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女使将周氏引入殿内, 欠身行礼后退。
过年过节、每逢中秋元宵,这些佳节的时候, 京中各大诰命内眷也不是没有来拜会过, 对慈宁宫的陈设布置、规矩礼节,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但那些时候是恭贺祝安,跟此次前来的目的不一样。
周氏心中虽稍有紧张,但好在年纪摆在这里, 便很是稳重老成。她穿着一身诰命服饰, 瞧起来倒很是体面, 待女使退后, 便笑着给太后请安。
董灵鹫颔首免了她的礼。
随即, 女使上来领她入座并奉茶,从头到尾,恭肃严整, 一声一响也没有。方才还私语交谈的女尚书李瑞雪、连同后省都知宣靖云,更是谨慎沉默, 一语不发。
皇宫大内,自然与别处不同,就算周氏有意想攀一攀亲戚, 见此情景,也说不出口来了。只得对董灵鹫说了好一番吉祥客套话。
董灵鹫实在听得烦了, 眉尖稍微一拢, 直接道:“过来看哀家是你有心了,这些话只放在书上纸上写一通出来,何必又劳动你亲自来。”
周氏闻得话风, 便不掩藏, 道:“能亲身来拜谒太后娘娘, 才是妾的福分呢。娘娘儿女双全,好得都不用说了,光是长公主殿下的风仪,就是世上最绝世最无二的了。”
董灵鹫虽然是个做娘亲的,但她的脾气跟大部分人不同,大多人被外人夸赞自己的儿女,无论多么谨慎、多么谦逊的人,大多都会从心里生出得意骄傲之情,此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说的。
但她这个人不太一样,因为在宫里活得累,二十年操心过千百件事。所以一旦有人夸她、以及夸赞她的儿女,董灵鹫的第一反应都是对方的目的、对方必有所求等等。
这种下意识地防备和冷淡,就是因为多年在宫中的习惯。
董灵鹫的手指轻轻搭在案边,在木质桌案的边缘有规律地轻敲,神情温和道:“那丫头别的都还好,只这眼神太差,在看人上失了手。不然也不会独居公主府了。”
她这样一引,周氏自然立即道:“是没有福分的人配不上殿下,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中等人家,连想着让小郎君去服侍公主,恐怕还不能呢。”
小门小户?中等人家?王家?
除了在皇城大内里低头,王家这种高官仕宦、又满门书香之族,就是看见侯爵公府,也未必看得上那些纨绔膏粱子弟。
董灵鹫轻笑了一声,大抵琢磨出她的来意了。
其实话说到这里,两方心知肚明,差不多就到头了。但周氏巴望着太后这边漏一漏口风,看这档子跟皇家结亲的事宜能否可行,又道:“殿下之前相中的人不好,都是没有让娘娘掌眼的缘故,这亲事啊,还需得父母点头,要是太后娘娘理会小辈……”
董灵鹫静静地等她说完,微笑道:“哀家早就放下手,将这事抛到一边了,别说她不成亲,就是她出家立誓,终身不靠男人,哀家也不勉强。”
周氏神情微滞,脸色有些不对劲了,恰好此刻董灵鹫似乎才想起,恍然道:“听人说,淑人你家孩子也是这个性子,终身不要娶妻,一心清净,哀家觉得这倒也好,男人离了七情六欲,就清净。”
周氏听闻此言,心里跟刚从冰水里拔/出来的一样。她强颜欢笑地点头:“是是……我家那是一个孽障……这疯话都传到太后您的耳朵里了。”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董灵鹫笑眯眯地说,“你们坐在家里说得话,但凡有丁点忤逆,说不准哀家在这儿喝茶还能听见一句呢。”
周氏心神一颤,顿时坐立难安起来,分明天不热,却觉得额头、发根、连同脊背上都出了汗,冷意上涌,风一吹就凉飕飕的。
“再说……”董灵鹫顿了顿,“想出家参禅,那是悟了,不算忤逆。瑞雪,将柜子里你收着的那串檀木佛珠拿出来,赐给王家那个有悟性的孩子。”
瑞雪姑姑低首应下,转身而去,不久便取来佛珠,递给周氏。
周氏的脸色变化不定,伸手接了佛珠,一面拜谢太后娘娘,一面又谢过内贵人,心里惴惴,再不敢吐露半个字,只勉强喝了盏茶就走了。
女使送走她时,还听见周氏捧着佛珠,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得了”、“哪有奉旨意修行的?”……如此之言。
待她走后,瑞雪服侍董灵鹫喝药,望了一眼天色,道:“小郑大人该是快回来了。”
董灵鹫道:“北征的事还没完,他‘郑钧之’这时候还论不到什么功劳奖赏,只留在京中养伤罢了。”
“是了,小郑大人原本连户部也不用去,娘娘还给他派这么一桩活计。”瑞雪道,“久未见面,他必然是想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您的。”
“他只想着为我办事,不记得为皇帝办事。”董灵鹫道,“日后他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恐怕比在哀家身边的时候还要多,哀家不能一世护着他……见面就不对付,那是君臣的道理吗?”
“娘娘……”瑞雪顿了一瞬,随后将药碗递上去,低声,“您风华正茂,且不可做为身后之事思量的习惯。”
瑞雪跟了董太后多年,听得出她这番安排和考虑的弦外之音,一时心中隐痛,擅自开口道:“以奴婢看,真有身后事,郑大人未必想独活着,就算是我们这些人,若天有不测,也是去做皇陵底下一世的守碑人……”
“那倒不必。”董灵鹫道,“非要活活烦死我不可?就此打住,免得你伤心。”
她看起来倒是坦然,将药饮尽,吃了两块蜜饯,一边接过濡湿的热毛巾擦手,这时想起被瑞雪打岔时偶然忘了的话来,转头问:“对了,王家怎么突然来问这个?盈盈转了性,终于把许祥丢到一边儿去了?”
董灵鹫对孟摘月的性格非常了解,她这个人热度有限,要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大殷律疏议》的编撰活动当中,废寝忘食,别的都能丢在脑后,但要是不给她一桩这样的正经事,让她投入到许秉笔的身上,那闹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来,只要是公主办的,都在意料当中。
瑞雪的对食在公主府,比旁人了解的多。她微微摇首,叹气道:“许秉笔是内厂厂督、御前秉笔,也是让群臣恨之入骨的执法人。他跟殿下常有些公务上的交接,在殿下奉旨修法之后更频繁了,殿下怎么会将他抛在一边呢?”
董灵鹫点了点头,道:“那就是王家太多情了,可惜落花逐流水,盈盈也当了一回无情的流水啊。”
瑞雪这才笑道:“正是。他们家那个不肯成亲的大郎,不过因为他爹的缘故,略略请教几个问题,就放下悟性肖想金枝玉叶了。季景明从旁看着,也觉着……这就是男方的一厢情愿。”
说着,她给太后换了另一块干毛巾擦手,捧上一杯温茶来。
董灵鹫不急着喝茶,默然思考了片刻,道:“让他俩凑在一起,没出什么事吧。”
这里的他俩,指得就是孟摘月跟许祥。
李瑞雪瞬息意会,道:“那能出什么事呢……毕竟太监不是男人。”
“我不是说他,”董灵鹫道,“是说我这个公主——盈盈虽然读了书,但她天然就不是守礼的性情,去大理寺看案卷、拜王先生为师之前,盈盈看上了谁,我都怕她心思不定,哪天冲动抢回去……没豢养十个八个男宠面首在府上,都算是乖了。”
瑞雪沉默片刻,道:“许秉笔不声不响,可却是个阎王。满朝堂也少有不骂他恨他怕他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妨哪天就会出了事……何况他明白,他奴婢的身份,怎么配得上殿下呢。”
董灵鹫想着这件事,没回答,而后又道:“让季景明先瞒着皇帝,问了只说不知道,要是皇帝知道王家的意思,就说我的话,哀家没看上他们家,就这么去办吧。”
瑞雪垂首道:“是。”
……
郑玉衡从六太子所居别院回来,将纸上之言转交给归元宫天子近侍,随后一路上都在想着公主那件事怎么措辞。
正黄昏,晚来风急,下起一阵小雨。
郑玉衡正走进回廊里,倒是不怕下雨。廊里沿途只有三两个小内侍,在那儿架梯子擦拭回廊顶上的钴蓝色殿版,将灰尘拂拭下去。长廊左侧是一片荷花池,初夏小荷未露,便有内侍乘草棚船下去打理。
此刻雨来,水珠溅得波纹四漾,蓬船撑楫靠岸。
廊畔雨声淅沥,郑玉衡脑海中想着事情,也还没淋着,忘了自己没带伞的事儿,光顾着怎么全跟公主的“一起挨骂”之谊了。
他出神之际,踏出回廊的边缘,迎面撞上一个人,居然是许祥。
郑玉衡莫名略感心虚,就像是要为他人向好朋友牵线搭桥,却遇到好朋友的心上人一样,有一种诡异不明的微妙感。他客气行礼道:“许秉笔。”
“郑太医。”许祥回礼,“回慈宁宫?”
“对。”
许祥道:“御前换值,奴婢回慈宁宫伺候太后娘娘。方才在那边望见郑太医未带伞,不如同行。”
他身后的小内侍正擎着一把青色大伞。
郑玉衡愣了一下,总觉得对方带了点有备而来的意思。他疑惑地将许秉笔上下打量一遍,点头道:“好。”
两人跨出长廊,由内侍撑伞,一路向慈宁宫去。路上郑玉衡悄悄问他:“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许祥道:“奴婢不知郑太医说得是何意。”
郑玉衡道:“……没事。多谢你的伞,一会儿你听了不要打我就好。”
作者有话说:
小郑害怕QAQ
后面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