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高三的数竞小组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解散, 不管这次国赛成绩如何,他们都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自然不需要继续培训。至于少数能进入国家集训队的尖子生, 也不是老苏能够继续教导的学生了。
在这个情况下,周琎和陆靖文被短暂放生, 既没有高三小组的课可上,又没有回归高二小组的班。曾经一起自习的习惯也被打乱, 纵使前后坐着,也没有人主动说一句话,好像在玩谁先说话谁就认输的游戏一样。
他们像两只偶然被捞到一个缸里, 意外相处一段时间, 又被放回江河的鱼。烟波渺渺,再难相逢。
周琎和陆靖文缘分有限, 需要努力才能有自然搭话的契机,否则就连多看一眼都要特地回头,平白惹来怀疑。
她不喜欢“特意”,宁愿花时间把因为冬令营错过的课再多补两页回来。
于是, 直到国赛成绩新鲜出炉, 站在光荣榜下相逢时, 他们才正式说上话。
成绩早就听老苏公布了, 但看着自己的名字挂在铜牌下面还是觉得奇妙。
“有种同进士的感觉。”周琎说。
陆靖文差点笑出声。
从全国排名来说,也确实像同进士。
他们俩的排名说好不好, 说差不差。铜牌无缘国家集训队,但高二就能在铜牌里名列前茅,怎么看都觉得再努力一年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
陆靖文对此说不上满意, 但也不怎么失落。他是个深信付出多少得到多少的人,眼下的收获也对得起他的付出, 想要更辉煌的成绩,就等明年拿更多的努力来换吧。
他只是好奇周琎在看什么。
于是,陆靖文顺着周琎的目光抬头,看见了光荣榜上最顶端的那个人,陈曦。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不那么美妙。
周琎恰好在这时候开口:“你知道陈曦去年拿了什么奖吗?”
陆靖文没有说话,好在周琎也不需要他,这本就是自问自答:“他去年就拿银牌了。”
“所以呢?”陆靖文问。
周琎道:“我相信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考得比现在更好,因为还可以再努力一整年,哪怕不那么聪明,也不可能一点进步都没有。但是……我想,我没有陈曦这样的天赋。”
陆靖文看向她,坏心情转变成疑惑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你在自卑吗?我以为你是那种看到差距会想跳起来追的人。”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好像说话大声点会伤到人。
周琎笑了一下,不算灰心,但多少有些感慨:“如果看到差距就要拼命去追,那我要追的东西也太多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只能用我的长处来努力追上你们。
“我跟你提陈曦,不是因为自卑,而是觉得,我在数学上的才能确实没有好到让人觉得放弃是在暴殄天物。所以,我没有理由再坚持了。
“毕竟就算再努力一年,能够拿到银牌,又或者再痴心妄想一点,能进入国家集训队,所得到的好处不过是能更简单地进入A大或B大的数学学院。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说得难听一点,数学竞赛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无限分散我的精力,阻止我备战高考,让我来不及复习我的弱项,填补一开始就埋下的弱点。
“我家的情况……你很清楚。我不能接受高考失利,就要付出更多。书读一百倍,就算有意外有紧张,影响也能降到最低吧。”
周琎说得很坦然,脸上还带着笑。
陆靖文却道:“微笑的表情超过四秒,大概率就是在假装,你脸上的肌肉累不累?”
他听完竟然只是评价她的笑容。
哪怕周琎确实假笑到面部微微发僵,也要毫不客气地瞪他一眼。
陆靖文下一秒却犹豫着将手搭上她的脑袋,摸了摸她的头,算作安慰。
从她的笑容里,他能感觉到这个决定做得有多不容易,哪怕从理智来看,他也相信这是最好最稳妥的选择,但人难免被情感左右。
也不知道让她不舍的是什么。
特别的时光,同学的情谊,又或者除此以外的东西?
触摸着的头发又干又硬,倔得像它的主人一样,陆靖文却没有放手。他说:“你很棒,你做了最好的选择。”
人是不能被安慰的。
安慰之前觉得自己理智冷静,安慰之后却觉得软弱委屈。
周琎道:“我好功利啊。”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同龄人里格格不入,没有纯真,也不够清澈,像泥潭里的水,挣扎着想要一起流向大海,却不知何时就会蒸发在泛着鱼腥味的菜市场里。
陆靖文却说:“或许有人不功利是因为不愿意,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根本没到愿意不愿意的程度,他们只是不需要。”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手却是温暖的。周琎因为下了决定而空了一块的心被微微填补了一些。
会长好的。时间是最有用的。
更不要说她向来擅长舍弃喜欢却又无法承担的事物。
向陆靖文道别只是开始,最难的是告诉师长自己选择了不战而退。
周琎走到老苏办公室门前,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有些踏进去的勇气。
老苏的办公位置是整间高三办公室光线最好的一个,此刻,他并不像往常那样和其他备好课的老师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而是戴着眼镜,给前来提问的学生答疑解惑。
那个学生周琎也认识,正是上了高二以后突然开始悬梁刺股的陈曙天。
周琎想退回门外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人耳聪目明,听到脚步声便一起抬头看她。老苏直接朝她招招手,笑眯眯道:“来找我啊?你过来等一等。”
周琎硬着头皮走过去。
陈曙天在老苏的指点中频频点头,等把题目都捋清楚,要离开了,还有些恋恋不舍。
老苏这边已经摘下眼镜,捂上茶杯,笑着问她:“怎么了?”
周琎也顾不上确认陈曙天有没有走出办公室,反正他们迟早会知道:“苏老师,我打算退出竞赛小组。”
老苏一愣,脸上的笑下意识收敛,看着又有了往日的严肃:“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不待周琎回答,他便率先揣测起来:“是对这次的成绩不满意?确实,我也对你和靖文有更高的期望,没拿到银牌很可惜,但这不意味着你们这个年纪拿到这个成绩不够好。你们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有信心帮你们提高。”
老苏是认真的,这让周琎有些难过,因为她只能说:“不是竞赛成绩的原因,是我个人的原因。”
很奇怪,哪怕在最清楚她家情况的陆靖文跟前,她都因为保有最后的自尊而无法坦诚得太过详细,在师长面前却没有这个顾虑。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尊敬的老师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误会,毕竟放弃已经让人足够伤心。周琎慢慢说起家里的情况,最后道:“……冬令营结束回家,我看见我妈妈又在为生计发愁,时不时还腿疼,实在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再学竞赛。我们家的情况虽然没有糟到让我现在就要出去打工,但留给我的容错实在不多。我唯一的出路就是高考,上大学的专业也不能乱选,最好毕业就能有稳定的工作,才能减轻我妈妈的负担。从这点来看,数学竞赛帮不了我。而我在竞赛上的天赋,也没有高到不走这条路会让人觉得可惜。它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负担了。”
周琎说到最后,目光移向鞋尖,不敢对上老苏的眼睛。
老苏沉默了好一阵,问:“你怎么低着脑袋?”
周琎这才抬头。
老苏定睛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这表情,是怕我劝你?”
周琎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怕,是因为不想让老师怀有希望又再度失望;不怕,是因为她心意已决,无论什么样的言语都难以动摇。
老苏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个和煦的笑来:“如果换一个人拿了铜牌就想走人,我肯定要把他骂到清醒,但是你,我不骂。”
周琎的手抓着衣服,把布料都攥成一团,不知道老苏是失望还是什么。
老苏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竞赛带的也不是一两届,你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也见过。你退出了,我这队里又少一个好苗子,确实是个损失,但对你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以前我有两个学生跟你一样,聪明,但又不是老天爷喂饭到嘴里的那种天才。家里条件不好,可自己有主见,能决断,还狠得下心努力。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好,算得上出人头地。
“你现在的日子是苦,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傻乎乎的,即使想不明白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未来也能有一份出路。你一步都不能踏错。但等过几年,你再回过头来看,肯定会感谢现在的自己。
“你想的清楚,也真能做到,要退出竞赛小组,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但你要是学习上懈怠了,对不起你今天下的决心,哪怕你不在小组里了,我也要把你叫到办公室来骂。”
周琎听到最后,眼角发热,笑着抬头眨眼,抿去眼里泪意,方才对老苏重重点头,像承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