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一点都不颠簸, 永远是那样稳稳当当, 像是永远不会倒下去的靠山依仗。顾见骊略抬头, 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 望着天幕中的暖阳,她慢慢笑了起来。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走去,即使现在的处境仍旧不好, 可父亲已经醒过来了,他们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没有什么过不去坎儿。
跨过了那一处雪泥脏乱之地,顾敬元也没有把小女儿放下来, 仍旧背着她, 稳步往前走。他昏迷时, 偶尔能听见身边的人与他说话。他听见他宠爱的小女儿贴在他耳边说她要嫁人了,还说有人抢了她的嫁衣。昏迷中的他气得不轻。
想要醒来给女儿撑腰的念头支撑着他,他终于在除夕夜响彻整个夜晚的鞭炮声睁开了眼睛。他记得他的两个囡囡小时候都怕除夕夜的鞭炮声,要他陪着才会笑。
当他醒来时,并不意外亲朋避散,也不意外一张张丑陋的嘴脸落井下石。可是当他得知两个女儿的经历时, 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人通通杀光!
陶氏和顾在骊站在小院门口张望着,顾见骊几个人刚从小巷露头,两个人立刻迎了上去。
顾见骊忙说:“父亲, 我自己走。”
顾敬元没吭声, 继续背着顾见骊, 直接将她背到家中,才放下。
顾在骊忙将顾见骊拉进怀里拥着,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温声细语:“都过去了,回家了,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嗯。”顾见骊轻声应着,用脸蹭了蹭姐姐的肩。
陶氏急忙去扶顾敬元,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在一把太师椅中坐了下来。顾见骊惊讶地望着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分明之前在外面的时候父亲每一步走得很稳啊,只是比以前步履慢了些……
陶氏蹲在顾敬元面前,掀开他长衫前摆,又将他的裤腿挽起。顾见骊这才看见父亲腿上的伤痕。父亲定然是不想让外人瞧见他一瘸一拐的狼狈样子,才忍着腿上的伤痛……
顾见骊心中一沉,忽得愧疚不已。父亲在狱中受尽折磨,身上的伤定然没有痊愈。她竟然让父亲背了一路,着实是太不懂事了。
她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不能哭,她得笑。父亲喜欢她笑。
顾敬元由着陶氏给他换药,抬头看向顾见骊,沉声问:“稽昭那个狗东西……”
话说到一半,便没有再问下去了。顾敬元脸色微沉,将手中的长刀往桌上重重一放,震得桌上茶器一阵碰撞摇晃的脆响,杯盏中的茶水也溅出来一些。
他不想问了,因为他认定了稽昭那狗东西定然会欺负他的女儿!稽昭这疯子从小和西厂的一群阉贼混在一起,染了一身疯病!不,根本不用欺负。他的女儿和稽昭那样的人共处一室,也足够吓坏了他的囡囡!
顾见骊悄悄拉了拉斗篷的领子,遮去脖子上的伤口,然后拿了帕子去擦桌上的茶渍,一边擦,一边温声说:“父亲,您别太担心见骊。您也瞧见了,女儿现在好好的呢。”
顾敬元审视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顾见骊,没吭声。
顾见骊了解父亲,知道父亲不会因为她几句解释就相信了的。她蹲下来,从陶氏手里接过伤药,说:“母亲,我来吧。”
顾敬元惊讶地看着顾见骊和陶氏,对顾见骊称呼陶氏母亲这事儿大为意外。意外之余,他没有太多欢喜,甚至想起了顾见骊和顾在骊的生母。
在骊,顾在骊,她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见骊,今生却再不得见。
夜里,顾见骊像小时候那样钻进了姐姐的被子里。姐妹两个手拉手着,谁也没睡,望着床顶的幔帐发呆。
“父亲……”
“父亲……”
姐妹两个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口,相视一笑。
“姐姐,你可问过父亲了?”顾见骊问。
顾在骊摇头:“没有。不仅我没问,陶氏也没问。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们问了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顾敬元虽然宠爱两个女儿,可他的确是严父。面对两个女儿的时候十分寡言。更何况,这次他的犯的罪的奸-淫之罪。这样的罪名,身为两个女儿也不太方便问。
顾见骊转过身来,抱着姐姐的胳膊,眉宇之间露出几分愁态来,低声说:“父亲不希望我们管他的事情,可是我替父亲委屈。想替父亲洗去冤屈,查出陷害父亲的人。”
“从小到大总是觉得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如今才知道……”顾在骊叹了口气,“见骊,你有没有想过陷害父亲的人兴许是我们动不得的人。”
顾见骊没反驳,她沉默着听姐姐说。家里没出事前,她藏身闺中,对朝堂的事情知晓得不多。可顾在骊出嫁三年,见到的人和事多些。
顾在骊也侧转过身来,动作轻柔地将妹妹鬓边柔软的头发掖到耳后,继续说:“君心难测,父亲手中兵权太重。前太子篡位,几位皇子争权的事儿已经发生四五年了,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
顾见骊说:“我知道的。前太子篡位,谋杀陛下,被二皇子亲手斩杀。后来二皇子和三皇子又争权,如今都被陛下除去了实权……可这和父亲什么关系?唔,姐姐是说父亲的事情和几位皇子争权有关?”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
两姐妹沉默起来。
许久之后,顾在骊说:“别想了,先睡吧。”
顾见骊却忽然说:“我想见见姨母。姨母一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是一定不会欺负姨母的。”
顾在骊知道妹妹又犯了拗劲儿,也不劝她,只是说:“如今今非昔比,我们哪里还能进宫。”
顾见骊不再说话了,可是她没有睡着,胡思乱想了许多。至于后来睡着了,也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昔日舒心的日子,梦见这段时日遭遇的冷眼,梦见了未来的沉冤得雪,也梦见了阴森森的姬无镜。
睡梦中的顾见骊迷迷糊糊地用枕头压在头上,使劲儿闭着眼睛,才不想看见姬无镜呢。她回家啦,再也不要和他有关系啦。
接下来的日子,顾见骊能和家人在一起,很是开心。只是偶尔想到父亲的冤情还是觉得心烦。
顾在骊买下了一处酒楼,到了正月初八这一日,酒楼正式开业。
顾敬元是不会阻着两个女儿抛头露面的,顾见骊和姐姐、陶氏也的确花了好些心思。只是到了真正开业的时候,她们聘用了一些人手,并没有太操劳。
顾见骊坐在二楼的窗边,望向楼下满满登登的大厅,不由翘起了嘴角。虽不是曾经王府里的锦衣玉食,可如今这般和家人一起忙碌的日子也开心得很。
“听说了吗?稽昭又没死。”
顾见骊听见隔壁有人提到姬无镜,她怔了怔,忍不住挪了挪椅子,向后靠了些去听隔壁的议论。
“嗤。这人的命可真硬啊。宫里头的太医几次诊脉说什么只能活到哪天,最后不还是没死?不过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他身上中的可是无药可救的毒,早死晚死的事儿罢了。你怎么想起提到这人?”
“我也就是顺嘴一说。我有个亲戚在广平伯府当差,听说前天宫里来了帖子,每年十五的元宵宫宴请了稽昭。我这才知道他又没死。”
另一人笑了笑,口气随意:“去年不是也请了?去了吗?”
“那不记得了。他那身体应该也去不了吧?啧,可惜了,中了那么厉害的毒。想当初,多受陛下器重啊……”
后来两个人又说了两句,就转了话题。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茫然的眸光一点一点亮起来。
每年宴请满朝文武的元宵宫宴……姬无镜也可以去的?
那……
那如果她以照顾姬无镜之名跟进宫中,岂不是就可以见到姨母了?
顾见骊的心砰砰跳着。
她记得宫中宴请满朝文武的元宵宫宴可以带家人,父亲就曾带过姐姐去!只是姐姐觉得无聊,只去了一次罢了。她听姐姐说无聊,也没有跟着去过……
顾见骊一下子站了起来。
广平伯府中,姬无镜正懒洋洋地坐在院子正中央的地方晒太阳。他微眯了眼,抬头去看日头,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
院子里,姬星漏和姬星澜正在追着玩。
姬星漏和姬星澜跑累了,停下来歇一歇。姬星澜扭头望着晒太阳的姬无镜好一会儿,鼓起勇气走到姬无镜面前,奶声奶气地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她教我的诗我都会背了呢……”
姬无镜瞥一眼面前的小姑娘,口气随意:“玩野了,不想回来了呗。”
姬星漏跑过来,问:“可是你不是说她要是敢跑,你就敲了她的腿吗?”
姬无镜“咦”了一声,问:“我有说过。”
姬星漏刚想说“有”,瞧着姬无镜危险的表情,他莫名心虚向后退了一步,扯了一把姬星澜,问:“你说父亲有没有说过?”
姬星澜不知道哥哥把麻烦推给她,她重重点头,声音又甜又软,偏又十分认真的样子,说:“说啦!那天哥哥听说她要跟人跑啦,爹爹说‘她要是敢跑,我敲了她的腿’!真的说啦!哥哥没撒谎的。”
姬无镜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十分有耐心地听完姬星澜的话。小姑娘奶声奶气的样子很是可爱,想揉揉她的脸,甚至想在她软软白白的脸蛋上咬一口。
可惜,不是自己闺女啊。
要是他有个自己的闺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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