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浓郁大雾如深海般沉郁危险, 杀机毕露,天青花包裹的小小气泡脆弱地四处分散逃窜,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无数乱石飞溅, 重重砸在地面上,伴随着无数刺破雾气的各色剑光,混乱的脚步声中惨叫迭起。
“风大哥还没出来吗?不应该啊!!”林初抱头乱窜, 疯狂祈祷自己不要和别人碰上。
他看不见苏厌的倒影,但他知道苏厌的倒影正在大杀四方, 那银鞭只是从雾气后随手一撩, 就抽得他半条腿全是血。
“好像快出来了。”一个人在他身侧说道。
林初一时间竟没听出那人是谁,直到怀里的天青花驱散了雾气, 那人转过头,露出一张……林初的脸。
林初:“……”
林初:“啊啊啊啊是我!是我啊!”
他吓破了胆子, 掉头就跑,只听上空猛地一声巨响, 山峦崩塌,地表裂出如蛟龙般的巨大裂痕,腾起的澎湃气流短暂地吹散迷雾,形成一片晴朗的空腔。
林初不由得身子一歪, 跌在地上, 抬头看去。
只见彻底崩塌的山峰中,跃出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飞鸟越涧, 白衣胜雪。
无数飞溅的银色星屑, 如九天倒悬的银河环绕在如松如竹的身影四周, 连落石和尘埃都要避其锋芒。
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纤细的红衣女孩。
金银戒环, 其中金戒主杀, 银戒主护。
此时男人指节上扣着的银戒正大放异彩,一时间宛如月光刺破云层,皎皎白霜铺满山川九州。
男人轻飘飘地落地,怀里的女孩从他怀里钻出来,左右看了看,左右是什么都看不见:“出来了吗?”
“嗯。”风停渊将她放了下来,侧眸看了一眼林初,道:“你的脸。”
林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绿了。”
林初顶着菠菜一样的绿脸大惊失色:“绿了?怎么会……”
话没说完,他“嗷”了一嗓子,捂着后脑。
公西白凝从他身后走出,指尖挟着银针,反手在他太阳穴又扎了一针。
林初:“你害我?!”
“我要是想害你,你现在已经死了。”公西白凝冷冷道,“你中了倒影下的毒,如果不及时……”
她说到一半愣住了,眼里映着男人清绝冷欲的侧脸,一只骨节玲珑纤细的手,正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他脸上到处乱摸:“你烧得更厉害了,怎么回事,治了跟没治一个样。”
男人把她放下来,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别闹”。
她又欲盖弥彰地挪开视线。
林初小心翼翼挪过来:“诶,你觉得他俩是真的吗?”
“你说呢?”公西白凝语气里带着点没来由的恼火,少见的在冷面医师的皮囊下,露出属于少年人的情绪,“否则现在我们都已经死了。”
林初又默默离她远点:“……也是,也是。”
苏厌“嘘”了一声,耳朵尖微动,警惕地转向雾气的一个方向:“我的倒影来了。”
她这话一出口,声音不大,但周围其他弟子都听得明明白白,死一样的寂静。
雾墙一边涌动一边推进,山峦崩塌形成的空腔越来越小,还幸存的弟子也不由自主靠得越来越近。
只听得雾里一声银鞭脆响,女孩的声音脆生生如清泉:“要不直接投降吧,苏厌。你觉得你还能打得过我吗?凭你是个小瞎子?”
苏厌被自己的倒影呛了一下:“总好过你,学人精的行尸走肉,你娘是谁?镜子吗?”
“哟,有娘生没娘养的小崽种,倒关心起别人了?你有娘你见过吗?”
“彼此彼此,至少我死了留个全尸,你死了变成什么?雾?”
其他弟子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厌和自己吵嘴。
她嘴上不饶人,实际飞快地抓住风停渊的手,将缩小以后犹如银色细绳的鞭子,将他的手腕和自己的手腕缠在了一起。
她没心思和一个倒影逞嘴上之快……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风停渊道:“又在做什么?”
“这鞭子叫龙脊,是魔龙的脊筋,能传递五感。”苏厌动作飞快,传音入密。
“我打不过有眼睛的我,得借用你的视觉。你不会瞎,只是让我能看到你眼里的景象。”
她神情专注,因为看不见,所以格外认真,动作迅速地捋起袖子,露出一截仿佛一折就断的纤细手腕。
银色的鞭尾如同缓缓延伸的冰冷藤蔓,勾勒出银器般精美的花纹,衬得肌肤像雪一样白。
苏厌打了几个复杂的结,摸索了须臾,又飞快地改了鞭尾的走向。
风停渊看出她的犹豫:“你不会?”
“我瞎好么?”
苏厌咬了咬嘴唇,索性直接扣住他的手掌,纤细白皙的指节决绝地,一根根没入男人瘦长的手指。
十指相扣的瞬间,无形的契约达成,璀璨的银光在两人间飞速游走!
“算了,管他的,错不到哪儿去!”
一瞬间她眼前仿佛打起了无数青白色的电闪,耳里满是嗡鸣,噼里啪啦一阵闪烁后,她使劲眨眼,看到自己的脸从雾中突进而来,拉出眼花缭乱的刀光。
倒影势在必得:“你的全尸我会好好埋在树下,来年你魂魄开的花,就让我拿来当发簪吧!”
苏厌下意识举刀迎上刀锋,但是接了个空……一股大力从十指相扣的手臂传来,霸道地将她单手拎起,退入雾中。
风停渊嗓音沉静:“方向错了。”
“我知道我知道!”苏厌恼怒地攥紧了刀尖。
当时她看见倒影从左边而来,实际上是风停渊眼里的画面,那是风停渊的左边,却是她的右边!
她有力的反击完全就是在打空气,如果不是风停渊千钧一发之际把她拽走,她的心脏此时就要被刀尖贯穿!
而她眼前的画面,简直可以说是天旋地转,男人的视角比她自己的,硬生生高了一大截,让人有种自己被凭空拔高的错觉。
她现在何止是分不清左右,连上下距离都估不准了。
而且,画面里还时不时闪过她自己的脸,每次闪过都让人心脏一紧。
苏厌忍无可忍地抬手,掰住他的下巴:“不要转头!我快晕吐了!还有不要看我,我分不清是我还是倒影。”
她动作一滞,眼里闪过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感到有一只手掰住了自己的下巴。
“难道……触觉也借来了?”
她抬起两人十指相扣的手,递到风停渊眼前,试图检查龙脊银鞭勾勒的花纹。
倒影像鬼魅一样轻盈的红色身影在雾气中闪现,一刀突击,就要割她的喉咙!
苏厌来不及细看,旋身一踢,当胸狠狠踹了倒影一脚。
倒影的长鞭卷住她的腿,不退反进,刀尖直指她的心脏!
苏厌用的是伤腿站立,下盘不稳,一个趔趄。
风停渊倾身探出,指尖挟住倒影的刀尖!
刀尖发出清越的嗡鸣。
倒影一击不成,轻笑一声,退入雾中:“……你有男人,我就没有吗?”。
苏厌根本无心听她说了什么,整个人疼得脸色发白:“你,你手断了?!”
痛成这个样子,真让人以为是断了。
风停渊听她问了,便扫了一眼自己的左手。
掌心摊开,指骨瘦长,薄而干净。
赤手空拳,硬接了倒影一刀,却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苏厌咬牙切齿道:“没事怎么会这么痛?!”
“用法力了。”
那股疼痛就像是血管里流淌着无数细碎的刀片,不动还好,他动用法力的那一刻,无数刀片如旋风般舞动,几乎让人错以为整个手臂已经被切得血肉模糊。
苏厌额上冷汗都泌出来了。
偏偏她还看不见男人的脸,但就算看不见,也能想见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冰雕模样!
苏厌问:“为什么会这样?”
“之前受了伤。”
“什么伤?”
“金丹破碎,经脉寸断。”
“这是伤?!这不是死了吗?你是个鬼吗?”苏厌几乎要骂人了,“而你居然还能用法力?!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有法力!”
风停渊不咸不淡道:“我有。”
苏厌给他气得肺疼,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找出宋栖云死活要送给她的传音石:“喂,还活着吗?”
很快,传音石就亮了起来,传来宋栖云气喘吁吁和喜出望外的声音:“苏、苏姑娘!!你没事吧,我这边出了点问题,我的倒影……”
“快闭嘴。”苏厌打断他,“你在书里有没有看到破除秘境的方法?”
“没有啊。”
“当初清虚仙君……”苏厌提起他的名字就来气,“不是进过这片迷雾吗!他是怎么做的你们不知道吗!”
她可没有什么正派弟子的迂腐,敌人的方法也是方法,管用就行。
“仙君啊,他就在迷雾里待了几天,然后,没耐心,直接把迷雾一剑斩破了。”宋栖云道,“苏姑娘别想了!他的方法我们学不来的!”
就像蝼蚁爆发出一百倍的实力也不能杀死大象,就像一个刚引气入体的学徒,无论花多大的力气,用多么精妙的阵法,都绝对不可能困住宗门长老一样。
当实力有着云泥之别的时候,破阵的方法往往简单粗暴。
当他轻描淡写就可以压制伏羲水镜的时候,自然不必按照它制定的规则行事。
苏厌心想,那他还真是有点东西。
不过就算这么想,她也绝不肯承认:“那其他人呢?!怎么活下来的?”
“这迷雾的规则,原本只要活过天青花开,就会放我们离开,每个小秘境里,就算武器不愿认主,没有被收复,也不会赶尽杀绝,但现在规则好像变了……全乱套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月余,而且仿佛会一直待下去。
风停渊在她身后,淡淡来了一句:“越来越没规矩了。”
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刃相击声,宋栖云喘着粗气道:“苏姑娘……你眼睛看不见,很危险,你在哪里,我去保护……”
苏厌切断了传音石,转头道:“现在只有唯一一个办法了。”
“嗯。”
“杀死现在所有的倒影。”苏厌眯起眼,舔了舔锋利的小虎牙,“然后,那镜子势必要为了复制我们,再次出现,它的倒影再厉害,自己却只是个破镜子。只要打碎它,幻境就不攻自破。”
“嗯。”
苏厌托着头:“问题是怎么一口气杀死所有的倒影。”
风停渊道:“问题是怎么找出所有的倒影。”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说完一愣,分工明确,心照不宣地开始行动。
苏厌聘聘婷婷立在雾中,右手和风停渊十指相扣,左手撑起那柄坠着白色铃铛的巨大红伞。
撑起伞的那一刻,她的气息似乎都变了,裙摆无风自动,低处细细的阴流顺服地环绕在她腿侧。
她单手撑伞,伞柄笔直,轻轻一旋。
绘有金丝纹样的伞面如花般盛开,白色铃铛瞬间向四面八方荡起,发出悦耳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鬼界第一神器——红伞招鬼。
八方伞骨挂八只鬼铃。
有鬼响铃是为醒,无鬼响铃是为招。
她这是在招鬼。
很快,两只透明的鬼显现在她身前,一高一矮,模样有几分相像,神情从懵懂茫然逐渐变得惶恐惊悚。
“……哥哥?”矮的那个似乎快要哭了,颤声喊道。
“思安……你难道也死了?”高的那个脸色惨白得……像鬼一样。
苏厌将伞柄靠在肩上,淡淡吐字道:“来者何鬼?”
高的说:“原百草堂凝辉苑陈思平。”
矮的说:“原百草堂凝辉苑陈思安。”
正是前段时间,被倒影先后杀害的百草堂两兄弟,残魂在秘境中还未散去,就被苏厌招了过来。
“招鬼不收,残魂不灭,听我号令,予尔往生,如有不从,灰飞烟灭。”苏厌回忆着鬼王太阴的语气,慢慢道,“思安,思平,我是你们的鬼主,我命令你们,用鬼气标记迷雾里所有那些,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
不错,那伏羲水镜是能复制人的能力、外貌、乃至记忆。
但绝不是魂魄。
一个人的魂魄,是真真正正,独一无二,生则长,死则灭的东西。
天青花是爹爹口中开在黄泉边的花,它超度的亡魂,也根本不是寓言故事里无数个伏羲的魂魄……伏羲的魂魄有且只有一个,如今天青花上的魂魄,是所有曾经死在这片迷雾里的,修士的亡灵。
他们曾死在这里,又用自己的死,化成庇护后来者通往生路的花。
创造魂魄是神的职能,不是破镜子能做到的。
她看不出谁的身体里有没有魂魄。
但是鬼可以。
“是,主人。”两兄弟下跪领命,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苏厌转过头,身上那种宛如鬼界君王般阴冷的气质缓缓褪去,伞沿上移,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小女生看到漂亮首饰一样的雀跃神色,温暖而鲜活:
“风停渊你看到没有!!好有趣哦!这还是我第一次招鬼!他们还喊我主人!”
风停渊:“我看到的你都看到了。”
“要不多招几个,让他们站一排喊我陛下,难怪爹爹总是沉迷做这个……”苏厌胡扯八道一通,又问,“你在看哪儿?为什么不看我?”
她眼前,或者说风停渊眼前,是一片平平无奇的灰色雾气。
风停渊猛地把她往身后一拽。
她被拽得一个踉跄,直接撞上了他的后背,同时一柄无可匹敌的锐利剑光刺破雾气,如虹贯日,在雾海中掀起滔天气浪,径直刺来!
狂风掀起那人的长发,露出一张长眉墨目、俊美无俦的脸,嗓音低沉微哑:“二打一欺负人小姑娘,是不是不好。”
风停渊缓缓抬眼,看向自己的倒影。
他没能像握住苏厌倒影的刀尖一样握住自己的剑尖。
这一剑直接洞穿了他的手掌,才堪堪停下。
鲜血顺着刺穿手背的剑尖蜿蜒淌下他的腕骨。
风停渊掀起眼皮,露出清冷的眼瞳,让人想起霜白月光下缓缓转出剑锋的古剑,语气却见鬼的平和:“人都不算,算什么小姑娘。”
苏厌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都分不清是伤口痛还是经脉痛,咬牙切齿道:“你就不能避开?!”
“抱歉。”风停渊手指仿佛不知道痛一般,一根根滴着血,握住剑锋,“我要他的剑。”
雪白的灵光在两人交手的瞬间炸开,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无数剑光如瞬间丛生的荆棘向四面八方凛然纵横。
一瞬间苏厌体内汹涌的疼痛像是暴雪风暴里刮起的冰碴,呼啦啦全部刺进她的心脏。
一时间她既没有力气出手帮忙,也没有力气解开龙脊银鞭。
满脑子都是他妈的怎么想起来跟他借五感!
那一阵汹涌的疼痛刮完,苏厌才看到剑已经握在了风停渊手里。
他右手牵着苏厌,用已经满是鲜血的左手握剑,苍白的手指上糜艳的血色,刺入眼底鲜明得惊心动魄。
他手指松松垮垮扣住剑柄,好不容易抢到了,却透着股骨子里的懒散和自如,像是那柄剑就该在那里。
那只是柄普通的剑,应该是倒影从其他凌霄宗弟子那里抢的,要不就是复制品,算不上什么削铁如泥的宝剑。
但握在他手里,男人的气质却悄无声息地变了。
苏厌记得乌九爹爹跟她说过造物之初的故事,说上古有万物之神握着他的权杖,指着天地,天地就分开,指着大地,大地就涌现出山川河流草木禽兽,指着人人便死,指着鬼鬼便生。威风无比,气派无比。
这还是苏厌第一次看到风停渊持剑。
他握住剑的那一刻,连空气流向都微妙地改变了,剑锋低垂,寒意四起,是沁入骨髓的威仪,和不易察觉的厌倦。
——像是神握住他的权柄。
苏厌脑子乱糟糟的,突然想起在湖心岛,男人说他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就会用剑,她还心说连剑都没有你会个屁。
她喃喃道:“要命,还真是个剑修?”
风停渊抬手,一剑削掉了自己倒影的脑袋。
雪白的剑光凌然而过,如流星划过天幕,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苏厌目瞪口呆,一时间连疼都忘了,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勾了勾他:“我说,你居然不是个废物啊?”
小嘴叭叭的,说不出什么好话。
说完她自己又回过劲儿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瞒着我?你骗我?!你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我的?你一个鲛人从哪学的剑?难道你是因为太强所以才被凌霄宗封印起来的?但也不对啊,鲛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种族么?你难道变异了?”
她抓起风停渊持剑的手,问着问着,质问语气渐渐淡下去,逐渐变得漫不经心,仿佛魂都被勾走了。
流了这么多血,真是太让人心疼了。
就像看着金灿灿大鸡腿滚了一地……
她神使鬼差地低下头,凑近了,鼻息轻浅,柔软的发梢落在男人的腕骨上,伸出软软的舌尖,像小猫一样,舔过手背的伤口。
酥酥麻麻,一触及分。
男人手掌颤了一下,眸色晦暗不明,沉声道:“苏厌。”
苏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凶巴巴道:“喊什么喊什么喊什么!我都没跟你算账,帮你止血呢看不见呢啊,我平时可不会帮人止血的!”
这倒是实话,她舔过的伤口总会很快愈合,不过能享受这个待遇的整个深渊也只是乌九而已,每次赤皇魔君腆着老脸让她帮忙止血,苏厌都会一巴掌糊他脸上。
风停渊:“不需要。”
苏厌用力抓着他的手腕,才不管他要不要,心痛得要命:“你看看血都流到地上了!!”
她之前就在贪蛊的作用下咬过风停渊,这次索性连瞒都不瞒了,将他的手指掰开,凑上去。
本着只要吃得够快她就不是变态和为了止血救死扶伤她就是人间第一大善人的逻辑,凑在伤口上哼哼唧唧的舔。
本该是异常血腥的画面,可她实在长得没什么攻击性,骨架纤瘦,身形柔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靠在他胸膛上像是没长成的小兽,猩红血迹沾在她脸上都像是某种明艳的花纹。
脸也很小,和男人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他的一只手就能盖住头脸。
舌尖一下一下,像羽毛般扫过敏感的伤口。
眼里还叠着一层层心虚,睫毛颤个不停,像是做错事证据确凿还偏偏嘴硬就不服软的小孩,小脸上明摆着写满了“这就是最后一口”和“这就是最最后一口”。
风停渊黑沉沉的眼瞳垂下,看见一条吃高兴了不由自主露出来的不安分的尾巴,从女孩的裙摆下勾出来,轻轻绕在他的大腿根。
男人嗓音清冷,单手将她拎了起来,嗓音里带着丝警告和制止的味道:“小怪物。”
苏厌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尾巴,勉为其难地收了起来,含含糊糊地回嘴:“大骗子。”
剑气穿透雾气,汹涌而来!
苏厌抬手一刀架住剑锋,震得她手腕作痛,骂道:“没完没了还!”
又是风停渊的倒影!还有紧随而来的苏厌的倒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时间仿佛有数不清的风停渊和数不清的苏厌,身形在雾里穿梭,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剑鸣和鞭响。
苏厌脑子“嗡”的一声:“哈,这可有的打了。”
又是一场鏖战。
苏厌不知道风停渊是用什么办法爆发出远超过自己倒影的实力,但不管是什么方法,都一定是伤身且折寿的招式。
她光是应付一个苏厌,就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更何况还是一群。
苏厌指尖刀光泉涌,一边骂骂咧咧道:“我从未如此希望自己是个废物。”
风停渊平和道:“那你也打不过一群废物。”
苏厌:“妈的。”
两人各自对付自己的倒影,很快身上又添了不少伤痕,只能边打边退,拖延时间,风停渊每次动手都带来铺天盖地的疼痛,以至于苏厌对自己身上的伤口都近乎麻木了。
苏厌反手踹开自己的倒影,继而发狠地一刀扎进她的眼睛:“总是这样透支自己的法力,你就是神仙都活不长。”
风停渊的嗓音冷淡:“没关系。”
“再说,你确定你能一口气杀死所有的倒影!?”苏厌大声道,试图压下剑刃相交的铿锵声。
“怕疼可以解开。”
“解开三天内不能重新系上!”苏厌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想解?!”
“我能感到你的疼痛。”
苏厌一愣:“错成这样?!”
“我也很少见到错得这么离谱的阵法。”风停渊手里剑光凛冽,剑锋相交声响成一片,语气却见鬼的平静,“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苏厌猝不及防被噎了。
这人虽然惜字如金,话不多,但气人。
气得人牙痒,刚才就应该狠狠咬一口,咬死他。
她怀里响起了“叮”的一声铃铛声。
苏厌眼睛瞬间亮了。
招鬼的铃铛是不会被人拨响的,也不会被风吹动。
响铃只会是鬼气。
苏厌道:“快,快!他们完成了!”
风停渊左手持剑,立于身前,挽了一个极干净利落的剑花,让人错觉冷冽的剑尖迎着萧瑟的寒风,盛开一朵冰雕玉砌的雪天莲花。
一瞬间剑光喷涌,白光如瀑。
一把剑在他手里分裂成两把,继而二生四,四生八,生生不息,变化无穷。
千剑万刃,一触及发!
成千上万的剑影如流星划过雾气,一瞬间几乎将雾气硬生生撕裂,映出如白昼般的炽热剑光,交错穿梭,如极致速度的电闪,在目力不可及的雾气之后,接二连三地穿过无数被鬼气标记的身躯,将整个迷雾世界清扫一空!
苏厌:“……疼。”
她眼前的画面都花了,身子一软,被男人的右手虚虚扶了一下,靠在他身上,满脑子都是该千杀的风停渊,活该公西白凝咒他早死。
就他这么透支,十个神都救不回来!
风停渊声音低沉地传到她耳边,像是一记击破混沌的钟声:“镜子。”
苏厌强打精神,勉强透过他的眼睛,看到迷雾尽头一丝亮光,手指虚虚合拢,猛地一抓!!
无数早就布下的捕猎阵网应声而动,铺天盖地的锁链窜上数丈高空,如密密麻麻的藤蔓将镜子交错锁死!
苏厌冷笑一声。
之前辛辛苦苦布下的捕猎阵网总算是没有白费,抓不到猎物,倒是抓到了主人。
无数分裂出的利刃直刺镜面!
那一刻,被束缚的伏羲水镜光芒大盛。
苏厌眼前彻底一黑,借五感的龙脊银鞭自行弹回,缩回她腕上。
手里一空,身边的风停渊突兀地消失了,连同从他那传来的疼痛,她身子一轻,往后倒了下去。
苏厌迷茫地看着四周:“风停渊?”
黑暗中,她竟然看到了东西。
那是一面悬浮在高空中的镜子,在黑暗中莹莹发光,浅银色镜框上是雕刻精美的天青花和藤蔓,环绕着一片水一样的镜面。
当真是水一样的,那镜面甚至在无风自动,微微流淌。
苏厌道:“你就是那镜子。”
一个空洞渺远的女声从虚空中飘来:“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我可以放你离开。”
苏厌心说打不过就把他们踢出世界,还真是玩得起输不起。
苏厌问:“我在哪?”
“你在我的芥子空间中。”伏羲水镜,“换句话说,你看到的是内心,而不是外在,故而不需要眼睛。”
苏厌:“你要认主?”
伏羲水镜声音淡漠:“上古神器概不认主,但作为奖赏,我可以给你看一段……你的未来。”
镜子轻轻翻转至背面,水面剧烈地震荡起来,像是下了一场暴雨荡出的混乱涟漪,涟漪后的图景却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苏厌忍不住靠近了,伸手摸了摸镜子,但镜子本身也是个幻影,她的手直接穿过了镜面,什么都没摸到。
“未来?准吗?”
伏羲水镜:“……”
苏厌声音清脆:“给我看和清虚仙君有关的未来。”
伏羲水镜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没有选择。”
声音彻底消失了,而画面愈发清晰。
银纹祥云的香炉里幽幽飘出烟雾,一层又一层红莲暖帐缓缓放下,床前放着两双鞋,一双漆黑银色暗纹的小皮靴,苏厌认出是自己的,放得东倒西歪,旁边整整齐齐摆着一双贵气的男式云靴。
硕大柔软的大红床铺上,青丝如水泻,金丝大红肚兜松松垮垮地系在脖颈上,纤细的红绳勾着白皙的脖颈,微微向后仰着,勾出一个难耐而脆弱的弧度。
少女的眼尾湿润微红,唇色糜艳,发出软糯难受的鼻音。
苏厌的嘴巴张大了。
这不是她吗!
如果不是她的倒影,那就是她本人,可就是她的倒影,也绝不会发出这么让人难以接受的声音!
她被人打了!
有人把她扒光了拎在床上打!?
大红的纱帐遮蔽了她的目光,她看不出是谁在打她,恨不得把头钻进镜子里。
她看到一双男人的手,平心而论,那是一双漂亮有力,瘦削修长的手,但却凶狠的,带着骨子里的占有欲,用力地攥住她的手腕,从上至下插入她的指缝,衬得纤细的手腕一折就断。
她用力地勾住大红的床铺,用力得指尖发白,身子一直在前前后后,大起大落,像是身不由己。
铺散的发丝像水流划过白皙的肩头,划过一手就能把握的纤细腰窝,从她的背脊纷散滑落,露出白里透红的骨节,和骨节上微微泛青的指印。
她整个人都被身上的人笼罩住了,想逃,可又被拽着脚踝拖了回来,踝骨玲珑精致,被龙脊银鞭缠绕着,松松地束在床头的梨花柱上。
她被人绑起来了!
有人这么欺负她!!!
她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还手!!!!
苏厌在心里呐喊,气得头都裂开了。
床铺咿咿呀呀,发出难以承受的声音,继而是少女带着哭腔和愤恨,再也无法压抑在齿尖的喘息声,听起来像堪堪停留在无法忍耐的边缘。
睫毛狠狠一颤,清透的眼泪从眼尾滑下,啪的一声打在如蝴蝶般的锁骨上,漂亮得令人心悸。
她连喘气都低低的,带着无边欲色。
终于,少女忍无可忍地,张开湿润的唇瓣,狠狠咬了身上人一口。
这一口咬得真狠,都咬出血了。
这才对!应该咬他的喉咙!
苏厌感到出了口恶气,还想看更多,结果镜子倏地消失了。
“没了?!”苏厌正看在兴头上,跳脚道,“后面呢!然后呢!我赢了吗!那人是谁!告诉我他是谁?!!”
全程她就没看清男人的脸,可恨那男人似乎是个只办事不说话的类型,连一个字都没让她听见!
简直可恶!
她左思右想,觉得这画面不大对劲,正气恼地想找镜子问个清楚。
下一刻,她从芥子空间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清冷冷提着剑的白衣男人。
比起苏厌初来芥子空间的惊讶,风停渊显得颇有些厌烦,掀起眼皮问道:“有事?”
伏羲水镜认得这是三百年前一剑差点把自己劈裂的人,老老实实道:“通过小世界的人,要么被认主,要么获得奖赏,这是规矩。”
风停渊知道这规矩,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告诉渡厄,我不会轻饶他。”
伏羲水镜:“……”
她虽然贵为上古神器,但和如今般若秘境里成千上万的神兵利器一样,都听服于万兵之主渡厄的派遣。
只有渡厄找他们的份,没有他们找渡厄的说法。
但她没敢多说话,直接翻转镜面,让他看见涟漪后的景象。
风停渊斜倚在黑暗中的某处,用一张白帕慢慢地擦净剑上和手上的血,对镜子里的未来景象,并不太感兴趣,只是随意扫了一眼。
然而这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了。
闹市古巷,阁楼层层叠叠的卧兽飞檐交错伸展,拥簇着一方白玉高台,如谪仙模样的仙君端坐其上,若雪白衣被血彻底染红。
再熟悉不过的女孩穿着红衣红裙,黑色皮靴,一手撑着巨大的红伞,另一手提着一柄剑,踏过血流成河的长街,穿过堆积如山的尸体,从破晓的天光处来,飘散的长发被勾勒出金色的剪影。
她跃上高台,走到白衣仙君的身边,柔软的睫毛低垂,眸光湿润清澈。
她跪下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像是一个暧昧的拥抱。
然后,她握着那柄剑,狠狠刺穿了他的心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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