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 夜半三更,京城郊外的明镜山上,枫叶还在静静的红。
薄雾从半山腰开始往上浸润, 越高的地方, 雾就越浓,夜晚的风很清淡,穿过大片大片的枫林,只听“飒飒、飒飒”的响动声不绝于耳。
枫林隐在薄雾之中, 叶片被雾打湿, 留下一点晶莹的露珠。
这景色近看虽美,但倘若一眼望去, 这成片的枫林被雾裹挟其中,好似一片血雾,今夜不是满月,下弦月弯弯勾起,好似当年那一把名动天下的圆月弯刀。
一条淡淡的人影正站在薄雾之中。
他整个人也好似是雾做的, 似乎被风一吹就散了,这人长了一张极其俊美漂亮的脸, 却让人很是说不清他的年龄, 他负手而立,闭上双眼,似乎是在享受这静谧夜晚的风声。
风声、雾声、树叶的飒飒作响、还有……脚步声。
脚步声并不稳定, 一声浅、一声深。
这是不会武的人走起路来的特征,会武的人的脚步声一般情况下都很轻。
轻轻的脚步声,当然他也听到了好几个。
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只轻轻道:“你来了。”
他睁开了双眼, 就瞧见了那绿眼睛的姑娘正缓缓从枫林的深处走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头上带了一顶尖尖的大帽子,这帽子的制式十分古怪,帽檐宽大,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了下颌线与抿得紧紧的嘴。
这令她看起来就有点冷酷了。
玉罗刹淡笑道:“果然是天外之人。”
温玉没有接茬。
她冷冷地道:“三日之前,你我约定,在此决斗,我们若输,我加入西方魔教,我们若赢,你要放回傅红雪。”
玉罗刹:“我是这样说的。”
温玉又道:“你以三尺童子相要挟,实非君子所为。”
玉罗刹道:“我不是君子。”
温玉道:“你是小人。”
玉罗刹道:“可以这么说,你若是愿意,叫我畜生也可以。”
温玉:“…………”
她冷冷道:“你是小人,面对小人,不必讲江湖道义。”
玉罗刹乃魔教之主,西方魔教这个月来针对温玉等人,做了不少阴损之事,又以傅红雪相要挟,坏事做绝,他们这一次来,并非为了与玉罗刹讨教武功,而是为了绝地求生。
所以,一对一什么的,这种江湖高帽子,就不必戴起来了。
玉罗刹似乎觉得她说这个挺好笑的,勾唇笑了笑,道:“三日之前,我就是这样说的。”
温玉绷着脸,点了点头,道:“好。”
她忽然缓缓地走到了另一侧观战,抬起了自己的手,道:“罗刹教主,请!”
玉罗刹负着双手,并不动,嘴角还在微笑。
一个白衣人忽然自枫林之中缓缓地走出,这人的白衣如雪一般的洁白,身材挺拔,腰间一把寒铁乌剑,两只漆黑的眸子,如天上最高远的星星一样冷漠、残酷,在望着谁的时候,都有一种傲然的睥睨之感。
这人的手苍白而修长,他的指节如此有力,手指甲修剪得如此精细,任谁也能看出,这必定是个剑术大家。
玉罗刹的眼睛落在了这人的白玉发冠上,发冠之上刻着一种奇妙而缥缈的云纹,与寻常的祥云纹很不一样。
玉罗刹笑道:“白云城主?”
这人当然就是叶孤城。
温玉有麻烦的事找他,他当然不会推辞。
以温玉的聪明才智和身边势力,这江湖她已经可以横着走,一般来说,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份儿。
但玉罗刹显然不在这个“别人”之列里。
他接到了温玉的留言,立刻便回来,却见温玉强打起精神,显然是受到了一些震动。
这令他的心里很不爽。
西方之玉又算什么东西?想要人外之天,天外之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配不配。
他冷冷地盯着玉罗刹,目光就如同两把凉飕飕的刀子,缓缓地道:“西方之玉?”
玉罗刹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叶孤城闭上了自己的嘴。
他并不喜欢和这种一看就很自恋过头的人多费口舌。
玉罗刹却显得很没情商的样子,他不合时宜地道:“你好像很喜欢她?”
叶孤城的目光冷电一般地凝结在了玉罗刹含笑的脸上。
玉罗刹却摇了摇头,继续道:“其实你今天根本不该来。”
叶孤城冷笑一声。
玉罗刹道:“去年九月十五,紫禁之巅,剑神西门吹雪与剑仙叶孤城决战于太和殿之上,然而最后决战不了了之,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叶孤城并不搭腔。
玉罗刹悠然道:“然则,我倒是听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传闻,说是剑仙叶孤城在太和屋脊之上,被不知是何处掠出的仙人给掠走了,这仙人的仙号乃是扫帚星君。”
温玉的脸色忽然抽动了一下,变得有点难看起来。
她显然已经猜到了玉罗刹会说什么话。
果然,玉罗刹道:“我本也认为这不过是无稽之谈,直到三日之前,见了温姑娘。”
“温姑娘既然是天外之人,拥有一把会飞的扫帚,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看来我还要分心去戒备……小心何处忽然飞出一只扫帚来,意图撞我。”
温玉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去形容了。
叶孤城冷冷瞧着他,淡淡道:“你话太多了。”
玉罗刹微笑道:“哦?”
叶孤城道:“多余的口舌,不若待留着求饶。”
话音刚落,剑光已现!
杀气登时四溢,只见这剑光宛若银河、宛若长虹,瞬间飞出了十余丈,直冲玉罗刹胸膛而去。
直入中宫,这招式中规中矩,出手的角度十分正常,意在试探对方的斤两,当然,叶孤城的剑实在是快逾闪电,他起手虽然正大光明,大部分人也能瞧出他的意图,但想要躲过却实在是不容易。
但玉罗刹不是“大多数人”!
他的速度似乎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只见玉罗刹倏地后退,使得一往无前的宝剑与他拉开距离,他右手微抬,缥缈的大袖已裹挟着内力,朝叶孤城面部击去。
他是个聪明的人,当然也已经发现,温玉那一手神乎其神的“铡刀”技巧,似乎是不能直接用在人的皮肤表面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三日之前,中原一点红要带面具。
知晓了这个,他的策略自然就很简单,头部是人的要害之处,温玉既然已面目与兜帽保护之,那就只要用内劲击碎面具,这保护层不就破了么?
他的想法很正确,可惜温玉早已想到。
在玉罗刹的内劲之下,无论什么材质的面具,都是保不住的。而她的炼金术着实不太好,那时修复一点红的剑都花了半个多月,三天之内,实在无法用炼金术去加固面具。
众所周知,面具是贴在脸上的。
玉罗刹若是击碎面具,面具必定会溅起无数细小的木屑,这些木屑在距离面部极近的地方爆裂开来,必定会影响到决战之人的状态——想的再严峻一点,碎片若进了眼睛,轻则影响视线,重则直接失明。
而玉罗刹是高手中的高手!
这一瞬间的变故,必然被他抓住,这时候,面部已无东西可遮挡,他若伸手去强抓,那失去了保护的脑袋,就很有可能变成一个烂西瓜……还有可能带着碎豆腐渣。
江湖上的争斗,就是这样的血腥,这样的可怕。
虽然玉罗刹说过不杀人……但温玉若是真的百分百相信,并把朋友们的死活都寄托在玉罗刹的良心上,那她才是真的失心疯了。
所以,面具绝不能有。
玉罗刹看到了不带面具的叶孤城之后,心里还生出了几分遗憾来,又不由地想,这位温姑娘也算是有几分聪明在的。
聪明人当助手,总比蠢人要令人快乐得多。
玉罗刹的大袖朝叶孤城的面部击去——
他的手抬起来,胸口处就必会出现空门,而叶孤城的剑正是冲着他的心口去的,这本是非常冒险的一招,但他的动作已比叶孤城快了一分。
快一分,就代表着叶孤城必须躲避,且不能朝右躲,不能朝下躲,只能后退。
叶孤城也只好后退。
但他的剑势却不仅仅只是后退,他的剑势忽然朝左划去。
左边,是玉罗刹的飘飘大袖。
这一招,叶孤城本也没打算能取得胜利,他只是想试一试玉罗刹的斤两和策略。
他果然试出了玉罗刹的策略!
三日之前,玉罗刹已意识到,用手去攻击敌人覆盖着衣裳的地方,会让手被铡掉,用剑,剑会被绞断,因此只能用内劲。
但三日之前,他露的那一手,是用内劲凭空杀鸟。
鸟和人可不同,更何况他面对的人,还是高手。
高手体内当然都有内息、有内劲,只用虚无缥缈的内劲来控制敌人,并不容易,因为内劲从身上逼出的时候很容易散,不好控制。
即使是玉罗刹,也绝不敢托大。
他一定有什么方法来控制内劲。
这方法他已试出,那就是袖子。
花满楼的流云飞袖,正是一种用内劲裹着袖子的武功,因此他的袖子通常情况之下很飘逸。
玉罗刹也打算用同样的策略,只不过他的内劲更足,更猛烈,若被那袖子沾上一星半点,心脉就会瞬间被震断,即使不死,也得残了。
既然如此,叶孤城先废了他的袖子!
袖子不是人手,可以控制,总归要慢上一点的,玉罗刹本欲用袖击叶孤城的脑袋,劲风裹着袖子往右扇,叶孤城凭空后掠,手腕却一动,剑势朝左,正好与他的袖子相击。
只听一阵金属相击的声音,叶孤城一面后退,一面划袖子,那袖子却连破也没破,剑尖所到之处,好似滑过铁石,留下一串爆裂的火星。
叶孤城的瞳孔忽然收缩。
正在观战的温玉小姐的脸色也忽然变得不好。
她定睛一看,只见玉罗刹身上那件衣裳,颜色虽然淡如雾气,在这月色之下甚是不显眼,但在某一个角度之下,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身上那一件衣裳忽然折射出了星星点点的金光……
这金光,温玉以前也见过。
而叶孤城也已明白过来了。
他冷冷地瞧着玉罗刹,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金丝甲。”
不错,金丝甲!
正是那武林三大至宝之一的金丝甲!这种奇异的光芒,本就是金丝甲才能散发出来的!
可金丝甲现在就穿在温玉的身上。
玉罗刹淡淡地笑了,道:“武林至宝金丝甲,乃是用金蚕丝所制成,刀枪不入,不过你们或许不晓得,西方魔教最初并在玉门关之外,而是在天山之巅起家。豢养金蚕丝的技术,只有魔教中人才懂得,被逼出中原之外后,这种金蚕丝无法在西边生长,已很久再没出现过了,除了温姑娘身上那一件之外,也就只有我身上这一件了。”
他身上的这一件,当然比温玉的那一件还要更好!
这种编织了金蚕丝的衣裳,大袖飘飘,如仙人一般缥缈,可却拥有刀枪不入的能力……即便刚刚叶孤城的剑尖刺到了他的胸膛,也绝不可能推进一分半点!
这!
温玉忽然发现,玉罗刹的确是她目前来说见过的最可怕的敌人,因为他简直就没有弱点。
石观音的弱点是她太张狂、废话太多;蝙蝠公子的弱点在他实在变态,总想着要享受别人的痛苦时刻。
但玉罗刹……
他虽然自信,却绝不是一个自负的人,他的观察力细致入微,而他也绝不托大,能不冒险的时候,绝不冒险!
他忽然又对温玉道:“现在认输,绝不算晚。”
温玉冷冷道:“你认为自己运筹帷幄?”
玉罗刹笑而不语,但很显然,他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温玉道:“但是,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说完,她又抬起了手,厉声道:“请!”
一条蓝莹莹的武器忽然自五丈之外飞入战局!
这东西自然就是蓝蝎子行走江湖所使用的独门兵器“蝎尾”,上面蓝莹莹的光芒虽然美丽,却隐藏着危险,因为这条长鞭乃是一个个细小的机括严丝合缝的组合而来,上面勾着无数的倒刺,每一个倒刺之上,都淬满了可怕的剧毒,这蓝光正是淬毒的象征!
任何人,只要被这条蝎子尾巴叮上一下,若无解药,绝无生还的可能性。
蝎尾自蓝蝎子袖中飞出,直冲玉罗刹面部,玉罗刹大袖挥出,袖子还未接触到蝎尾,但袖中的内劲却已激的蝎尾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蓝蝎子手腕一抖,蝎尾就这偏离的方向套起了圈儿,猛地朝玉罗刹脖子上套去!
这是用软兵器的高手所惯用的招数,江湖之上,那位鞭神西门柔,用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鞭法,他最喜欢用的,就是鞭子所套出的死亡之圈。
但蓝蝎子的鞭子与西门柔的可不同,被西门柔套中了还可周旋,被蓝蝎子的蝎尾碰上一下,那游戏可就直接宣告结束了。
电光火石之间,玉罗刹真气暴涨,大袖之中鼓鼓胀胀,只好似那神话之中风婆婆的风袋一样,但内力与风可不同,玉罗刹是内力深厚的高手,他的内力,抓准了这死亡套圈的关键之点,一鼓作气地送出……套圈瞬间溃败!
可玉罗刹随即发现,这圈儿竟然在变多!还在变大!
因为蓝蝎子这条毒鞭,足足有□□丈那样长,一个圈儿套不中,若有四个、若有五个呢?
刹那之间,蝎尾已经套出四五个圈儿,从头至尾,把玉罗刹套在了里头,蓝色的光芒在月光之下,仿佛最美丽的蓝宝石在不断闪烁,玉罗刹冷笑一声,仗着自己的金丝长衫,硬闯这四五个套圈儿。
这时,正是鞭力已竭的时候,蓝蝎子若再不收手,她的鞭子就会变得绵软无力,此时玉罗刹一鼓作气,这昂贵而精巧的武器,登时就要化作一堆破零件了。
正常情况下,蓝蝎子的确应该收手……但她没有!
她握着鞭子的右手忽然直接松开了……一个蓝影忽然朝玉罗刹扑去,伸手就去抓玉罗刹的面部——
不过那又如何!
鞭已不是问题,玉罗刹面上带着奇异的笑意,身子猛地朝后倒去,背部的金丝长衫碰到了蓝蝎子的鞭圈儿,却无力伤他,反而将蓝蝎子藏在大袖之后的手诱到她自己的套圈儿之内……玉罗刹伸手去挡,袖子带着劲风——
倘若蓝蝎子还想要她这只如皓雪般洁白的玉手的话,此时就该缩手了。
但她没有!
她非但没有,还以自己的肉掌去击玉罗刹的袖子……这真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决定,蓝蝎子并非内力深厚之辈,这样硬碰硬,结果只会是她的手骨头全断——
只听一阵牙酸的金属相击声……等等,金属相击声?
玉罗刹一惊,已发现自己的右边儿袖子被蓝蝎子牢牢地攥在了手上……那只手上带着一只铁手套,上面渗出阴惨惨的绿光,而这绿光还在向上蔓延,蔓延到了玉罗刹那珍贵的金丝长袍之上!
蓝蝎子冷冷一笑,飞身而出,顺便带走了自己的蝎尾。
她左手上带的那只手套,名字叫做青魔手。
青魔手伊哭的私生子丘独,曾经为了讨好美人的心,将他的那只青魔手送给了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
而他老爹伊哭本人,正是蓝蝎子的姘头……之一。
而且他们二人的感情好像还不错。
伊哭在收回丘独的青魔手之后,把那只令人伤心的手套给了蓝蝎子保管……那也很说得过去。
而千万莫要忘了,这江湖之中流传着一句话。
“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
青魔手的毒霸道非常,通常情况下,他只需要拍一拍人的肩膀,毒就会顺着衣服直接游走到那倒霉蛋的体内……而金丝甲,只听说过金丝甲刀枪不入,却没说金丝甲不能走毒啊。
金丝长衫的金光之上,忽然爬上了一种鬼绿色的光。
玉罗刹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反应奇快无比,直接一把抓下了他引以为傲的金丝长衫,像是抓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样,直接把这宝贝给扔了出去。
金丝长衫落在了地上,上头的金光已全然变成了绿光,谁若现在手贱上去摸一把,估计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蓝蝎子朝温玉抛了个媚眼儿。
温玉抬起手,把帽檐儿抬起了一点儿,朝蓝蝎子眨了眨眼睛。
你玉罗刹再狂一个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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