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
暑气完全退去, 湛蓝的天空中悠荡着大朵洁白的云,微凉的晨风拂在面上, 令人神思一清。
是个秋高气爽日。
朱衣紫绶的文臣武将们自午门左右门洞里鱼贯而入, 彼此言笑晏晏,气氛一派和乐。
能有资格参加寿宴的都是三品以上高官,没有哪个犯傻, 会在这种日子里找不痛快。
宴前先奏礼乐, 皇帝高居御座,底下以太子为首,带领诸藩及官员们山呼万岁,恭贺圣寿,皇帝受礼后,命平身, 之后众人再依次入席。
一起入宫的一些命妇, 包括康王妃及兰宜在内则由成妃在永和宫设宴招待。
兰宜没参加过这等规格的宴席,她并不紧张, 因为她发现,坐在成妃身侧下首的太子妃眉间萦绕着一抹焦灼之色。
那点异色很细微,若非兰宜这等有心人着意去观察, 别人很难看出来。
兰宜心里有了数, 窦太监必然成功把该放的消息放进来了。
不然, 以贤著称的太子妃没理由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忧虑。
兰宜有点想看看今天的结果是什么了,虽然她也许不能完全地置身事外,但无论如何, 争斗的主角总是沂王和太子。
兰宜在留心太子妃时, 别人也在打量她。
命妇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沂王夫人。
应该说, 盛名之下无虚士。
那副相貌, 那份姿态,如果说沂王被她迷住,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怎么讲呢,就不大有正室风范,但也不似妾室的妖冶,而是根本不属于后院,独立在深谷乃至于尘俗外一般。
容颜如幽花,风仪比霜雪。
成了婚的夫人太太们都很了解男人那点心思,有的男人,就是容易被这样的激起征服欲。
沂王又修道,他可不更好这口。
认识的命妇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也有低低交谈的。
暂时无人和兰宜说话。
兰宜也不想说话,进来行礼落座以后,她只和坐在她旁边上首的康王妃打过招呼,康王妃性情稳重,与她微笑说了两句话,就带着二姑娘一起端坐不动了。
宴席摆在正殿,赴宴的命妇总约四十人左右,兰宜一眼望过,只觉得都不认识,也不再看,望定面前紫檀桌面上所铺的桌围绣纹发呆。
过一会儿,她觉出来有人在看她。
落过她身上的目光多了,总都有些遮掩,这个却不一样,兰宜等了片刻还没有移走,她抬眼,缓缓寻觅着与那道目光对上。
在对面第二排中间偏后的位置。
兰宜诧异。
竟是个熟人。
曾与杨文煦竞争过左中允之位的邻居范翰林之妻,范大奶奶。
她重病返乡时,范大奶奶曾赠过她一支人参。
范翰林与杨文煦的品级一样,仅是七品,大半年不见,就算升,也升不到哪儿去,范大奶奶能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就是詹事府的那个职位,范翰林争取到了。
既为东宫属官,成妃要替太子笼络人心,宣召进来给份脸面是有可能的。
而兰宜不以阴谋论想,也可以笃定认为,另一部分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削她的脸面。
——能使出这样的招数,真是用心了。
兰宜向那边微微点头致意。
范大奶奶苦笑,目光十分复杂。
她本来不知道自己家为什么能在那么多东宫属官中脱颖而出——范翰林还是后进来的,没来得及表现多少学问,心中还颇为受宠若惊,直到看见座次显眼的兰宜,她一下子明白了。
从前她的夫君与兰宜的夫君是对手,万万没料到,世事翻覆,兰宜再嫁了一回,如今,还是。
从本心讲,范大奶奶不愿被如此利用,她对兰宜总有点怜悯,满座之中,她可能是唯一对兰宜有所了解的人,也不觉得兰宜会甘心为藩王做妾,多半迫于无奈。
所幸这回对头做不长久,圣寿过后,各藩就要返回封地去了,她不用再遭受这种尴尬。
成妃坐在上首,底下人虽多,她及时注意到了这点动向,慈蔼笑道:“怎么,沂王夫人遇见了熟人?原担心你不认得这里的人,闷得慌,这下就好了。”
命妇们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有一些原来就好奇的,光明正大地看起来,也有一些去打量范大奶奶。
进来时殿门前有太监做最后的核对与唱名,但毕竟人多,命妇之间很难记清,范大奶奶的身份在这殿里又不起眼,很多人不认得她。
兰宜知道避不过去,微微侧身,应道:“回禀娘娘,我与范翰林家曾做过几年邻居,得过范翰林娘子的照顾。”
成妃笑道:“是吗?果然是巧,可见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她说了这一句,再不多说。
底下有人听出意思来,眼神忍不住闪了闪,听不懂的,便低声去询问身边的命妇,殿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交头接耳。
“沂王夫人不是该在青州吗?几时在京里有的邻居。”
“你不知道——”
热闹人人爱看,贵妇也不例外,成妃这手安排得含蓄又足够膈应人,命妇们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
不愧是先皇后去后,能把持宫务二十年的女人,虽然因皇帝怀念先皇后,不愿再立新后,成妃不能更进一步,但与事实上的皇后也相差无几了。
兰宜被这样看,虽不在乎,也不喜欢,心知这是对沂王的报复,到了她身上。
“母亲,这枝花真漂亮。”
兰宜旁边,康王家的二姑娘云仪忽然轻声开口,她指的是摆在桌边装饰所用的一瓶插花。
康王妃微笑道:“这是成妃娘娘命人布置的,当然美丽。”
兰宜附和:“嗯。”
也去欣赏那瓶花。
她当然不是真的对花产生了兴趣,而是在小云仪开口之前,她余光看见康王妃的手肘极轻地捣了女儿一下。
别人的好意,不可不领。
有人打岔,那层暧昧难言说的气氛就破开了,命妇们也不能一直私语,各自恢复了仪态,等待成妃发话。
成妃笑道:“好了,今日皇上圣寿,难得大家聚在一起,不做那么多规矩了,开宴吧。诸位也不要拘束,说说笑笑的,才喜庆热闹。”
宫女们翩然自殿门两侧入内,将一道道佳肴摆置上来。
席面上还上了酒,是甜甜的果酒,不大醉人,兰宜也能喝一点,命妇们一同举杯,说些祝贺之词。
顺利地酒过一巡之后,命妇们都放松了些。
始终略显紧绷的是太子妃,有的机敏老练的命妇渐渐觉出来,不过以为是太子妃初次被成妃带着主持宫宴之故,便只当不觉,找着话题也奉承上两句,夸赞太子妃纯孝贤淑。
正和洽之际,兰宜对面第一排中间的命妇轻笑一声,道:“太子妃娘娘的品德自然无可挑剔。说起来,前两日我家的下人倒是在西华门外的长街上看见好一桩热闹事。”
兰宜听着声音不算陌生,看过去,便是之前问她为何在京里有邻居的那个命妇。
原来不是真不懂,是有意。
沂王府就在西华门外。
宫里是成妃的地方,要做什么,不必亲自出手,可指派的人多了。
兰宜垂着眼帘,并不找话阻止,得意人未必行的是得意事,成妃这么做,其实是没得选,有齐三姑娘的事悬着,成妃不能不先发难。
只不知道前面大殿里,太子是亲自上阵,还是也挑了他人为前卒。
有人接话,问是什么热闹,那命妇便将俞陆两家吵架的事形容出来,不过有些顾忌,没敢明言涉及沂王,也不指摘兰宜什么。
有资格评说的成妃摇了摇头,向兰宜叹气:“你们府里,也是粗疏了些,有什么事,关起门来说罢了,怎的由着人在街上吵嚷,到底不光彩。”
兰宜声音清冷,回应:“在府里说,那位夫人怎么看得见,今日岂不是少了她一桩热闹事。”
说话的命妇:“……”
她脸腾地有点红了,这算什么话,怎么她成热闹了!
这沂王夫人看着冷容寡言,应起话来如此辛辣,且面皮也很经得起,有与前头夫婿时的邻居在场,居然毫无惭色。
她心下生恼,正要寻话相回,坐在她右边隔了两个席次的另一位命妇冷不防问她道:“你还瞧见了谁家的热闹?多说说啊,我爱听。”
说话命妇惊怒转头,因这句话更不客气,竟将她当做了说书解闷的一般。
兰宜目光稍移,跟着一起看去,只见替她帮腔的那位命妇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之间,封号不高,看服色仅是五品宜人,但容貌着实耀眼,美艳动人,兰宜先前没细看,这时发现那一整排有比她年轻的,也有比她年长的,但再没有生得比她好的。
兰宜想了想,模糊记起之前的殿外唱名,似乎是一位守备太太。
守备是武官,兰宜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样的人家,而且,通常来说,武官比文官地位要低,五品守备——这殿里跟武字沾边的人家,身上至少都是有爵位的了。
康王妃看出来她的茫然,借着放置酒盏的功夫,低声提点:“是寿宁侯家的幼女。”
兰宜倏地反应过来,那就是先皇后之妹了。
难怪如此肆意,原来出身高贵,只是出嫁从夫,旧时侯爵小姐的称呼不作数,只能报一声守备之妻了。
如此身份容貌,不知为了什么,嫁得这样平常。
先皇后之妹、寿宁侯幼女、现任守备之妻方太太却无丝毫怯缩之意,她还扬了扬眉,咄咄逼人地追问身边命妇:“你怎么不说了?这可没意思,我刚回京,正想知道些京里的故事,我看成妃娘娘也还没听够呢。”
她对成妃都不大恭敬。
殿中一时静寂。
没人敢轻易开口。
皇帝看重先皇后,方太太作为先皇后的亲妹,言行无礼了一些,皇帝可能也不会计较。别人可没这份脸面,在寿宴里出头揽事。
直到有个宫人从门边快步进来,到成妃座前,低声回禀了几句。
众人都不知说了什么,只看见一直和蔼着的成妃终于变了脸色。
是一种完全无法控制的震惊。
宫人退到了边上,成妃向下边看去,目光越过康王妃,缓缓落在了兰宜身上。
她的表情难以形容,似乎不喜,但又不算恼怒,甚至于还有点称心——
兰宜觉得费解,依她猜测,宫人禀报的只怕是前面大殿的情形,但发生了什么,能让成妃这样城府的人如此模样?
成妃终于恢复了镇定,保养得宜的面上绽开笑容,她缓缓道:“沂王夫人,不对——该提前称你一声沂王妃了,本宫要恭喜你了。”
兰宜:“……!”
她没有喜,只是惊,手指竟一不留神滑进了酒盏里。
失去仪态的人不仅仅是她,一殿的命妇们都回不过神,有人落了箸,有人碰翻了酒盏,宫人们连忙到各处收拾。
混乱中,康王妃到底稳重,呆了片刻,就微微侧过身来,道:“五弟妹,恭喜你了。”
兰宜一点都不喜,她心里只有三个巨大的疑问:
为什么?
怎么会?
以及,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左右护法,无痛升级。
我下本要吸取教训,不能在前面把女主过得太苦,这导致我现在收不住补偿心理了,像那种把女儿寄养在老家然后终于接到身边来的妈妈,疯狂想塞好东西给她,见不得她再吃一点苦头= =。
嗯沂王不是完全的恋爱脑,他野心家的人设也要维持一下,有各方面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