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晏慢慢松开银链, 两人落地。巨大的石厅内充斥着尴尬的沉默。
蔡昭莫名生出一股心虚,趁慕清晏神思不定时小心翼翼掰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小田鼠般悄摸溜丢的退开数步。
慕清晏本就不痛快,见状更怒:“你这副样子是什么意思!”
蔡昭眼神游走:“我是怕你胳膊酸。”
慕清晏更气:“鸠占鹊巢, 反客为主, 你们北宸六派还振振有词么!”
蔡昭可不受这个指摘, 连忙道:“哎哎哎,一码归一码啊, 落英谷是我家先祖自行创立的,就算用了北宸老祖的银子买地皮, 我们还钱就是了。占了九蠡山暮微宫的是青阙宗,你别乱栽罪名啊!”
慕清晏冷笑:“北宸六派不是同气连枝么?”
“同气是同气,但并不穿一条裤子啊。”蔡昭赶紧辩解,“不信你问问素莲夫人肯不肯将青阙宗的库房敞开给蔡家使!”
“别忘了你已是青阙宗弟子了,别撇的那么清!”
“我入门至今不到三个月, 在师门待的时日还没你长呢, 这个师门情义嘛, 还不怎么厚重,且得慢慢栽培……”
“你……”慕清晏指着女孩。他本是一肚子气, 此刻也不禁被气笑了。
蔡昭家他脸上戾气散去不少, 便趋趋的溜过来, 扯着他的袖子义正辞严道:“你别生气了,两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 跟你我有什么干系啊。”
慕清晏瞥她一眼:“干系还是有的吧。”
蔡昭东看看西看看,装作没听懂。
慕清晏转头看石壁, “你曾提过, 建造暮微宫的那位能工巧匠是侍奉北宸老祖的一位老仆。因其不能说话, 人皆称他哑伯?”
他指指石壁上那没有嘴巴的老仆,“看来就是这位了。”
蔡昭也看向那无嘴老仆,恍然道:“我说怎么没刻嘴巴呢,原来就是哑伯啊。这位可了不得,虽然天生不能言语,但一身技艺巧夺天工。我本来还奇怪这位怎么没留下一二传人,原来是跟着你家先祖来创立魔教了啊。”
慕清晏眼珠转过来。
蔡昭立刻改口:“离教,离教。”
慕清晏神色稍霁,指着石壁上道骨仙风的高人道:“这必然就是北宸老祖了。”
“唉,谁能想到呢。”蔡昭愁眉苦脸,“两百年前创立魔教的居然是北宸老祖的亲传弟子,这比话本子还离奇啊……”
“别避重就轻。”慕清晏阴恻恻的,“什么情况下两人眉眼相似,还脚底有一模一样的七星痣——你敢说不是血亲!”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落在北宸老祖翻起的脚底上。
那上面也有七颗痣。
蔡昭嗫嚅道:“……你不是说两百年前可能天下很多人都脚底有痣么?”
慕清晏凶巴巴的瞪过来。
蔡昭坚持了片刻,败下阵来。
她小声道:“难道是父子?可我没听说北宸老祖娶妻了啊。”
“也有可能是祖孙,不过应该是失散一阵后找回来的。”
“有儿孙就有儿孙嘛!北宸一脉又不是和尚庙,并不禁止娶妻生子啊!”蔡昭吐槽。
慕清晏淡淡道:“北宸老祖未必隐瞒了儿孙的身份,说不定当时天下皆知老祖的亲传弟子就是他的血亲后裔。只不过两百年下来,有人刻意抹掉了这件事罢了。”
青年重重的咬在了‘有人’这两字上,蔡昭心虚不已。
她想起了千面门,一个曾经显赫无比的门派,被灭门仅仅九十年,江湖上没几个人知晓了,何况两百年前的恩怨故事。
慕氏先祖有心结,不愿提自己乃老祖血脉;北宸六派出于各种缘故刻意隐没,不去提死对头是先师血脉。于是两百年后,连两派的后人都不大知道了。
慕清晏仰头凝神,喃喃道:“我就说,难怪了,难怪了。”
蔡昭问他难怪什么,他答道:“都说尹岱生平最爱效仿北宸老祖。老祖殿前池塘中有两株莲花,他也要自己居所外栽种两株莲花,还给两个女儿取名青莲素莲。可既然北宸老祖传下来的是六名后人,为何尹岱却在戚云柯之前收了七名弟子。”
慕清晏看向石壁,“按照壁刻所述,老祖只收了先祖一名弟子,你们六派的先祖只是奴仆。然而他们六个显然暗暗将自己当做了老祖的弟子,加上我慕氏先祖,刚好七名弟子——只不过其中隐秘,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蔡昭思及往事,心中立刻了然:“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起初的姓氏是牛马猪羊了……”
其实她小时候也奇怪过,北宸老祖又不是座下弟子三千,多到管不过来,明明只有六名弟子,其中四名捡来时太年幼,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了。正常情形下,做师父合该给弟子取个差不多的姓名才是,哪有随手安上牛马猪羊的姓氏再胡乱叫唤的。
原来,只是奴仆啊。
谁不想要个辉煌耀眼的祖先。
市井小混混发迹了,也不忘追根溯源当年太爷爷是如何了得,如今子孙不负祖先荣荫终于抢到三条街的地盘云云。更别说那些逐鹿天下的,人间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不是扯巨龙遗脉吞日而孕,就是红光曝屋云彩漫天。
如此真相,换做宋郁之戚凌波之类的恐怕难以接受,但落英谷是能将全副家业屡次改姓给上门女婿的人家,小蔡咸鱼会在乎么。
她兴致勃勃的看向石壁,指着那个正在庭院中洒扫的奴仆,“这位,就是我们落英谷的先祖了吧,看起来干活很卖力啊。老祖师徒吵架时他还劝架呢,老实又勤奋,难怪老祖让他姓牛。”老黄牛嘛,任劳任怨。
慕清晏叹完又笑,忽觉自己适才的一肚子气真是白生了。
女孩指尖偏移,指向另一名手捧笔墨书册的奴仆——他正在库房中认真清点珍贵的玉器宝石,“这位一定是佩琼山庄的先祖了。能让老祖委以库房重任的,周家先祖一定是个细致周严毫无贪念的正人君子。”
慕清晏冷冷插嘴:“那是老祖在世的时候,老祖过世后呢。人皆道佩琼山庄富贵雅致冠绝天下,天知道周家从老祖库房中贪墨了多少财宝!”
蔡昭没好气道:“你能不能想人点好的,江南本就富庶啊,佩琼山庄一代代悉心经营,有如今规模的很合理啊。”
慕清晏视线一转,指向石壁上那个昂首挺胸站在大门口的奴仆,“那这个呢?广天门依山而建,雄踞一方,当地又民风彪悍,他家建造坞堡的银子哪儿来的?”
“你这人真是!”蔡昭无奈,“看大门的能污下多少银子,一旦被老祖发觉,还不立刻赶出去啊!”
慕清晏听见‘看大门’三个字,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别老是愤愤不平,看这里……”蔡昭指向老祖临终前托付给哑伯的许多卷轴箱子,“瀚海山脉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的宫殿,楼阁,池塘,院落,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这壁刻上估计只是意思意思,看瀚海山脉的气派,估计老祖把整副家底都托付给哑伯了。”
“你家先祖不得不离开九蠡山另立门户,不只是北宸六派先祖的遗志,而是当时天下豪杰容不下他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老祖早就料到你家先祖固执骄傲,誓死不肯转圜主张,未免自己死后你家先祖无处可去,这才安排了退路给哑伯的吧。”
女孩的笑意宁静温和,慕清晏被怨恨灼烧的心口仿佛淋了一盆清泉,尤其是听见‘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时,神情终于缓和下来。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秀目温柔,“我刚才脾气不好,说话冲人,你别生我的气。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女孩发问。
“父亲受了一辈子的委屈,所以我特别见不得慕家又有人受委屈。”青年神情怅然,侧脸清冷俊美,波光沉郁。
如同以往许多次一般,两人吵开了说开了,又是言笑晏晏,接着去看石壁——
“这个看守丹炉的一定是太初观先祖,我家祖谱上说,早些年太初观最出名的本事是炼制丹药,后来几次在六派大比中落了下风,转而全心修武了。”
“正在刷洗马匹的那个大脑门估计就是驷骐门先祖了。杨家先祖读书不错,驷骐门比车马仪仗门听起来高明多了。”
“你真刻薄!”小姑娘不住轻笑,宛如春风中轻颤的桃花,“啊,青阙宗的先祖应该是这个一直服侍在老祖左右的僮儿了。”
慕清晏眸色微沉,“嗯,跟老祖时日最久,也最亲近。耳濡目染,估计学到的本事也最多,难怪最后能留在九蠡山,承袭暮微宫了。”
一番猜测之后,蔡昭忽然眼睛一亮:“祖谱上说,北宸老祖之死也有魔教祖师的过错,是以两边势成水火。等出去后,我就把石壁上的故事说出去,兴许……”
“兴许什么兴许。”慕清晏揉揉女孩的额发,眼神既怜悯又淡漠,“你以为两边累代厮杀,只是因为两百年前的事么。行了,别纠缠天下大事了,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
蔡昭大眼睛闪了闪,“其实,我可能已经知道怎么出去了。”
慕清晏又惊又喜:“昭昭现在这么聪明了,我一点没看出来。”
蔡昭赧然,“这个与聪不聪明并无干系,只有落英谷的人才能看出来。你看这边…”她指向第二面石壁的中上部分——
只见慕修诀长身玉立的站在当中,领着刚结交的好兄弟来见北宸老祖,后面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偷偷在拉慕修诀的衣角。北宸老祖十分高兴,捋着胡须大笑。
慕清晏看了片刻,发觉其中差异,“其余场景中,老祖手中拿的都是一柄拂尘。只有这一幅,他手中拿的是一根垂叶花枝……慢着,这石刻不对,是被人修改过的。”
因为修改之人技艺大不如哑伯,只将原有的拂尘略略抹去后改刻成花枝,乍看过去石痕犹存,是以慕清晏还将之看成了拂尘。
“我也这么觉得。”蔡昭道,“其实这是一根桃花枝。”
慕清晏眸子一亮:“桃花?落英谷的胖桃花?”
女孩没好气的捶他一下,“什么胖桃花,是山桃花,山桃花!”
慕清晏笑着任她捶,又看那石壁,“可是,看着与那尊碧玉女神像上的山桃花不大像啊。”
“那是因为神像上的山桃花是侧面的,而这……”蔡昭补充,“这是从上往下刻画的,所以看着像个圆圆的小碗,若不是这垂下来的叶子细长如钩,上下三层分明的花瓣,便与寻常花卉无甚分别了。”
慕清晏问道,“莫非其中有什么讲究?”
蔡昭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是我们落英谷的暗中约定,与五行八卦相关的。我们落英谷人少力微,不得不常用机关阵法来对敌。厮杀激烈时,往往自己人也会一同陷进阵法机关中。为免误伤自己人,我们会在沿途画出破解之法或逃生之路。”
“可是这样一来,敌人也会看见。为此,落英谷先祖想出了这个法子——以眼前石壁上这朵山桃花为例,三层花瓣由内向外,最里头一层是两片花瓣,便将乾位由左至右挪动两位……”
慕清晏轻轻呀了一声,“那就变成原先的离位在乾位上了。”
“对。”蔡昭道,“等看到第二幅八卦图时,按着第二层四片花瓣,将原本的乾位由右至左挪动四位,原先的坤位在上了。”
慕清晏听懂了,“等看见第三处标记时,再按照第三层七片花瓣的数字,由左向右挪动七个爻位。如此三次,周而复始。”
“正是如此。如此颠倒反复,敌人就算察觉山桃花的图案有异,也难以猜出其中之意。按着八卦地图所绘,这间五边形的石厅就是地宫中心,那么……”
蔡昭走到两面石壁之间那面后来添加的铁壁处,从裂缝指向对面铁壁上的八卦图案,“那么这就是第一幅图,应当将爻位从左至右转动两位。”
慕清晏也走过看那八卦地图。
秀丽沉静的小姑娘定定看向青年的背影,“那副八卦地图我仔细看过,虽将曲折的路径刻画的清楚,却并未标示出口,然而你丝毫都不觉得奇怪——现在我可以问你了,地宫的生路是在哪个方向?”
慕清晏回身而视,“你早就察觉这事了,为何不早问。”
小姑娘摇摇头:“你们教中机密,我一个教外之人,不该擅问。”
慕清晏目中闪过一抹自嘲,“你现在敢问了,是因为你刚刚说了一个落英谷的机密给我听。如此有来有去,你我互不亏欠,是么。”
蔡昭没有回答,再度看向灯火辉煌的厅堂,“两百年前,忠心的哑伯刻完这五面石壁就过世了,慕修诀教主没有将之公之于众,反而深藏在极乐宫地下。”
“一百二三十年前,慕东烈教主不知为何缘故,以这五面石壁为中心修建了这座地宫。”
“又过了些许年,后任教主又不知何故的添建了一面铁壁,将这五面石壁掩藏起来。”
“而今日,我在魔教这处至关重要的脏腑之地,发现了落英谷世代相传的机密标记。”
蔡昭转头,“慕少君,你知道个中因由么?”
慕清晏看女孩,眸光深晦闪动。
他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什么?”女孩问。
慕清晏摇头:“我没有害怕,只是担忧。”
“你在担忧什么?”
“担忧不可预知的将来。”
女孩微笑,然而笑意没到眼中,“可是将来都是不可预知的呀。”
慕清晏走过去,将手中的银链一圈一圈的缠回女孩左腕上。
“可我盼着,你我的将来,是可以预知的。”他低着头,长睫浓密,认真的缠着银链,仿佛只要缠紧了,就一切无碍。
蔡昭轻轻叹息,复问:“你们教名为离教,寓意离明两重,光明绚丽,所以走出地宫的生路是在离位么?”
“不是。”慕清晏嘴角微弯,“刚好相反,地宫的生路是在坎位——阳险失道,渊深不测,前路曲折坎坷。”
他扣好最后一节银链,直起身前亲了女孩的脸颊一下,肌肤温暖,柔嫩可亲。
蔡昭的感觉刚好相反,他的嘴唇冰凉。
她生出一股怜惜,幽幽的像一缕丝绕在心头。
她伸手勾下他的脖子,在他清冷的面颊上亲了一下,低声道:“别怕,也别担心,总有法子的。”
慕清晏用力抱住女孩柔软的身子,仿佛嵌入自己的身躯一般。
他模模糊糊的想,留在这地宫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