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这一声“哇”短而脆, 和小时候不一样。
小时候的“哇~”是拖长音儿,而且尾音一波三折带拐弯的。特别能让人心都化了。
但是这两三年,乔薇几乎已经听不到严湘那个“哇~”了。
孩子渐渐长大, 渐渐已经认全了世界,已经很难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能让他“哇~”出来了。
终于今天,又“哇”了一声。
因为, 爸爸妈妈告诉严湘,他要当哥哥了。
这一次, 是对生命的赞叹。
居然要当哥哥了。
严湘还是很期待的:“要等生出来才能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吧?还要等那么久啊。”
严湘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乔薇才放心了。
她这担心也是多余, 严磊都有点不能理解——谁家老大会对有弟弟妹妹感到不高兴?家家不是都好几个孩子吗?就算自家还没有,那在别人家也见得多了,为什么不高兴?
时代代沟。
不过虽然不能理解乔薇这种多余的担心,但严磊能理解的一点是, 乔薇爱严湘。
这就够了。
严湘一直对弟弟妹妹没什么想法。
他以书为伴, 以知识消磨时间,并没有什么孤独寂寞的感觉。
但忽然知道自己要当哥哥了, 新奇的喜悦还是涌入了心间。他去拿了纸和笔:“有什么注意事项?”
严磊:“……”
严磊淡定地拿过他的纸和笔:“去看你书去。不用你操心。”
居然抢亲爹的工作。
严磊就伏在茶几上默写了一刻钟,写了一堆东西。
乔薇凑过来看,什么腰酸、腿肿,不能闻到什么味道,吃不下什么东西等等……
乔薇一乐, 很自然地说了一句:“你还都记得呢?”
严磊也很自然地兴致勃勃地说:“是, 那时候……”
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乔薇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一瞬的茫然。
“那时候……”他的声音低下去, “那时候是第一次当爸爸……”
那时候太多人生的第一次, 当然还记得。
也记得相亲的时候承诺过,这辈子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可……
好像这些年都忘记了, 此刻又想起来。这是他人生的挫败。
是他少有的给出了却没能兑现的承诺。
怎么能不茫然。
乔薇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严磊反握住她的手。
乔薇用力握住他:“人跟人,有时候缘分就是没到。”
严磊点了点头。
乔薇说:“要不然,立个衣冠冢。”
严磊知道什么是衣冠冢。有很多战友回不来了,就是立的衣冠冢。
乔薇翻箱底,还是找到了两件过去的旧衣服。
放进一个小坛子里,埋在院子的角落里。
碑是不能立的。
严磊去河边找了一块顺眼的石头,有篮球那么大,搬回了家里,压在上面,代替了碑。
严湘很快就注意到自家院子的角落里莫名多了块大石头。时不时地,会有些吃的放在那。一块点心,一个水果之类的。
他问严磊,严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乔薇说:“是许愿石,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她。”
严湘无语:“我不是小孩了。我是唯物主义者,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
乔薇说:“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也会有心愿呀。”
说的也是。
严湘还是悄悄地去许愿了。
他双手合十:“还是妹妹吧。”
“不要是弟弟,不要是弟弟。”
“要生个军军那样的,太糟心了。”
军军也长大了,比严湘还大一岁。
他完美继承了赵团长和杨大姐这两位壮士的基因,壮得像头小牛犊子。
闯起祸来特别有力。
赵团长常感觉养这个儿子能让自己少活十年。
乔薇在革委会挂了闲职,身体不舒服了就请假。
孟作义还是太刚硬了,他现在甚至比五年前更刚硬。
正好藉着怀孕的借口可以避开很多事。
有时候下午她也会溜跶到图书馆去,严湘上午上完课会到革委会大院和她一起吃饭,吃完饭,他就去图书馆待着。
如今那里郑艾是馆长,一切如旧。
图书馆这几位,都算是他某方面的老师,他是他们陪伴着长大的。
甚至可以说,某些方面,这几个人对严湘的了解可能还强于严湘的亲爹。
乔薇过去的时候,小吴正在和郑艾说话,看见她,他们俩都停下来。
“干嘛?”乔薇奇怪。
小吴说:“主任,湘湘他……”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严湘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这几年图书馆的大家渐渐有了这个认知。
郑艾推推眼镜:“你自己过去看看吧。”
乔薇好奇过去了,严湘在阅览室里,伏在大桌上写写画画着什么。桌上很多纸。
乔薇过去,他也没察觉,很沉浸。
乔薇看了看那些纸,写满了符号和算式。
乔薇沉默了一下,轻轻退了出来,问他们俩:“他什么时候开始搞这个的?”
她以为大概是有几个小时,毕竟那么多算草纸。
可郑艾说:“有好几天了。”
图书馆的人里,小吴是爱好数学的。她说:“我根本看不懂。”
乔薇轻轻叹了口气。
郑艾说:“刚才我俩商量呢,要不把咱们办公室里面那个套间收拾一下,让湘湘在那儿。省得别人打扰他。”
也省得别人看到他。
有时候,过于异于常人对于那些常人来说,他们不一定觉得是好事。甚至可能生出负面的情绪。
更何况眼前岁月,知识分子不在教室在X棚。
“好。”乔薇说,“拜托你们了。”
图书馆的大家嬷默默地守护着严湘。
乔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春天播种,秋天结果。
县医院的医生现在不全。
乔薇去了军区部队医院生。
严师长和他的长子在产房外眼巴巴地等着。
连严湘都是第一次见到亲爹这么不淡定。
他反覆来回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军帽都快揉烂了。
“会很疼吧。”他有点焦虑,“她最讨厌疼了。”
“唉,为什么医生想不出不疼就能生孩子的办法?这个医学技术不能再进步一些吗?”
今天当爹的嘴停不下来。
惹得严湘侧目。
严湘反而很镇定:“爸,冷静点。”
当爹的敲他的头:“老子冷静得很。”
产房门一开,两个人都窜过去了。
助产士抱了个襁褓出来,笑着恭喜:“严师长,恭喜,是个千金。”
许愿石居然显灵了。
两个人都喜上眉梢。
严磊问:“我爱人呢。”
“稍等一会儿,在排胎盘,先给您看看孩子。”助产士给爸爸看完新生的小宝贝,又抱回产房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继续眼巴巴地等,又过了半个小时,才连大人和小孩一起推出来了。
乔薇发根鬓角都湿哒哒的。
严磊握住她的手:“疼吗?”
乔薇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好,别说话,别说话。”
一路握着她的手推进了高干病房。
喂乔薇喝了水,吃了预备好的巧克力补充了一下体力,乔薇才终于有力气说话。
“疼死了。”她龇牙,“以后不生了!”
严磊立刻答应:“不生了。”
严湘有点困惑。
妈妈生过他,所以已经知道了生孩子的疼痛。
但爸爸的话又可知,生不生其实是人为可控的。
“既然可以不生。”他奇怪地问,“为什么还会怀孕生孩子呢?”
天才也有知识盲区。
主要是,这时候就连图书馆里都没什么X教育题材的书籍,他在这方面缺乏信息输入。
严磊和乔薇同时顿住。
严磊板起脸:“大人的事,小孩别问。”
乔薇憋不住笑。
可一笑就恶露开闸,跟尿床似的,她只好使劲憋。
好辛苦。
严湘不能理解,摇摇头,去看妹妹。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
乔薇发现不对劲:“怎么了?”
严湘皱着眉头:“没事。”
早知道妹妹长成这样,他就不许愿了。
这也太……
还不如生个军军。
但这是亲妹妹啊,严湘违背良心说:“妹妹……挺可爱的。”
他这话说得太勉强了,谁还听不出来啊。
尤其严磊,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乐了:“嫌妹妹丑是吗?我告诉你,她跟你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啊?”严湘惊了,“我刚出生的时候长这样?”
皱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
乔薇好歹是有记忆的,笑死了。
“刚出生都这样,过两天就长开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妹,不可能丑!”
“真的吗?”严湘抱以怀疑的态度。
三天之后,严湘就开始真香了。
皱巴巴的妹妹真的长开了就好看起来了!
她真好看呀!
小宝宝一天天地,越长越饱满。
软乎乎的小脸蛋,用手指去碰,一弹一弹的,严湘玩不腻!
我妹真好玩!
妹妹太好看了,值得用一块巧克力去还愿。
严湘双手合十:“谢谢你,许愿石。我有妹妹了。”
他把巧克力剥了纸放在石头上。
“我妹比别人的妹妹好看。”
但是给女儿起名字这件事难倒了乔薇。
主要是,她非常想给女儿起个好听的名字,她可不能接受凤啊英啊兰啊珍啊这些太常见的字眼。也不想给女儿起类似爱华这种时代性、政治性过强的名字。
但糟糕的是,她起出来的那些“好听”的名字,在这个时代看起来又透着一股政治不正确的味。
严磊就看着起一个划掉一个,起一个划掉一个。
这事严磊帮不上忙,让他帮忙,就是严兰、严英、严珍之类的了。
最后,是严湘贡献了一个字。
“我叫湘。”他说,“让妹妹叫芙吧。”
“湘地盛产木芙蓉,自古有‘秋风万里芙蓉国’的说法。”
“严芙。”他眉眼带笑,亲亲妹妹剥壳鸡蛋似的脸蛋,“你叫严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