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黑市
逃亡有助于体验生活。这是李竺的新发现,逃亡一段时间,你会成熟很多,对社会的了解更深,也会更快融入当地文化。就像从前,她就从来不知道其实黑市往往就存在人们身边——一般来说,它应该是个酒吧,不过现在毕竟是白天,所以他们就坐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海峡边,吹着欧洲区吹来的风,面对大海一边舒舒服服地喝着甜如蜜的酽茶,一边欣赏着来来往往的游客——这家茶馆其实就开在游船码头边上不远,就在黄金地段的正中央呢。
世界的花苞像是在她面前又绽放了一层,现在李竺看着游客就有点优越感了,像是比他们更看破了一层生命的奥秘。她瞄了哈米德一眼——这也是个新变化,走过那么多国家,除了酸文假醋的浅尝辄止,从没怎么真正关注过当地人的生活,但现在却在琢磨哈米德的心理——你总得把他琢磨透了,才能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这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胆子也不小,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他的老板现在就在汽车后备箱里被捆得结结实实——距离这很可能涉黑有枪的‘黑市’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他还能眯着眼很惬意地和她坐在一起喝茶,丝毫也不担心傅展在茶馆后厨发生什么意外,这个洗手间一去不回,然后他就得和李竺一起被抓起来酷刑拷打了。
当然,哈米德也可能和茶馆老板说了些什么,此时不过在上演缓兵之计,给老板更多的时间从容收拾傅展,不过李竺没怎么往这方面想,她能感觉得出来,哈米德还是很卖力的,他已经完全投向了这两个凶残的游客,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可能真的被傅展吓住了)之外,也不乏对未来的憧憬:哈米德对他们的来历显然是浮想联翩,说不准已经描绘出了新世纪‘邦妮与克莱德’的美好画卷,看准了他们初到宝地,需要帮忙,便开始向往着自己能成为跟在后头吃肉的那个小弟。
会为了这么飘渺的希望放弃原本的生活,可见哈米德的收入应该不高,当然,他这样旅游业的外围人士,小帮工小混混,在哪个国家都属于边缘人,收入低微是应该的——可如果一个能说流利英语的年轻人这么迫不及待地投入犯罪业(他遐想出的)的怀抱,这对社会来说其实是个危险的征兆。这证明年轻人已经对社会产生绝望感,李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哈米德——他看上去就像是土耳其街头巷尾常见的那种年轻人,微黑的皮肤,卷发,狡黠的双眼,廉价的夹克、紧身长裤和沾满灰尘的皮鞋,这里的年轻人都不戴帽。
“这种事需要一点时间。”哈米德主动对她解释,“得挑护照,得找长得像的——白人会更容易点,但亚裔美国人——”
他做了个手势,对她急切又讨好地笑起来,这点殷勤落在别人眼里让人会心一笑:又一个想要来场艳遇的小导游。
李竺也很喜欢他的态度,这份殷勤让柜台深处两个看场子的壮汉店员显著地放松了警惕——没准他们真能蒙混过去,两个‘游客’,有这方面的需求,和老板搭上线,老板派伙计带他们过来,电话因为政变受监控,就发个短信打招呼。生意就是生意,虽然有些疑点,但谁会追究太多,钱先拿到手再说。
“哈米德,你上过大学吗?”李竺问,她又呷一口茶,眯起眼推了推墨镜,在烟雾缭绕中分辨着哈米德的表情。
阿拉伯世界都爱喝茶,土耳其也不例外,这里的人爱喝川宁,泡得极浓,再加大量的糖和香料,能坐在室外就绝不坐在室内,阿拉伯水烟壶放在中间,人手一个枪嘴儿吞云吐雾,现在人还不够多,再过几天,跟风的游客会填满茶馆,大部分都是欧洲人,亚洲人受不了那份甜。但哈米德却很享受,他美滋滋地喝一大口茶,又长长地吸一口烟,只是很小心地不把烟圈喷向李竺面部,在这里,抽烟时坐在下风口是基本礼仪。
“没有。”他瞪大双眼,好像对李竺这个问题很惊异,‘我怎么可能上大学?’,“如果我上了大学,就不会在那里打工了,我干得很多,但拿得很少,就像是驴子一样被老板鞭打。”
他扮了个鬼脸,看得出对大学有向往,“上了大学的人都不在这里工作,他们在安卡拉——在这里的港务区,还有那些大房子,你们在旅游区看到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女士。凄惨、落魄,从早工作到晚,但只拿一点点钱。”
他们的住处当然也不好,有人说不论你什么工作,伊斯坦布尔都有相应收入的房子等着你,这不假,不过和他们相应的房子是什么样李竺大概也可以想象。
“但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我自学的。”哈米德很骄傲,“我想做个导游,这样就能进公司工作了。”
进公司工作对哈米德来说似乎很值得向往,这仿佛许诺了、暗藏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不过,希望的火花一闪即逝——他又有点黯淡,“但会说英语的导游太多了,现在他们想要会说中文和日文的导游。”
“所以你才在这样的店里帮工?你不觉得这对你来说有些太委屈了吗?为什么不找别的工作?”
任何一个伙计对店东都有怨言,哈米德也不例外,他刚发泄过一长串,但这不妨碍他现在的惊讶,他淡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还能找到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工作呢,女士?”
“……”李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试探性地说,“翻译?”
事实上土耳其不需要翻译,也不需要太多文员,更不需要工人,“我们没有那么多工厂。”
哈米德摇着头说,他这会儿是真起了谈兴,“在我的老家,所有人都在种田——这本来也是我的命运,但我——”
“但你不想种田。”
“是的,但我不想种田,所以我就从家乡出来,一开始我在另外一个省,”他说了个李竺全无印象的地名,“在那里我给我堂叔帮忙,我们做——劣质服务业。”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吐出一个高深的英文词组,这让李竺愣了一下,他们交流使用的单词一直都很简单和口语化。“这是个大学生告诉我的,我们国家管这个叫做劣质服务业,它就是在社区里,为这个区域的人提供小商品。这个的收入比种田好一些,但对经济有害,这也是他告诉我的。”
他脸上掠过一丝迷茫,似乎没能真的理解这背后的道理,但很快又高兴起来,兴兴头头地和李竺分享他的奋斗史,“在那里我开始自学英语,我说得还可以,后来我就来了伊斯坦布尔,想做个导游——”
当然,他没成功,但也因为自己出众的英语打入了旅游街内部,最后在这家店安下身,报酬不高,老板一个月打发他1500里拉,房租就要700,他和三个人合住在两室一厅的小公寓里,房租本来可以更便宜,但他得住得离旅游区近点,“每天早上9点到晚上10点都开店,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时间在公寓,还过得去。”
这份收入让哈米德成为家族之星,他每个月寄200里拉回去,足以贴补不少家用——土耳其农民也不是那么惨,哈米德家一个月平均收入也有1500里拉——不过,他家有七口人。
而且他的职业上升空间更广阔,“如果能干下去,我想去别的店做经理,那样的话,也许能拿到2500,旅游旺季会有奖金,那样我一个月就能拿3000里拉了。”
伊斯坦布尔的房价不贵——如果你把一小时半地铁的通勤距离,亚洲区里垃圾遍地的老旧公寓也算进去的话,哈米德给李竺看了自己的Dream House照片,那里和中国人通常谈论的老破小有本质区别,实际上中国大部分城市里都不可能有什么小区储藏如此巨量的垃圾。哈米德干上十年应该能凑足首付,主要的忧虑来自于银行贷款,以及房价上涨的预期——伊斯坦布尔当然比不上北京,但这阻拦不了海湾国家土豪的购房热情。
至于旅游区的一间店面,这远超他的想象力,这里的租金比他的工资高出几倍,哈米德摇了好几次头,“我们不能贪心,我们已经很好了。”
他的确已经完成了一个社会阶级的攀爬神话,也许在家乡他也是传说,话是这么说,但他眼睛里能看到渴望,也许这就是他格外积极的原因——这样干下去,他一辈子也不能拥有一家自己的店,他得这样一直干到死,没有退休金,他该怎么生孩子?他有冒险的基因,一无所有的人当然总想拼一把,再往上走一层。
“你会有自己的店的。”李竺说,她现在明白哈米德想要什么了,安全感会比之前更高,“只要你表现够好,只要我们能成功,你会有的。”
这就是她想要问的,也是哈米德想要听的(否则他何须如此积极地诉说自己),他的双眼放出亮光,因为她的话由于漫不经心而格外真实——这对李竺来说的确不难,对傅展也无非举手之劳,而这亮光只一瞬又有些黯淡。
“我真羡慕你们。”他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带有无知人对外界想象的夸大。“美国人一定都很有钱——一定都是大学生。”
哈米德很幸运,他家族素来注重教育,他本人小学毕业,在家乡属于知识分子。
但他很快又乐观起来,“但我有的已经足够好了,我现在的机会已经足够好了。”
已经足够了吗?李竺望着他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土耳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哈米德们已经算是社会中坚,甚至可以说是带有精英色彩,也许这个国家的未来依旧风雨飘摇,所以把一切都赌上,游走在法律边缘,只为了一句空口许诺的机会的确算是足够好。至少,除了它以外,哈米德该去哪里再给自己弄到一间旅游区的店面?
“美国人也不都是大学生。”她最后只是说,“上大学对美国人来说也很昂贵。”
这是真的,这事实更鼓舞了哈米德,他脸上燃起对未来的期望,看看表,为李竺看一眼店面深处,“他应该快出来了。”
傅展的确已经去了很久,不过李竺知道,她表现得越镇定他们就越安全,她喝口茶,拿出他们新买的手机看了眼,“再等等。”
海峡的风吹过来,暖洋洋的让人几乎快化在风里,游客们左顾右盼地登上码头,脸上显然还带着对政变的忧虑,商贩们极力想要打消的正是这点,马路喧闹得恰到好处,海面在阳光下泛着深蓝的亮光。李竺望着海面,又看看这个年轻的男孩,她一直避免问他的年纪,但很容易看出来,他应该刚20岁。这就是琢磨一个人的副作用,了解他了以后就很难再把他当棋子看待。
“哈米德,你喜欢你的国家吗?”她问,这一问没有目的。
“当然。”哈米德却像受了冒犯,挺起胸有些愤慨地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他在‘亚裔美国人’的眼神中很快有些心虚,但又不无倔强,看得出是真心这么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否则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非法移民?你也许想不到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土耳其的,对很多人来说,即使是拿美国绿卡都不想换——世界上再也没有土耳其这样一个国家,靠近他们的故乡,说着我们自己的语言,还如此的安全——”
他卡了壳,安全这个词在当下毕竟有点讽刺味道,这让他之后的形容词也跟着被堵在了喉咙口,哈米德挣扎了一会,像是也感觉出任务的艰巨——让一个美国人明白土耳其的好,他悻悻然地说,“你不了解我们,女士,土耳其是整个海湾地区最接近天堂的国家。”
这份自信的确刻在他的脸上,也刻在每个国民心里。李竺有些吃惊,这事实细想之下有些说服力,但又不易让人接受,她以前从没这样想过,世界上大部分国家的人民生活都在怎么过。
“Hmm……”她说,想道歉,但又觉得这好像不是宫口安娜会做的事,青山亚当如果发现,一定会暗中嘲笑,也许会因此看轻她。
茶馆深处传来一阵响动,打破她短暂的尴尬,男人洪亮的笑声传出,接着傅展走了出来,和老板一再握手拥抱,看来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土耳其人做生意也爱套交情,他们顶中意一边叫兄弟一边模糊细节,不过,无论如何,看起来这笔交易做得挺愉快,老板没动什么疑心。
李竺坐着等傅展过来,冲他飞了个眼色,傅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微微掀起夹克,给她看看腰间插着的宝贵财产。
“准备一下吧,”看起来,他的心情也很不错,李竺更是开心得快飞上天了,这几天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离开这国家的时机来了。”
她当然还是不怎么喜欢这男人,太多谜团,太多困惑没解答,但这不妨碍李竺在这一刻很想亲他一口。她跟在傅展身后,“A计划?”
“嗯。”傅展说回中文,“他怎么样?”
“可以控制,只是想要钱,和他老板没有亲戚关系。”她把他留下的功课完成得不错。
“好。”傅展说,他回头露出夸张的微笑,一把揽住哈米德,“我听说你和安娜聊得很不错,哈米德,小伙子,很好,很好——”
哈米德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露出忠心耿耿的微笑,“是的,亚当,好朋友,我们都是好朋友。”
终于拿到护照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终于自由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动荡的国度了,东京、伦敦、巴黎,北京,他们要去哪国都行,而哈米德也终于可以拿到钱了,一笔以‘安娜’的许诺足以买下店面的巨款,或者,更实际一点,他们刚才在哈米德的指点下打劫到的赃款中的一部分,又肥又可口的一部分——
他们欢声笑语地坐进车里,气氛和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几乎没人记得后车厢里的人体,哈米德眼巴巴地,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问出终极问题,“我们要去哪里?机场?”
而傅展露出神秘的微笑。
用开大奖的语气,将谜底揭晓。“——爱琴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