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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茶棚雨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秋风外 3293 2024-03-07 19:08:23

灵源镇名如其镇, 是个灵气十足之地。

同江南其他娟秀美丽的小镇一样,一条小河蜿蜒而过,碧波微漾, 衬着两岸的白墙青瓦淡如水墨。若有斜风细雨, 便更能朦胧成一片仙境。

更因背靠明净峰,隔绝了北风吹拂,雨雾在此处总会氤氲得更深浓一些, 雾中草木也比别处要更翠绿葳蕤一些,处处都是清丽好景。

泠琅初来灵源镇那日,天上正好笼着层蒙蒙细雨。入了六月,烟雨天气并不会多, 她头一次来这水乡便能遇见如此景致,不能说是不幸运。

可惜,纵有赏景之心, 也无法在镇上过多停留, 镇北的明净峰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巳时刚过, 细雨不仅未歇, 还大有沥沥淅淅之势。

刚到山脚, 前方便隐约传来了吵嚷之声,泠琅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山道上,正被堵得水泄不通。

有五大三粗的人声传来。

“好端端的, 这马怎么就受惊了呢?”

“大家伙都在后面等着呢, 能不能快些让路啊!”

“还未进山便碰见这等事,真是晦气, 早知道就提前来了……”

似乎是道路湿滑, 前面有车翻倒, 导致后面的人也无法再进山。

泠琅放下帘布,在车内耐心候了片刻,结果迟迟不见通行不说,前方有人等得不耐烦,竟又有了摩擦。

“穷乡僻壤来的马,许是受不住明净峰的浩然剑气,才一头撞到山壁上。”

“你说什么!”

“呵呵,我倒是听说,大灾大难来临之前,畜生倒往往能察觉些人不能察觉的端倪,因此表现出异动……贵马忽然这般,怕不是担忧主人上山丢人现眼,而特意提醒罢。”

“姓黄的,此番又遇上你算我倒霉,要是你再胡言,休怪刀剑无眼!”

“好啊!上次的账还没同你清算,现在就看看你到底是刀剑无眼还是你人没长眼!”

帘外不出意料地传来了金属相激声,呼喝打斗声,众人惊呼声。

泠琅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正想同身边的江琮说点什么,却听外面马儿一声长长的嘶鸣。

有人暴喝:“你竟敢砍我的马?好,今儿个谁也别想上山!”

接着又是缠斗声响,其间夹杂着几句“二位兄台收手罢”之类的劝告,但没什么效用。

泠琅终于按捺不住,掀帘往外望,只见前面泥水飞溅,一片混乱,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她叹口气,往旁边一瞥,却瞧见半片生着高树的土坡后,露出青色幡旗一角。布片已然被雨水浇得湿透,但仍能辨认是个“茶”字。

“那边似乎有个茶棚,”她指着幡旗的方向,“去透透气?”

江琮本在闭目养神,闻言掀起眼皮:“嗯。”

侍从皆留在车上等着通行,泠琅拨开车帘,轻盈跃入细雨中,青碧色裙角摇晃,同周遭绿意融成生机盎然的一片。

一把执伞于头顶撑开,她头也不偏,十分自然地挽过江琮手臂,亲昵道:“走罢夫君。”

语气甜甜蜜蜜,眼光却半点儿没放在他身上,泠琅的注意力全被打得正乒乓作响的二人吸引了。

一人使剑,一人使棍,从翻倒的车厢上打到路面泥淖中。旁边稀稀拉拉站着路人围观,拆招到激烈处,还有人叫了声好,仿佛在赏什么街头杂耍一般。

泠琅瞟了一眼,又瞟一眼,这才收回视线。

“季室山棍法,”她自言自语道,“但又不太像。”

“那是空明大师一脉。”江琮漫不经心道。

泠琅哦了一声:“那个被逐出佛门的邪僧?”

江琮颔首。

泠琅回忆道:“听说他离开少林后广收弟子,没想到今日便碰见一个……嗯,虽有力道,但灵活不足。”

话音刚落,腰被握着一拽,她踉跄半步,才发现方才差点踩着片水洼。水洼面上被茂盛草叶覆盖着,刚刚心不在焉的她并未发觉。

江琮收回手,目不斜视道:“虽有见识,但灵活不足。”

这是拿她点评别人的话来点评她?

泠琅立即说:“虽有观察,但体力不足。”

江琮不再吭声,泠琅心情大好,绕过一方土丘,那茶棚已在眼前。

层层稻草作顶,四根粗木作柱,虽然简单,但也能遮风避雨。内里有桌椅三四,已经有了个客人背对着他们坐着,背影消瘦矮小,听闻人声,并未回头张望。

清淡茶香经过雨水浸润,正阵阵飘来。茶棚主人坐在炉子后往里添柴,见又有人至,便抬头招呼:“二位里边请,可要用点什么?”

声音粗粝沧桑,是个老者,泠琅定睛一看,发现他右眼半阖着,里面浑浊不堪,显然不能视物。

她指了指灶上正升腾着白气的一壶:“劳烦,要两碗这个。”

“好嘞。”老者撑着副木拐起身倒茶,他竟还有条断腿。

泠琅微微一顿,便寻了张干净桌子坐定。

江琮坐在她对面。一身衣袍是云峰白,虽无锦绣花纹装饰,但手艺质地一望便知,同郊野之地的简陋茶棚格格不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姿态亦是从容,但地方毕竟窄小,高大身躯缩在逼仄桌椅之间,还是有几分滑稽。

泠琅很喜欢这份滑稽,她一边吹着茶汤热气,一边享受般地眯起眼,还未开口打趣,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哗。

“嗐,黄兄,刚刚那招‘横扫六合’真是妙啊,不愧是季室棍法,雷霆万钧,叫我等好生开了眼!”

“呵呵,对付那等宵小,还未花上我五成功力。”

“空明大师亲传果真厉害!来来,我们进来说话,进来说话——老东西,你愣着干嘛,速速上两碗茶来!”

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先前用棍的那人,看他一身雨水却昂首挺胸的模样,想必是斗赢了。而旁边一脸谄媚地溜须拍马之人,应该是当时的看客。

果真是空明大师的弟子……只不过这人既没剃头,又保留了俗家姓氏,看来空明真如传言所说,已经摒弃了佛门一切规矩了。

黄姓男子左右张望,似是寻位置,冷不丁地,视线同泠琅的撞到了一处。

四目相对,泠琅微微颔首,权作招呼。对方却忽然皱眉,宛若看到了什么极其厌烦的事物一般,嫌恶地移开了视线,寻了张空桌坐了。

这是干嘛?

泠琅觉得莫名其妙,她低头喝茶,不再管这古怪的男人。

雨水顺着稻草棚顶流淌而下,滴落在地面草丛叶片,飞溅出剔透水花。本是十分清新惬意的时候,但因着新来的两个客人,变得叫人不适起来。

先是大声互相吹捧。

“久仰季室棍法之名,今日缘分使在下得见黄兄风采,实在是叹为观止!”

“哈哈,微末技艺,叫陈兄见笑了,咦——观陈兄双掌粗厚,掌心泛紫,难道是泰山紫砂掌一脉?”

接着呵斥茶棚老者。

“嘶——不长眼啊你?险些溅到我身上来!”

“陈兄消气,同这等人计较什么……嚯,竟还真是个瞎眼断腿的,不在家等死,出来经营摊子作甚,净会扰人兴致。”

然后天花乱坠起来。

“要我说,以黄兄的功力,这回夺个魁首不在话下!谁不知道明净峰已然衰微,如今不过空有百年剑宗的名头罢了。”

“非也非也,名头为虚,我向来不屑……那本明澈剑谱倒是实实在在的。”

“黄兄果然志在必得,大丈夫就该有如此豪气!”

“呵呵,明净峰名头再好,也是从前的事。自从被女人经营了数十载,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顾掌门倒是开了个好头,自她以后,不少女人都争相来江湖上闯荡,也不看看这是谁才该呆的地方。”

“正是如此!我向来看不惯那些小娘子不在家待着,学着出来舞刀弄棍,抛头露面,真是欠夫家管教。”

泠琅默默饮茶,她总算晓得刚刚那人毫不掩饰的轻蔑是为何,更别提此时,那黄兄还肆无忌惮地投来视线,将她上下打量。

那眼神□□得像在掂量一块肉。

泠琅移开视线。

她没怎么动怒,更没有教他学说话的打算。这种打完一场架便热血沸腾,自信而谈的男人她见了不知几多,如今看他们,便像看三岁稚童挥舞拳头一般可笑。

胆敢在明净峰地盘上就敢胡言乱语,无非因为此时茶棚里没什么人。

在这一对勇猛丈夫眼中,这儿恐怕只有娇弱娘子一位,草包公子一名,以及看不出男女,但背影一看就晓得瘦弱不堪的路人一个。

江琮默然地注视她,她挑挑眉,也望了回去,表示自己无所谓。

那二人还在相谈甚欢。

“黄兄此言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咳咳,愚弟倒是隐隐约约有听说,那顾掌门当初在西域单挑三侠的时候,并非真刀真枪……”

“哦?此话怎讲。”

“呵呵,一个女人,怎能赢得了三个男人?除非用上点其他手段……西域盛产媚娃,什么奇诡淫术没有?我师兄的堂哥的师伯曾经听一位知情人士透露,那场胜仗,其实并不光彩。”

“怪不得顾长绮从西域回来名声大噪,反而甚少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原是那场大战损耗的精力太过……哈哈,陈兄有一点倒是说错了,若此事为真,这才叫‘真刀真枪’!”

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寻得了什么极其俏皮生动的乐子。

雨仍旧下,树仍旧摇,茶棚内充斥着这二人粗鄙不堪的语声,将好景煞得一干二净。

泠琅是来透气的,不是来生气的,她终于不想再坐下去,刚要起身,却听得一声清脆瓷响。

她讶然去看,只见黄陈二人桌上的茶碗已经裂成碎片,残余茶水汨汨流淌,升腾着最后的热气。

那两人先是愕然,随即大怒起身,直直冲她行来:“臭娘们,你找死!”

泠琅翻了个白眼,说:“你们……”

才说了两个字,一道身影一闪,挡在了她身前。

竟然是角落里那位一直默默无语,埋头饮茶的客人。

斗笠低垂,瞧不清面容,身形矮瘦,也没什么气势。

“是我干的。”声音清脆,听起来是个少女。

泠琅十分惊讶,那两个大丈夫更惊讶,他们相视一眼,随即同时大笑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儿,今儿哥俩就替你男人教教你!”

那少女一扬手,将斗笠往雨中一甩,露出下面尚有几分稚气的面容:“少他爷的废话,这地儿颇小,你姑奶奶我施展不开。”

她抬手,往湿漉漉的林中一指:“够胆的,往那边去!”

说着,少女足尖点地,转瞬便掠出茶棚,剩下的二男见状,立即提气追赶上去。三条身影先后消失在弥漫着雨雾的深林,一点声响都听不到了。

泠琅坐在原地,脸上维持着惊愕表情,江琮凝望他们消失的方向,什么话也没说。

老者默默上前,费力地清扫破碎瓷片。

一时间,茶棚重回清净,只剩满世界的穿林打叶声。

泠琅忽然站起来。

江琮看着她:“想去?”

“想去。”

“她看上去有能耐摆平。”

“可我非去不可。”

江琮默然片刻:“认识?”

泠琅没有否认,她轻叹一口气,随即转身。

下一刻,茶棚内只剩老者一人。

桌上余了两只碗,一只干干净净,一只茶水凉透。

老者撑着拐,摇摇晃晃上前,一拿碗,露出碗底放着的几粒碎银。

他微微一顿,随即将碎银收入袖中,收拾完毕后,重新坐回火炉旁,在蒸腾的热气中,昏昏欲睡似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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