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雪冉在祝婉照的影子里潜伏了足足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 祝婉照堪称无懈可击,除了那一日的过分敏锐,和她影子中不变的血海滔天, 她看上去实在是太正常了。
……除了每日来对她献殷勤的男弟子数量实在惊人之外。
人是有适应能力和免疫力的。
通常来说,即便再美,这样形影不离地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后, 也会对美有些免疫。
但祝婉照这张脸,就算殷雪冉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什么缺点出来,看了这么久,也还是时不时会被经验一两下,所以,爱慕她的男弟子再多, 殷雪冉也不会觉得奇怪。
嗯,包括祝婉照的师父对她也表现出来了一些稍显僭越的举止,殷雪冉稍显吃惊之余,竟然发现自己并不意外, 并且火速在某个深夜将这件事用寻音卷分享给了凝禅。
凝禅的回复很快,明显是在通宵做替身傀:【除此之外呢?】
殷雪冉:【?这都禁忌师生恋了还要什么除此之外?】
凝禅:【她有任何会让她师父误会的回应吗?】
殷雪冉回忆一番:【在我看来那倒是完全没有……】
凝禅:【所以这纯粹单方面的倾慕, 还没有到师生恋的程度。她没有和虞画澜或者谢柏舟联系吗?】
殷雪冉想说就算自己在影子里,也不可能从影子里看到祝婉照的寻音卷里有什么内容,她在和谁有什么往来。
只是字还没打出来,原本已经过分规律地躺在床上的祝婉照突然翻身而起。
殷雪冉吓了一跳,差点原地站起来。
已是月上树梢。
殷雪冉火速发出一条:【有动静, 回聊。】
然后飞快跟在了祝婉照的影子之中。
窗外是一片皑皑。
腊月寒深, 祝婉照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她门前的雪傍晚就被扫干净了, 此刻落了薄薄一层,她走过时,有鞋印覆盖在上面,但很快又被落雪重新淹没。
雪夜有月,月色落在厚重的落雪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将祝婉照那张原本就莹白的脸照出了一片皎皎,她表情极为平静,眼神也沉静无波,对这一次出行并无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打破了殷雪冉此前对她的所有认知,却又反而让另一条猜测变得更明晰。
——在她看来,像祝婉照这般自律到可怕的人,在任何会打断她的日常习惯的事情面前,都会产生出烦躁。
但她没有。
而这也正好佐证了一件事。
无论祝婉照真正的性格如何,她绝对都是一个目的极其明确,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任何努力的人。
包括这一次雪夜出行。
无论她要去见的人是谁,想来这一次见面,应当都是她早已筹谋已久的必然,甚至可能她早已等这一天许久。
雪落满山,落雪的声音让殷雪冉有些恍惚地想到了少和之渊的画棠山,她虽然没有进入过画棠山的大阵,却也看到了大阵中近乎终年不化的落雪。
站在落雪尽头的人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看向祝婉照,然后冲她弯唇一笑。
殷雪冉认了出来。
是谢柏舟。
数月不见,谢柏舟身上的气势比之前更强了一些,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又有际遇,恐怕已经到了五方天。
殷雪冉想到了那日的南溟幽泉,祝婉照与谢柏舟一并相携出阵,看起来交情匪浅。
她下意识以为这是什么雪夜月下的情人相会。
但祝婉照在距离谢柏舟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便已经停住了脚步,极客气地一礼:“劳烦你走这一遭。”
谢柏舟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他摇头:“无妨。一开始就说好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自当亲手交给你。”
祝婉照的笑容变得真挚了一些:“有劳。”
谢柏舟将一颗留影珠放在了她的掌心。
祝婉照的灵息落入留影珠中。
一幅画面出现在了雪原之中。
是虞画澜。
和一张陌生却极其貌美的面容。
那种美几乎具有穿透性,饶是隔着留影珠也让人感到惊艳不已,便是殷雪冉看了如此许久祝婉照的脸,再见到这张脸,也依然觉得震撼。
震撼之后,殷雪冉却又觉得有点面熟。
可怎么会面熟,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她绝无道理在见过之后会忘记。
殷雪冉还在思索,祝婉照的影子却倏而一阵扭曲。
这是她潜伏在祝婉照身边以来,她的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他怎么敢……”祝婉照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怎么能……”
不等她再说出更多,留影珠中的虞画澜竟然反手将那貌美女子的下颚捏住,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
貌美女子的眼神有些空茫,此刻也露出了极深的恐惧。
留影珠没有声音,却能模糊看出虞画澜的嘴型。
虞画澜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很奇妙。
像是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人,却又好似在意识到眼前人非所想之人后,流露出了极深的厌恶和讥笑。
“涅音。”他说:“虽然你顶着这张脸,但你笑起来不像她。”
留影珠戛然而止。
祝婉照将那枚留影珠深深地握在手里,手指嵌入掌心,神色里写满了恨意与愤怒,连身体都弯了下去。
“你还好吗?”谢柏舟到底上前了一步,想要扶她,手伸出却又停在了半空。
祝婉照反手搭在了谢柏舟的手腕,借力重新站了起来。
等站直的时候,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多谢。”
谢柏舟看了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片刻,倏而开口:“你想杀他,为何不去找凝望舒一起。”
“因为她身边有虞别夜。”祝婉照道:“他不需要知道太多。杀虞画澜的事情,让我一个人来就好。”
“但你一个人,杀不了虞画澜。”谢柏舟直白道。
祝婉照笑了起来。
她抬眼,重新看向谢柏舟:“所以,你愿意帮我吗?”
如果凝禅在这里,就可以听到谢柏舟身上的那只老爷爷幽魂此刻正在疯狂劝阻谢柏舟。
“小谢,我劝你冷静。如果她想杀的是九转天,我都不会劝你。虞画澜已经入朱雀无极太久,绕是我也无法看穿他距离众妙天门到底有多远。你要是答应她,就等于在送死。”
“我知道你喜欢她,对她一眼钟情,但是命要紧啊!命要是都没了,你喜欢她还有什么用?!”
“不是,你理理我,你这样一言不发让我很害怕,你不要做傻事。”
……
谢柏舟看了祝婉照许久。
雪夜与月色之中,她的笑容轻柔却又充满了某种刻意的幽魅,她本就极美,却因为平时的太过平静而显得有些古井无波。但此刻,她如此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便盛了月光,和一个他。
谢柏舟知道她的笑不是真心。
只是为了利用他。
他也知道,祝婉照对他不是全无真心,但要说有,或许也只是微末的一隅。
少到她自己或许都不会愿意花费时间去多想他片刻。
但这极少的一点点,已经足够。
他没有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的所有记忆,问残魂老爷爷,他也闭口不谈。
但谢柏舟却总觉得,他像是已经与祝婉照相爱过一场。
所以他终于慢慢开口:“可以试试。”
祝婉照松开他,笑容更深了一些:“好,不急。我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来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殷雪冉专门去了一趟渊山。
段重明已经住进了虞别夜为他亲手搭起来的小院,小院规划漂亮,占地不小,甚至设了四季如春的大阵,在这皑皑雪夜之中,段大师兄依然着春衫,领口大开,露出了些腹肌的线条。
殷雪冉的目光在上面落了一瞬,耳根微红,下意识要转开视线,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想露,她多看看也不是她的错。
所以殷雪冉正大光明地看了过去,嘴上却道:“怎么,你就真的在这儿给师姐守山了?这些天打了几波啊?”
段重明大大咧咧靠在躺椅里,顺着殷雪冉的话抬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和上面的剑伤:“也就三五波人吧。”
殷雪冉“啧”了一声,还是上前给他点了醒灵:“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学醒灵。”
段重明满不在乎道:“学会了,就不怕受伤了,打架若是不怕受伤,刀技就不会精进。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刀的人,怎么能被一个醒灵困在原地。”
殷雪冉抬眼看了他一眼,红衣大师兄的神色极其傲然,眉梢眼角都是桀骜和飞扬,甚至还有点儿得意洋洋,她看了他片刻,心情却倏而放松了许多。
这些天来,连续使用血缘脉力,她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的。
看到这样与往昔无异的段重明,她才有一种落在了地面、回到了正常世界的感觉,连带着眉眼都变得轻松起来。
“行吧,随你。”她挥了挥手:“走了。”
她越过段重明,就要踏上那条无数人来却至今都无人踏上去的上山的路。
才走了两步,却听段重明的声音懒洋洋从她身后响起。
“注意安全。”
殷雪冉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登山,而是她潜伏在祝婉照身边这件事。
段重明应该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却能看出她的一身疲惫。
殷雪冉的唇角扬了起来,就这样一路到了山巅,再将自己手中的留影珠交给了凝禅。
她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在临走的时候,闻见了一片桂花香气,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去。
是虞别夜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神色温和,与殷雪冉此间每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都不太相似,手中还端着一碗桂花糖芋苗,放在了凝禅身侧。
除了最初他进来时,礼貌地向着殷雪冉点了点头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殷雪冉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凝禅身上。
也是在落在她身上时,他眼中的寒芒才会全部敛去。
凝禅才抬手,他就已经将工具落在了她的掌心,两个人之间萦绕着一股其他所有人都无法插手的微妙气氛,像是早已演练了千百遍,默契无比。
殷雪冉一边回忆起了段重明当初大呼小叫的那句“万万没想到凝禅居然好的是这一口”,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细节。
如此想了片刻,她要起身的时候,动作却倏而一顿。
她想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在看留影珠中,被虞画澜掐住的那张脸时,感觉到的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与那张脸的五官极为肖似的,是虞别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