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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撒哈拉沙漠(2)

同生 御井烹香 5087 2024-03-09 21:41:31

苏丹北部省 撒哈拉沙漠

科技要普及到苏丹总是有些困难的, 很多人不愿意相信, 更多人漠不关心,不过, 在现在的苏丹, 干净的饮用水依然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这国家大概还停留在欧洲中世纪的水平,人们有时候喝发酵饮料只是因为那更不容易生病——偏偏苏丹还不允许饮酒,于是每年因肠道感染去世的人不在少数,这国家还和明代的中国一样, 生活在对瘟疫的恐惧中, 大多数南部部落的住民和200年前的祖先比, 生活质量上最大的改进, 恐怕是不会再被捕为奴隶——但被杀的危险则依然一直没有离去。

电视对他们来说是奢侈的, 因为当地稳定的电源很难得,自然也谈不上电视网络,火车存在于书本里, 首都喀士穆是苏丹最繁华的城市,居住了这国家六分之一的人口, 其发展程度大概与中国偏远地区县级市相当,甚至还要再差一点,想把其余地区的老百姓的鼻子在现代生活里浸一浸,似乎都很困难——不过,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些科技产品星火燎原,迅速地流传了开来。

手机是最受欢迎的, 不过只有喀士穆周边的住户能享用,在北部省,最流行的是无线电台和对讲机,除此以外,电筒和干电池也非常畅销,撒哈拉沙漠太过贫瘠,这是问题所在,这里连木材都很难得,人们是绝对舍不得把绿洲的防护林砍伐来照明的。

汽油倒很便宜,车和骆驼都有,地头也是熟的,瓦迪哈勒法附近的戈壁他们跑了个遍——这里是走私的重要渠道,从阿布辛贝到瓦迪哈勒法,合法的货物从尼罗河过,非法的就在这里接头。下午他们就发觉了陌生人的踪迹,也引起重视:那时候他们还以为是一伙不懂事的走私贩子,竟敢不交过路费就从这里经过,一整天他们都在等着这伙人来绿洲补充水袋,但等来的却是更激动人心的消息——而且还伴随着现金,绿油油的美元,让人心动的美元。第一笔就给了5000,如果抓到人的话,那就是500万。

500万,足够发动很多场战争了,长老随便分了100美元出去,已经让村落里的小伙子们激动不已,他们大多都会讲很简单的英语,苏丹的官方语言是阿拉伯语,不过当地人至少都会说点英语单词。‘David’和‘Vivian’这两个英语单词迅速传诵开来,他们四散而出,就像是最仔细的狼狗,嗅闻着新鲜的车痕,一路往沙漠深处追踪过去:这片沙漠还算安全,没有流沙坑,如果不赶得快些,他们可能会继续往前走,跑到扎格哈瓦人的地盘上去。

“David。”他们亲切地喊着,还派出会说中文的小年轻,指望他们能把那对倒霉的目标骗一下。对讲机有了动静:“这儿的植被被动了——十年前被废弃的那个小绿洲,他们把剩下的枯枝都捡走了。”

这就说明宿营地一定就在附近,人们兴奋了起来,在星空下踢着骆驼,催着油门,往绿洲汇聚过去,很快就聚拢成一个车队,骑骆驼的穷人被无情地抛下,数着钞票怏怏地返回,有些人还不死心,在附近继续游荡,指望着能捡个漏。不过,谁都知道希望很小,这里的阿拉伯人都很穷,以游牧为生——受绿洲的限制,他们永远不可能扩大牧群,在苏丹,自然资源是需要去争抢的,每个阿拉伯人都是骆驼背上长大的好手,对这片沙漠了然于胸,他们绝不可能把到手的赏金就这么放过。

车队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宿营地,这里有火堆燃起的痕迹,从灰堆的温度来看,他们刚走没有多久,人们激动地向前方开过去,四散着,车灯照亮了空旷的灰野。不是所有沙漠都是黄沙漫天,这里的沙漠是灰黄色的,在夜色里特别深浓。

“他们一定是开走了。”有人说,这是废话。“车灯呢,能看到他们的车灯吗?”

但车灯一直都没有看到,车辙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前方一定有一辆车,这是可以肯定的,但这狡猾的野兽一直就潜藏在黑夜里,风把引擎声吹得四处乱飘。他把什么灯都关了,长老疑心它就离他们不远,但却始终没有暴露在视野中,就像是行走在阴影里的一只狐狸,这种动物有点邪性,会释放幻觉,甚至疑神疑鬼,疑心自己一直在追着自己的影子跑。

有人往远处放了几梭子,但很快被喝止——在北部省,家家有枪,但子弹也是很值钱的,万不能如此浪费。没有一个部族有这样的底气,会住在北部省的人有谁活得宽裕?

事实上,就连便宜的汽油也不能轻易浪费,他们把影子里的狐狸往沙漠深处越撵越远,远到天色渐渐放亮,这才隐隐看到了牧马人的尾巴——一整个晚上,它真的没走远,现在也就是把他们拉下不到一公里,在旷野上看来,这真的不是一段很远的距离。

人群顿时振奋起来,有人试图架上AK再来几梭子,但被喝止了,这么远根本怎么都射不中的。长老已经熬了一夜,此时揉着眼睛发号施令,指挥他们他们分散开来,组成包围圈,由车速最快的两辆车踩了地板油,直线距离追上去:乘客虽然被颠得七荤八素,但都很虔诚地握着枪杆子,默念着经文,想着长老许诺的赏金到手了该怎么花。

牧马人当然也发觉了他们的动向,他们也开始加速,而且——很不幸的是,他们的车比部落当然要好,更新,检修得更频繁,而且配置也更高。部落这些车很多进口来就快报废,经过一夜的点拨,发动机气喘如牛,肉得压根就没法和牧马人比加速。

速度超不过,他们被甩下了,但依然不死心地缀在后头:牧马人不可能一直开下去,它会迷路的。

这里已经远到无线电台都没法用了,这些游牧人也在冒险,大体来说,北部省还算和平,这主要是因为它实在穷得没人对它感兴趣。北部省的一块地,迄今都无人认领,不论是苏丹还是埃及都对这些不毛之地嗤之以鼻。但他们现在已经快接近扎格哈瓦人的地盘了——这个地区有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达尔富尔。

这场静谧的追逃持续了一个早上,部落时而失去牧马人的踪迹,但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总能坠到他们的尾巴。他们一直往前追,到最后终于不敢再往前走了:距离老家太远,在这里发生冲突,他们只有被扎格哈瓦人砍头的份。曾有那么几年,达尔富尔地区各部落互相通婚,并不分阿拉伯人与原住民,但这样的好日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里已经多少有些绿色的影子了——达尔富尔地区战乱频仍,就是因为这里多少还有些可以一抢的东西,至少,它有水源地。车队在戈壁上徘徊良久,才不舍地离去,他们没有走远,而是派人回去报信,同时在远处盘旋着,等待着渺茫的机会——达尔富尔地区很可能也收到了这份赏金令,也许,过不了多久,牧马人又会被追得返身逃出来呢?

#

猎人追了一晚上还没摸到狐狸的屁股,当然会感到沮丧,但狐狸心里就又是另一种滋味了。当他们确认对方似乎的确已经放弃,不再追来的时候,李竺先松了一口气:摸黑开车,真是贼他妈刺激,但他们接连开了近十个小时的车,任何人都无法一直坚持,她和傅展已经换了两次班了。最明智的点还有,乘着天还没亮,他们停了一会,把油箱给加满了。否则,车肯定早没油了,那帮苏丹人抓住他们以后会干嘛,猜也猜得出来。

“我们现在在哪儿?他们为什么不追了?”她把脚从油门上移开——几乎都已经僵住了。

“可能是没有油了吧,他们也没想到会追逃这么久。”傅展冷静地说,他看了一眼油箱,语气平稳,但李竺听得出里头的忧虑。“我们也没有油了。”

如果以瓦迪哈勒法为目标的话,他们是带了近十倍的油,但架不住一晚上的追逐,现在大概只够跑20公里了。李竺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绝望:傅展通常总能想出破局的办法,以前他们被困在城市里,更多的是要克制自己正常生活的欲望,物资充裕,但你不能走进摄像头的范围里。——可这一次,物资一点也不充裕,他们是真的快没办法了。

“这里的人也会喊David吗?”

“不知道——但我们也不能在车里不走。”这是很显然的,有了绿色,可能人烟就在不远处了。他们往前走希望会大一些,留在这里的话,天知道追兵停下来是否只为了把余下的汽油加到一部车里,稍后又会追来。傅展指出,“大部分补给都得抛弃。我们最好把带不走的枪埋起来。”

他们现在的武器只剩两把匕首,两把手枪,自动步枪是亚当的馈赠。但他们还得带水,两把步枪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的——要在沙漠里跋涉的话,比起枪更应该带水和食物,当然,还有御寒的衣服。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没有车子挡风,今晚该怎么过还是未知数,这么大的温差,要是生病那就真完了。

“到晚上应该就知道我们在哪了。”他们被追赶得不辨方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所以地图也得带上,还有手机。最后整理出的行囊有六七十斤,水占了一大部分。李竺和傅展分着背起来,她差点栽个跟头——昨晚吃得太少了,这段时间他们都有轻度的营养不良,这是很重的负担。

余下的枪被他们在沙地里挖个坑,埋了起来。子弹尽量都带走了,他们的步履非常沉重,随便挑了个方向往前走,现在的目标是尽量远离牧马人,免得被追兵逮个正着。

但沙漠里真是一览无遗,没什么地方藏身,虽然天气干燥,但日晒强烈,李竺走了半小时就感到异乎寻常的干渴,离开空调的笼罩,她知道自己开始脱水了。

没有办法,边喝边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走了半小时,牧马人看起来还是很近,而她已有些头晕眼花,想卸下沉重的包裹休息一会儿。

“挺住——会有转机的,现在一定也有人在想尽办法帮我们,各种途径。”

傅展居然给她打气——这男人会嘲笑她、调侃她、夸奖她,沮丧的时候,他会说点笑话调节气氛,但这么直接地鼓励过她。李竺意识到他们这会儿是真的很艰难了:从进入沙漠开始,他们一直都在迷路,再也没见过城市。现在更是随便乱走,还失去了交通工具,他们一小时最多走三公里。如果最近的城市在60公里以外,也得不眠不休地走20小时。更可怕的可能是,他们再也见不到城市,就这样在迷路中死去,永远不为人知地沉睡在沙漠里。

“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这种死法。”她说,舔了舔唇,她的嘴唇真的开始出血了。“呵呵,说真的,想过太多种——真没想到自己不会死在敌人手里,不是车祸死,不是被自己人杀死——而是这样冤枉地白白迷路死在沙漠里。”

“我们不会迷路的。”傅展的嘴角严厉地抿起来。

“谁说不会?当地人自己都会。”李竺喘息着反驳,“——不是你和我说的,很多苏丹人实在活不下去了,想去利比亚打工,他们都从这片沙漠里横穿过去,很多人都迷路了,又饿又渴,就这样死在沙漠里。”

利比亚虽然混乱,但却有石油,北部省是真的穷到什么都没有了,李竺想想也有些想笑:她是怎么从全球最富饶的地区之一跑到这样的地方来送死的,这一路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知识。”傅展冷冷地说,“就像是牲畜一样,活不下去了,只能这样送死——这比自杀要好一点,送死的时候还有一点念想在前面,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有知识。”

“是吗。”不一样在哪里,李竺喘着笑起来,如果我们生在苏丹,我们还有什么选择?“这样想我心理平衡多了。”

“怎么说。”

“挺幸运啊,还能生在中国,就算和他们一样都是死在沙漠里,我死前至少还经历了很多。”李竺说,她忽然有点呜咽,但眼角干得已经没有液体分泌出来了。“我现在真的好想喝口冷萃茶哦!”

还想吃三虾面,要苏州朱鸿兴面馆私房做的,虾仁脆生生,虾子红艳艳,虾脑鲜得来鲜死个人,一边吃一边喝冰凉的茉莉花茶,听评弹,满餐馆都是说笑的人,吃完了三虾面又有清炖鸭汤、文思豆腐、大煮干丝,吃完了坐上高铁,一小时不到就回上海,他们的公司办事处就设在上海——

但很快,这点幻想带来的唾液也被吞没了,渐渐的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垂着头安静地往前走,离牧马人远一些,如果能走进绿洲就再好不过……

但戈壁一直都是那个样,一点也没有变得更绿,可以合理怀疑,绿洲也许远在一百公里以外,或者他们正离它越来越远。他们迎着夕阳走着,连傅展的脚步都逐渐变得沉重,他们毕竟已经很久没好好睡一觉了,刚经过高强度的追逃,又还背着这么重的包裹。

“休息一下吧?”李竺终于忍不住央求,从傅展的表情来看,他也感到很心动——但思忖了一会,他还是摇了摇头。

“多喝几口水吧,减轻点负担。”他说,“还是再走得远一点为好。”

她喝了很多水,但却还不想上厕所,水分好像从身体里全蒸发掉了,喝得再多也解不了那越盛的干渴。他们跌跌撞撞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真的再也走不动了,找了一处背风的贫瘠岩山安身下来,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已是晚上——傅展大骂了一声,脸色很难看。

傍晚起就是阴天,有云——看着不像会下雨,但这云一晚上都没散。

后半夜,远处隐约有动静,好像是那些阿拉伯人不死心又找了过来,他们不得已,只能继续往里走,尽量顺着植被,以便靠近可能的绿洲。水消耗得很快,在夜间凉得刺骨,但太阳一升起来就从身体里被挥发掉了。

“我们应该快接近城市了。”傅展百思不得其解地说,“至少得有个绿洲吧——”

再这样下去真的要断粮了,水应该也只够再喝一天。最热的几个小时,他们躲在沙丘的阴影里休息,就这样黑袍也还是被晒得发烫,什么黑袍更解暑,全是骗人的,阿拉伯人给女人穿黑袍只是为了让她们更不喜欢出门。

“你看过《鬼吹灯》没有?”李竺问,他们困死了,但热得睡不着,“我也没看过,秦巍给我讲过一点,他说书里写,沙漠能迷惑人的五感,让人不知不觉间在原地绕圈圈,失去方向感,就这样一直绕到死。”

“那是严重中暑。”傅展阴着脸说,“热射病,我们没有得。”

真没得吗?李竺不想争吵了,她昏昏沉沉地说,“如果真的断水了——死得肯定很难看,又痛苦,我不想那样死。”

她抓住傅展,期盼地看着他,“到那时候——”

“不要再说了!”傅展喝止她,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我们会一起活着回去的。”

这个诺言被他一再重复,似乎都有了点灵性在里面,李竺知道她是扫兴了,但她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死亡的呼吸就喷在耳后,水真的就快喝完了,难道真的要像现在这样死掉?

可能是真的要像现在这样死掉了,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又开始走,李竺已经没在看路了,行囊尽管已经远没有那么沉重,但对她而言依然是个重负,她思绪沉闷混乱,脚步凌乱踉跄,就这样跟着傅展一起埋头往前走,在心底倒数着自己存活的时间——不会很久了,奇怪,死到临头反而不觉得恐惧了——美国人一定不会相信他们就这么死了,还会搜索他们的下落吧,就让他们猜疑着也好,只是真可惜,U盘送不出去,他们到底还是成功了……

当她感觉自己再踏一步就要往前扑倒,栽进死亡的怀抱,唯一只惦记着和傅展交代遗言——她好庆幸昨晚至少做了一次,死得还算满足——的时候,傅展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她一头撞在他背上,头晕眼花,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是车的声音。

一辆中型皮卡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有人逆着阳光从车斗里站起来看了他们一会,他的脸镶着金边,他们根本看不清楚——如果是敌人也没办法了,带枪有什么用,现在他们根本就没有开枪的力气。

那个人开口了。

他问这两个衣衫褴褛、脸色蜡黄,明显已穷途末路的旅行者,“中国人?”

居然是纯正无比,还带了点山西口音的中文。

她还不知他是谁,是否值得信任,但这一刻,李竺什么也没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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