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毛骨悚然的一幕惊住了所有人。
蔡昭都结巴了, “为,为什么陈复光被吞下去了,还能活着?”
慕清晏在父亲身边学过些珍禽异兽的习性,便道:“活不了多久的, 全身骨骼会被巨蟒绞碎, 慢慢烂在巨蟒腹中——还不如被当场咬死呢。”
陈复光笑声尚在四面冰壁间回荡, 众人只见白光一闪,巨蟒吐出巨长的猩红信子卷走了绮浓的尸体, 伴随着一阵喀喇喀喇的闷响,巨蟒大口两侧淌下两串鲜血。
叮咚一声, 绮浓发间的那支鲜红的珊瑚钗坠落。
绮浓骗到心法口诀之后,必是将陈复光打伤或是推入冰洞,本想他定无生还之理,谁知他竟然活着被巨蟒吞了进去,并且一时半刻没死透。巨蟒的咽部又恰好受到慕蔡二人偷袭, 被迫吐出藏于体内的‘食物’, 成全了陈复光的复仇。
胡天围惊惧欲狂, 边跑边脱身上衣物,先是外袍, 然后是中衣, 一件接着一件, 一直脱到只剩一条短短的亵裤。
千雪深躺在地上狂笑,“没用的!一旦你沾上了母蛇腺液, 那气味就会一直萦绕在你身上,除非你立刻洗澡……”——可是冰寒刺骨的洞窟内哪有水给胡天围洗澡。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彻底食尽绮浓的巨蟒再度盘旋挪动起来, 目标准确的指向胡天围。胡天围本来也想向段九修求救, 可是见过了绮浓的下场,他哪敢靠近段九修半分。
慕清晏虽没说话,但冰冷的戒备姿势也清楚的表明他的态度。
几次险些被巨蟒红信卷到,胡天围又怒又怕到了极点,大喊一声:“你要害死我,我就与你同归于尽!”说着就向地上的千雪深扑去。
蔡昭一直觑着胡天围逃窜的方向,见他竟想拉千雪深当垫背,立刻挥刀劈下一块巨大的坚冰,左掌猛的将巨冰向胡天围拍去。
胡天围修为不弱,见巨冰向自己迎面撞来,双掌同时击出,将巨冰击打的冰碎四溅。然而就这么一滞的功夫,巨蟒追袭已至,一股极寒刺骨的气息漫至身侧。胡天围心叫不好,疯狂飞跃想要逃离,此时巨蟒已张嘴吐出白茫茫的冰息——
半空中的胡天围一声惨叫,蓦的坠落。
迷蒙蒙的白色冰雾之下,众人只听到沉沉重物摔碎之声,以及胡天围的惨烈哀嚎。
待冰雾散开,眼前的情形让众人不禁倒退三步。
胡天围的上半身在地面上辗转哀嚎,下半身,没有了。
原来他适才逃慢了半步,腰部以下被冰息喷中,瞬间凝结成冰,与东方晓一样,在坠落时摔碎了。
——便如腰斩之人不会顷刻死去,胡天围虽然只剩半个身子,却也不会立刻死去。泉水般的鲜血从腰部创口喷洒而出,形成一片极大的血泊。
剧痛与鲜血狂喷让胡天围很快就断气了,巨蟒急吼吼的红信一吐,将鲜热的半截胡天围吞入口中,用腹腔反复绞碎后彻底食尽。
现在,巨蟒巢穴中,只剩下四个人了。
段九修脸色发白:“你们都瞧见了,若我们再自相残杀,最终都会叫这畜生吃了。如今无可奈何,我们必须联手。”
“行啊。”慕清晏简短回答。
蔡昭转头,看见千雪深脸色惨白的躺在角落中,死死盯着段九修,目光中喷射而出的仇恨怨毒为蔡昭生平仅见。
进攻开始,进食之后的巨蟒仿佛气劲更盛,蛇头盘旋冲击,蛇尾呼啸扫荡,一时间冰窟内尽是夹杂着尸骨的碎冰散落,宛如狂风暴雨侵袭一般。
好在段慕蔡三人轻功都不差,蔡昭更有艳阳刀助阵,三人分开一段距离绕圈躲闪,每每巨蟒快要触及其中一人时,另外两人都拼命攻击巨蟒后侧。如此周旋了片刻,巨蟒不耐烦了,蛇头一转,掉头俯冲向地上的千雪深。
段九修早恨不得活剐了千雪深,自然不会出手相救,慕清晏也犹豫了一下,只有蔡昭飞快扑去。白光与金红色的刀光交缠数下,蔡昭于千钧一发之时从蛇口中将千雪深拽开,自己险些被巨蟒冰息喷中,一束秀发被冻住断裂。
千雪深百感交集,高声怒吼:“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菩萨心肠了!”
蔡昭也吼回去,“你全家都死光了只剩你一人,等你们全家在地府团聚,你爹娘想必高兴的很!说了回头我会帮你报仇,你非要叽叽歪歪,要是我今日死在这里都是你的错!”
吼完,她就将他丢入一个凹进去的冰缝中,回身加入段慕二人与巨蟒周旋。
千雪深被扔的昏昏沉沉,不知是血流太多,还是冰窟中太冷。
迷蒙中,他看见前方绮浓坠落的那支鲜红珊瑚钗,耳边响起婶婶凄厉的叫声,她抱着被活活摔死的幼儿尸体悲伤痛哭,绮浓却嫌她吵,单手掐住婶婶的脖颈轻轻一拧。
脆脆的骨裂声,婶婶的头歪到一边,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镇上的姑娘大多不愿嫁到山上,可婶婶与叔父青梅竹马,拼着与父母闹翻也要嫁给心上人。爹娘觉得对不住人家,捧了一大包银子送去做彩礼——虽然山上的日子很苦,但往往能采到更多更大的雪参,猎到更肥更壮的野兽。
其实婶婶的父亲也是好人,他只是不想女儿在山上吃苦,并不是贪图银子。婶婶进门后不久,他板着脸将银子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还推来了一车子嫁妆。
爹娘叔婶都高兴坏了,当夜就杀鸡煮肉,大喝了一场。
是呀,山上的日子虽然清苦,可他们家一直很是幸福美满。
娘常说,等攒够了银子就下山,到南边去,找个山温水暖的好地方,开铺子也好,买田地也罢,兄弟两家好好过日子。
“千雪深小心!”女孩冲着这边大喊,一块尖利的冰刺飞了过来,她堪堪击飞之。
他恍惚了——为什么叫他千雪深?
他不叫千雪深啊,他明明叫陶小树。
父亲是个粗狂热心的大胡子,母亲有一张滚圆红润的胖脸。
他上头有个大一岁的哥哥,叫陶小山,脾气好力气大;下面有个小一岁的妹妹,叫陶小溪,白净软糯,乖巧可爱;还有个才几个月的堂弟,名字都还没取。
那天风雪特别大,天色阴沉的像在黑夜,妹妹乖乖的坐在火边看着红薯,婶婶唱着好听的山歌哄堂弟睡觉。爹和叔父迟迟不归,娘心浮气躁,呵斥他与哥哥不许顽皮胡闹。
“也不知哪路江湖客又在寻宝了!唉,若是有宝还等的到今天么,早几百年前就叫人挖光了!他爹可掺和进去!”
“嫂嫂这是记挂大哥了,放心,别说他们兄弟俩,就是小山和小树都把这雪山摸的通透,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的。”
当天夜里,爹与叔父用雪橇一趟趟拖回了八个人,“其他人都叫雪埋住了,唉,用什么黑火药呀,闹的雪崩了,差点都没了命。”
风雪将爹的胡子都染白了,叔父脸色都紫了,两人冻的手脚发麻,连热汤碗都端不稳,娘与婶婶心疼的不行,但没说一句他们做的不对。
“咱们雪山里讨生活的,本就该互相救助。”爹咧出白牙大笑,“既然碰上了,就不能见死不救。”
他们家救过许多山客,有知恩图报的,也有没良心的。前者或留下些银子,或诚恳道句谢,后者扭头就走,甚至还有疑心陶家兄弟贪了他们随身财物的。
但父母叔婶从不介意——“人嘛,总是有好有坏的,哪怕救到一个好人,就值了!”
陶小树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直到那天晚上。
八名昏迷的山客逐一醒了,母亲热情的烫烧酒炖鸡汤,想让他们恢复元气。
小山与小树被关在家里一天了,连偷偷养在外面的那对白毛犼幼崽都不得见,不由得抓耳挠腮。他们是山里的孩子,一闲下来就全身难受,于是趁父母叔婶忙碌时玩起了躲藏游戏。
小树连输了四轮,无论他躲在哪儿,哥哥小山总能找到他。
他憋着一口气,冒着被责打的风险躲到地板下面的夹层中去——那里是用来储藏肉食的地方,母亲从不许兄弟俩去夹层中乱窜,以免糟蹋吃食。
小树在后屋杂物间的地板夹层中躲了很久,哥哥一直没来找他。
他耐不住了,在夹层下小心挪动。
然后,他看见了满眼的血红。
他一动不敢动,透过地板缝隙,眼睁睁看着那八头凶残野兽,在屠戮他的家人——
爹与娘睁着眼睛倒在血泊中,至死都不明白亲手救来的人为何要杀他们。
叔父大叫的扑到婶婶尸体旁,被胡天围的判官笔在颈间横横一划,身首异处。
妹妹小溪被捏碎了头骨,可爱的小脸歪歪斜斜,像捏坏了的泥人,哥哥小山上去拼命,被一脚踢到墙上,肚皮破裂而死。
胡天围与绮浓乐的哈哈大笑。
“到底是救了我们的命,何妨让他们走的痛快些。”那个最白净最斯文的人开口了。
“哟,周大侠慈悲心肠啊。”绮浓掩嘴轻笑。
胡天围:“少废话,这事不是你最先提出来的嘛!你说这家虽非江湖中人,但时常救助来往山客,万一多说几句,被人发现你们两位名门正派的侠士与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混在一处,青阙宗可饶不了你,说不得要清理门户了,哈哈哈哈!”
东方晓冷冷道:“话别说的这么好听,你们师徒比我们更怕被人发现行踪。在北宸六派我们尚能辩解一二,可你们师徒若落到魔教手中,那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还有你陈复光,若叫魔教知道陈曙偷传了魔教的功夫给你,你还有活路么?!”
“好了好了。”金保辉打圆场,“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杀人灭口也是迫不得已。回头我多花些银子给这家人去庙里点个长明灯,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享尽荣华富贵,也算报恩了,不错吧?老蓝,欸,蓝田玉你怎么不说话?”
蓝田玉低头坐在角落,“……我也是雪山中长大的,在雪山里讨生活的,必得互相救助。唉,我真不是人啊!”
陈复光轻声道:“这也没办法,若我们的事被人知道了,谁都逃不过,还是赶紧找到雪鳞龙兽的涎液吧。”
杀完人他们放了把火,将昨夜罪恶付之一炬,甚至没注意陶家还少了一个小儿子。
陶小树呆呆蹲在雪地里,任由大雪将自己小小的身子慢慢掩埋。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干什么。
千面叟在他冻死前,从深深的积雪中将他挖出来,给他治病养伤。
他将一切告知了千面叟,并问为什么,千面叟叹息:“这就是江湖,江湖里哪有为什么。只有弱肉强食,杀戮不休。”
然后他说要报仇,千面叟犹豫了三天三夜才决定收他为徒,并按照千面门的规矩,给他起名‘千雪深’。
——“你一个猎户儿子,毫无依仗,怎么向那些人报仇。我的武功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唉,我本想将那桩绝学带到地下,可你家长辈于我有恩,我不能看你白白送死。”
七岁那年,他从陶小树,变成了千雪深。他失去了所有,从此孑然一身。
十六岁,他学成了易身大法,也送走了千面叟。
二十岁,他终于查清了那八个人的身份——因为他们并不死心,依旧派人时不时上山寻找雪麟龙兽,给了他查探打听的机会。
二十三岁,他完成了所有布置,只等报仇雪恨。
“啊……”段九修痛呼嚎叫起来,原来是被慕清晏一掌击中背心。
他毕竟年老,当年被蔡平殊伤在丹田要害后始终不曾彻底复原,与巨蟒周旋时间一长,未免气力不继。他见蔡昭手中的艳阳刀犀利无比,巨蟒颇是畏惧,竟想趁女孩不备夺刀。
艳阳刀要是那么好夺,就不叫艳阳刀了。
蔡昭五岁开始练刀,十年不曾歇怠,挥刀的时间比吃馄饨都长,段九修手指稍有触及她就反射性的翻刀平挥,刀刃锋利如正午烈阳,瞬间切下对方两根手指。
慕清晏飞身而来,一掌击中他背心。
蔡昭厌极了这老贼,眼见巨蟒血口又至,想着宁可少一个帮手也要除了他,于是猛起一脚将段九修踹飞,想让他被巨蟒冰息喷中,摔它个杠头开花才好!
谁知慕清晏表示自己有更好的创意,于是侧身过去补了一掌,修正了段九修的去向,让他直直落入巨大蛇口中——巨蟒似乎都呆了一下,不明白食物怎么自己飞进嘴里了。
段九修在癫狂挣扎间看见眼前的蛇口慢慢合上,两枚锋利的獠牙封住了他的去路,绝望的黑暗袭来,他已顺着巨蟒的喉道被吞了下去。
寂静中,千雪深听见清晰的骨骼碎裂声,他知道段九修正在被巨蟒内腹绞碎一根根骨头,但不会立刻就死,而是慢慢腐蚀溃烂在巨蟒胃液中——他会死的很痛苦。
千雪深开心笑了。
“你刚才不是说有办法出去么?办法呢。”慕清晏的声音响起。
蔡昭道:“这冰壁后面是水,我们把冰壁砸开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是活水,万一只是冰缝夹层中的凝水呢。”
“不,是活水。”蔡昭道,“在来的路上我就打听到这雪山底下有泉水,只是冰层太厚,很难冒到地面。”
两人立刻叮叮当当砸起冰壁来。
千雪深心想,冰壁后面的确是活水,但是冰壁比看起来的要厚,砸开冰壁需要很长很长时间,可是巨蟒已经开始抻脖子了,你们还来得及么。
“这样砸太慢了。”慕清晏也注意到巨蟒扭动的差不多了,“用这个炸开冰壁吧。”他从腰间皮囊中掏出几个拳头大小的黑球。
蔡昭抽嘴角:“……这不是暴雨雷霆么。”
“罗元容点醒了我,其实这玩意用来炸东西比做暗器有用多了。被你赶下山那日,我命人加急做了几个送来,黑火药翻倍的放。”慕清晏将几个黑球捆在一起。
“贵教能人真是多才多艺啊。”蔡昭口气酸溜溜的,毕竟叔祖父蔡长风可以算是死在暴雨雷霆之下的。
慕清晏左看右看挑选放置炸药之处,千雪深忽然出声,“不要放在地上,那里冰壁最厚,要往上放。让我来放这些黑火药吧,我知道哪处冰壁最薄。”
蔡昭反对,“你受了伤,还是我去放,你指点我就是了。”
千雪深微笑:“这个没法指点,我得自己摸过看过,才知道哪处冰壁最薄。你们俩在下面等着,等我爬上去挂好黑火药,跳下来时你们接住我。”他悄悄咬破舌尖,运功发出最后的气劲。
蔡昭用眼神询问慕清晏,慕清晏也同意。
千雪深在脖子上挂好黑球,双手各一把匕首,缓缓攀爬上冰壁。一面爬,一面轻轻敲击各处冰壁,聆听冰后传来的不同声响。
他越爬越高,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而巨蟒已完全吞咽下段九修,仰头呼出一口极寒之气,再度向慕蔡二人飞扑过去。
“姓千的,你给老子快些!”慕清晏焦躁恼怒起来。
千雪深恍若没听到,静心凝气的敲击冰壁,细心寻找最薄弱处。
终于,在蔡昭第三次试图用银链绑缚蛇口却差点被冰息喷到时,他找到了。
蔡昭听见他的叫声,喜出望外,“你稍微等一下,我腾出手来就去接你。”
慕清晏揽着蔡昭的腰身跃过蛇口獠牙,转头间,冰冷的目光向上射去。
千雪深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巨蟒冰息非同小可,一旦喷中便救无可救,怎么能让女孩冒险停下来呢。
陶家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你俩慢慢来,我先找找火折子。”千雪深故作镇定,语气平和。
蔡昭信以为真,连连挥刀,急着想将巨蟒打退。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冰窟内天摇地动,火光四射,千雪深被剧烈的爆炸重重弹开。
冰壁上出现数道深深的裂缝,然后迅速扩大。
一股被压制了数百年的强势水流啪的冲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砰然将冰缝撞开,巨大的水柱直接冲向慕蔡二人与巨蟒。
水,的确是活水,而且还是热的。
原来雪山底下有温泉。
一条水柱,三条,七条……冰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多,最后整个冰壁都轰然破碎,排山倒海般的温泉水灌入冰窟。
巨蟒巢穴霎时汪洋一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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