是几乎无解的,可谁知道柯阮能不能解呢?
雷纯无法做出这样的判断,这种时候必须有狄飞惊来衡量全局。
雷纯道:“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雷纯是绝不愿意让柯阮得到苏梦枕的。
今天白愁飞的事情她已经失败,但到底大局还算稳定,可如果没了苏梦枕,他们的计划就塌了一半。
狄飞惊想了想道:“今晚什么都不要做,也什么都不能做。”
雷纯道:“那就让她带走苏梦枕?”
狄飞惊道:“如果我们阻止,这一定会起冲突,哪怕让她带走苏梦枕,她也未必能解毒,何况就算能解,苏梦枕中毒已深,体内数种毒物与数不清的病症纠结在一起,又该怎么用药?”
旁人能吃的解药,给苏梦枕那就不一定是解药,谁知道会与他体内的哪一样东西犯冲。
苏梦枕已经如同风中残烛,任何一丁点的微风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雷纯道:“话虽如此,但若是苏梦枕不在我们手中,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
狄飞惊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可以再谈,但今晚我们却决不能向他们动手,今晚不论是人心还是实力都在王小石那边,这还不是对付他的时候。”
雷纯抿了抿嘴唇,哪怕心中不甘也只好承认狄飞惊说的对。
今晚是苏梦枕与王小石的复仇之战,白愁飞越是人心尽失,就越显出王小石与苏梦枕的道义。
这让雷纯不由道:“中神剑确实选了个好时机回来。”
说起这个,狄飞惊的唇角微微翘起,不过他低着头,雷纯倒是没看见:“我原以为苏梦枕刚出事的时候她就会回来了,却没想到她一直等到了现在。”
这话让雷纯脸上的表情一僵,随即惊道:“你知道?!”
狄飞惊居然一早就知道柯阮没死?!
狄飞惊道:“她选择死在四大名捕的冷血手上,选择让戚少商为她料理后事,这看起来是最聪明的做法,因为没人会怀疑四大名捕,没人会怀疑冷血,可这也是最大的漏洞,若是冷血真的杀了他,日后戚少商又该如何与冷血见面呢?可这些年来,戚少商与冷血的关系绝不算差,见面也没有半点尴尬生硬。”
雷纯的嘴唇有些发白,语气也今晚头一次透露出不安:“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既然一早就知道,你为何从未说过?”
狄飞惊对此哪怕说过一个字,今晚雷纯也不可能毫无准备,更不可能陷入到如今这种被动的局面中去!
狄飞惊仿佛对雷纯的情绪丝毫不觉:“大小姐从未问过。”
雷纯简直要被这话气笑了,她冷然道:“你在我爹的灵前发誓效忠辅佐,如今却又将我陷入这种境地,将整个六分半堂的利益弃之不顾,你是否对得起我爹?”
这话分明就是在质问,等狄飞惊死了,他要如何面对雷损。
但狄飞惊却道:“不知总堂主有没有对大小姐说过我与总堂主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狄飞惊原本不叫狄飞惊,他原本单名一个路字,他叫狄路。
他出生在一个只有几百人的穷乡僻壤,还并不住在那里的乡镇上,他只是附属那乡镇的一个偏远小村落中一个破败马场中的一个不起眼小马快的儿子,是的,他连独生子都算不上。
他上头有哥哥姐姐,还有个酗酒,赌博,懒惰,打老婆,强奸了女儿,还打死了一个儿子的父亲。
狄飞惊的童年就是这样的环境。
然后有一天,马场中的一匹马不知怎地发了狂,突然冲出栏杆,要把狄飞惊踩死。
狄飞惊当然没有被踩死,他被人救了。
恰好到那里的雷损救了狄飞惊。
但就算是这样,当年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狄飞惊也被踩断了脊背。
之后雷损让人救治狄飞惊,可最后狄飞惊虽然保住了性命,可颈骨还是折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狄飞惊就开始跟随雷损。
故事直到这里都算得上美好,毕竟狄飞惊的才干,雷损对狄飞惊的看重,以及狄飞惊为雷损立下的功劳都是不需要过多言说的。
但……
“我稍稍成长之后就去杀了那匹马,”狄飞惊的声音很平静,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可他说出的话却叫人心中发冷:“那个时候它已经是总堂主的坐骑,并且为总堂主立下了不少功劳,就连六分半堂的很多分堂主都比不上它,我还是杀了它。”
这样平静的语气也叫雷纯觉得发冷:“所以你在做和当年一样的事情?”
狄飞惊道:“总堂主对我有恩,我不愿意对不起总堂主,却也不愿意对不起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雷纯: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狄飞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