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诚亲自将董灵鹫送回慈宁宫。
风雪霏霏, 白日里原本晴朗的空中飘起小雪,寒风回荡。
慈宁宫内早就有人看顾, 殿里烧得温暖如春。宫人在殿前行礼, 将太后娘娘迎进殿中之后,服侍着她脱下雪白的毛绒大氅,抖落上面的雪花和残余未消的冰晶。
皇帝孟诚将她送进殿中,四下环顾一周, 跟瑞雪姑姑询问了几句母后的身体近况, 而后稍稍安心, 这才跟董灵鹫道别。
他的发上冰晶消融, 将墨发濡得微湿, 虽然仍旧情绪不高,但也并无萎靡不振的模样。
董灵鹫望着他想到:想要他立时三刻学会帝王的冷血无情,学会统治者的严酷与当政之人的慈悲, 恐怕是不能够很快实现的。但要诚儿已经学会将情绪掩藏起来,将失去身边亲近之人的伤痛掩埋在表面之下, 这或许就是他此刻平静的缘由。
这种“学会”的过程,董灵鹫也曾感受过。
孟诚毕竟是她跟明德帝的孩子,虽然从小娇惯地养着, 有些脾气和依赖感,但他的学习能力并不弱, 而且——他有一点跟郑玉衡不同, 那就是他并没有小太医那么倔强、执拗,那么非此不可,他是可以在碰壁之后就拐弯的, 对于李酌的军饷案如是, 对商恺的借权贪污案亦如是。
孟诚躬身向母后辞别, 临走之前,脚步顿了顿,忽然又扭回头来问她:“母后,倘若父皇不曾英年早逝,儿臣愿当一辈子的太子。倘若真是这样,您会跟他终身厮守,再无旁人吗?”
在孟诚来到殿中时,慈宁宫另一边的屏风一侧,郑玉衡跟随杜月婉从内厂回来不久,已经换了衣衫留在宫中等她。
他为了避免跟孟诚碰面,所以并未出现。可此时宫中寂静安宁,即便郑玉衡没有现身,隔着区区一道屏风、一袭珠帘,自然也能听到他的这句话。
就如同董灵鹫的片刻沉默一样,他的脚步和心情也在这短暂的沉默当中凝固了。郑玉衡本就满腹思绪、感慨万千,乍一听闻这句话,简直满身的血液开始倒流。
他愣了很久,然后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子,手指早已将衣冠规整得无比整齐。但他的焦虑、恐惧、还有那么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都让郑玉衡必须找一件事来反复进行,强迫自己静静地聆听她的回答。
这或许连聆听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偷偷试探自己分量的娈宠,一个没有底线的小人,放在一年以前,这样为另一个人恐惧和忌惮的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甚至会被郑玉衡唾弃。
但今时今日,一切并不相同。
他妒恨一个早已埋入土中的死人,这座王朝上一位贤明的统治者,他名义上的君主。
意识到这一点时,郑玉衡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分明董灵鹫只是想了一小会儿,但他连每个呼吸的间隙都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他不断地起身、又坐下,面对着为董灵鹫归拢到一半的书册。
孟诚也在屏息等候一个回答。
在这段思考和默然当中,冬季凛冽的北风敲打着窗棂,昏暗的冷夜里传来哗啦哗啦地呼啸声,卷着漫天散如飞尘的雪。
烛火哔剥地响动,光影微颤。
董灵鹫伸出手,将手心贴到火光一旁,一层层更浓重的温暖热意渡上指尖。她道:“你父皇还活着?到了今天,尘归尘,土归土,你这种假设,应当是没有意义的。”
“有的。”孟诚坚持,“这对儿臣很重要。”
董灵鹫仰头想了想,望着一丝月光也见不到的窗外,她慢慢地道:“那应该不会再有别人了。”
因为孟臻不会允许。
并非是孟臻不允许,而她就不做。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两人一旦发生强烈的争执和碰撞,就会演变成整个朝野的动荡不安,甚至矛盾无法化解时,还会继而变成党争、变成群臣互相攻伐时划分阵营的借口……以此而生的矛盾会数之不尽。
基于国家安定的考虑,她、还有孟臻自己,两人都不会去冒犯对方心中的底线。只不过大多男人的底线都是对女人贞洁的要求,这一点,实在令人感到厌倦。
孟诚深深地松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为父皇扳回一城时,董灵鹫接过瑞雪递来的药碗,一边触摸着碗壁上的温度,一边补充道:“但会不会那么做和会不会动心,这是两回事。就算他活着,也并不影响母后觉得郑太医很是合意。只不过……我们是不能分离的夫妻,只要他在,我和他就被绑在同一辆战车上,为这辆车的巨轮滚滚而添柴加火,一刻也不能有异心。”
孟诚怔了怔,似乎没法一下子就理解这种形容和这种处境。他刚要说话,就见到董灵鹫伸手按了按眉心,便知她已经疲惫劳累,小皇帝下意识地按下了嘴边的话,道:“母后安寝吧,儿臣这就告退。”
董灵鹫轻轻颔首。
小皇帝离去了。
她命人看顾好门窗,服完了药,将药碗放在漆木食案上,问了一句:“月婉回来了没有?”
李瑞雪道:“已经回来了。”
董灵鹫接过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怎么不见人?”
瑞雪看了看她,道:“娘娘说的人,是杜尚仪呢,还是郑太医啊?”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董灵鹫瞥了她一眼,没回答,行向内殿——今日郑玉衡离开前,她曾随口说让他整理寝殿屏风内侧的小书案,上面放了一些治国经世的书。大多是纸上的笔墨学问,但其中也不乏有些有意思的内容。
郑玉衡要是回来,应当也会继续完成此事才对。
董灵鹫踏入殿中,果然见到他的身影,只是他似乎有些出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董灵鹫的脚步靠近,都没第一时间给予反应。
她身量轻,衣衫虽厚重,但也仅是垂坠到地面的沙沙摩挲的细响。董灵鹫的脚步又十分和缓悄然,停留在椅背后。
窗隙已经关严,棋盘格子窗上糊着一层透着雪光的纱。他手边的灯烛已经燃到尽头,很快就会被熄灭。
董灵鹫低下身,一手从他肩侧绕过去,按住了他的手腕。
郑玉衡倏地回神,身躯稍动,感觉到一股馨香而温暖的气息从耳畔掠过,热意惊人地擦过他脸颊、脖颈的肌肤,在心理作用的加成下,几乎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
董灵鹫站在他背后,半环住坐着的郑太医。她的指腹顺着骨骼和肌理的线条,笼在郑玉衡按纸的手背上,分明不能包裹住他的手,但还是让人感觉到一股和煦的力量。
她在他耳畔问:“在想什么?”
声音轻柔温雅,像是全天底下最没有脾气的活菩萨。
郑玉衡道:“这是一定要回答的旨意吗?”
董灵鹫笑了笑,说:“不是,不想说?”
郑玉衡犹豫地点了下头。
“是很难以启齿的事吗?”她偏头又贴过去,抬指扳过他的下颔,两人面对着面,“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还不能对着我说?”
郑玉衡迟疑了一会儿,道:“正因为是您,我才不能诉之于口。”
“噢……看来是我这身份不对了。”董灵鹫抵着他的下颔,素净又微微尖利的牙齿在眼前柔软的唇肉上磨了磨、印出一道深深的弧形,他的唇碾红充血,整张脸都好看得令人心意浮动。
“嘶……”
郑玉衡抽了口气,他对疼痛很敏感,本能地向后躲了一点点。
董灵鹫按住他的肩膀,金妆玉饰的珠穗垂在他的耳畔,来回轻轻地、细密地颤着。她的手腕绕过来,垫在郑玉衡的脖颈后,靠在椅背上。
她说:“不许躲。”
郑玉衡眼眸湿润,舔了舔伤痕,低低地说:“是。”
“真的不说吗?”董灵鹫还有点儿在意方才的对话,“你瞒着哀家有秘密了。”
郑玉衡欲言又止,然后道:“臣不敢。臣只是自愧和烦恼,恨没有早生二十年。”
“这话的语气,怎么听起来还很委屈。”
郑玉衡闷闷地道:“不委屈。”
“说谎。”
“真的。您能赏识我……我三生有幸,不应该再敢奢望别的什么。”
董灵鹫又有点琢磨不清这些年轻人都在想什么了。
郑玉衡说到这里,似乎也把自己劝住了,用一种很丧气、很认命的语气说:“您总有一天会不要我的,会把我扔得远远的,去挑选别的小郎君,找比我长得更好看、更年轻的。”
董灵鹫愣了下,说:“是个好建议。”
郑玉衡猛地抬头,眼眸睁大,神情很震惊。
“要么就按你说的吧。”董灵鹫轻飘飘地道,“每过几年,给哀家选一拨妙龄郎君,都十八、十九岁即可,身家清白,姿容俊美,到时候我就……”
“不可以。”他立即道。
董灵鹫挑了下眉。
郑玉衡反应过来,赶紧打补丁:“这是为了娘娘的身体着想,这样您会吃不消的。而且奢靡浪费,于您无益。”
“那你呢?”
“臣跟外面的怎么一样?”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又年轻又听话,我还通诗书、懂朝政,知医术,我跟您的关系中间插不了任何人……”
他说到这里,见到董灵鹫含笑的眼眸,突然醒悟过来,默默地停下话。
“你跟外面的不一样?”董灵鹫微笑着说,“这就把自己归类成家里的了?”
郑玉衡尴尬至极,恨不得地上立即裂开一条缝给他钻。
董灵鹫点到即止,而后站起身。郑玉衡会意地跟随着站起来,为太后娘娘更衣。
珠玉琳琅,禁步微微撞动。他伸手取下对方沉甸甸的腰饰,忽然双臂环紧,将她稳稳地抱进了怀里。
“娘娘……”
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你能忘掉先帝,只喜欢我一个人吗?”
董灵鹫不知道他有多紧张。
郑玉衡坐在那里时,已经在太后跟皇帝的交谈中联想了许多。在董灵鹫说“不会有旁人”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判处了一项永远不能翻身的罪行和责罚……但幸好她还说了另外一番话,正是这种回旋的余地,让他一直在脑海中构想这句话。
在问出来之前,郑玉衡就已经在脑海中模拟过好几次,他像是以赝品的身份挑战真品的权威,像是一个没轻没重、且不知死活的人,挑战一座亘古不化的巍巍高山。他其实非常恐惧和焦虑,他怕董灵鹫会立即冷下脸色……这不是上位者对于他的权势霸凌,这将会一个得到他满心爱意的人,把他的爱慕视作替代品、弃之如敝屣。
他曾经如此仰慕这道冷月清光,企求她的光芒能笼罩在自己身上。但真正感受到之后,才明白只有光芒是不够的。他得想尽办法留住对方,把明月拥进自己的怀中。
董灵鹫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相比于对于朝政要务,她对于“爱意”的嗅觉,时常会稍稍缓慢一拍、稍稍迟钝一节。
她道:“我不是一直……都喜欢你一个吗?”
作者有话说:
小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