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焰压力骤降, 上一次她只能一个人支使着长剑勉力阻挡,但这一次,有人护在了她的前面, 为她阻隔住了大半的刀光剑影。
她甚至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看见陆承杀漆黑的背影, 他飘着的藏蓝发带, 和他迅捷无比的剑法, 花焰努力咬了一下嘴唇,才把眼泪憋回去。
只看了一眼, 她便又回过头来应付自己这里的敌人,两个人几乎背靠着背。
一个人应付捉襟见肘的剑阵,两个人便就不那么可怕。
“陆承杀,你当真要护着这个妖女?”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门派的人看着吗?你现在放下剑,只当被这妖女迷惑还来得及!”
陆承杀却似铁了心一般,吐字道:“离、震。”
花焰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八卦阵的离位与震位, 虽然奇门遁甲并不精通,但基本的她还是知道的,当下立刻和剑阵对应了起来,旋即便知道他报的是剑阵薄弱处。
停剑山庄的剑阵,他自然知道破阵之法。
花焰毫不犹豫朝着他说的方位攻击过去,方才还绵密不绝的剑阵,却像突然泄了气一样, 频频露出破绽。
那八人中立刻便有人气急败坏道:“陆承杀, 你这是在背叛停剑山庄,背叛正道!”
事实上,外面其他门派的人也正惊骇不已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真是魔教妖女?”
“陆承杀为何会护着那魔教妖女?我们今夜不是来杀她的吗?”
“难不成那个传言是真?他真的被那魔教妖女给迷住了?”
陆承杀仿佛充耳不闻, 又报了两个位置。
花焰即刻便跟剑,不消一会功夫,刚才还极难解的剑阵变得七零八落,那八个人明显单打独斗都不是两人的对手,全靠配合默契和剑阵精妙,但眼下剑阵难以为继,很快便困不住他们了。
“陆承杀,你怎能执迷不悟至此,对得起庄主多年的悉心栽培吗?”
“就算破了我们的阵,外面还有这么多人,都是庄主从各门派借来的好手,你们逃不掉的!”
话音未落,剑阵已破。
陆承杀拉着花焰的手腕,便道:“走。”
花焰一阵恍惚,毫不犹豫便跟在了他身后,等出了雅座才知,这客栈里竟无一个路人,密密麻麻全是拿剑要来杀她的——他外公是真的要置她于死地。
陆承杀松开了她的手,举剑迎敌。
伴随着攻击一并来的,还有他们的声音。
“陆承杀,你真的与魔教勾结了?”
“你和这妖女到底什么关系?这样你都要护着她?”
“他是不是被魔教控制了?不然怎么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停剑山庄门下弟子与魔教勾结,陆老庄主今日原是要我们替他清理门户。”
“堂堂停剑山庄陆承杀,亏我还曾经觉得他是正道弟子的楷模,如今不维护正道,反倒护着一个魔教妖女,这也未免太可笑了!”
“我往常就觉得他身上杀气太重,与那魔教之人无异,果然。”
陆承杀可以不在意,但花焰不行。
她气不过道:“他没有!是你们欺人太甚!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多人来杀我一个?他不过是看不过眼罢了!”
“杀你一个魔教妖女要什么理由,你们魔教做过的恶事还不够多吗!”
在人群外围花焰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瘦小身影,他同样攥着剑,指着她,狠狠道:“想不到你竟然是魔教妖女,我瞎了眼才会认你做师姐,你们这些魔教之人,都该去死!”
花焰几乎觉得荒谬而有些可笑。
她持着剑,边打边高声道:“这就是正道吗?你们也算正义吗?你们见过我杀无辜之人吗?见过我做什么恶事吗?就因为我出身魔教,所以一群人大晚上埋伏在这里,对付我一个弱女子,就理所应当吗?他看不过眼,想护着我,有什么错!”
花焰越说越大声:“我在门派战救过人,在迷谷镇也救过人——这两次都不是我们魔教做的,你们自己都不调查清楚就统统算到魔教头上,又是什么道理?还有当年那个医术世家殷家,不也证实与我们魔教无关,当初口口声声说是魔教所为的人,可有过一丝歉疚?”
然而她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石投大海,只能掀起一点微弱的涟漪。那些人听了她的话,短暂迟疑后,便道:“别听这妖女妖言惑众!魔教之人最会颠倒是非黑白,纵然殷家不是你们做的,另外两桩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弱女子?你哪里弱了?我看你这妖女厉害的很呢?”
“别跟她废话了!”
陆承杀带着她一路快打到了客栈门口,因为过往积威太深,其他人对陆承杀俱都有些忌惮,不敢离得太近,他剑法又足够凶狠,杀气腾腾,威慑力十足。
只是,其他人没有察觉,花焰突然感觉到陆承杀的动作有些慢下来。
以往打上几个时辰陆承杀的动作也不会有丝毫变慢。
她心头一紧,忽然耳畔听见陆承杀闷哼一声,立刻有人道:“陆承杀身上有伤!大伙别被他吓到了!他现在就是强撑!快跟我去杀那个妖女!”
花焰几乎是立刻转头道:“你受伤了?”
她就知道!
陆承杀怎么可能一点事没有!
当下心里更是焦灼,有许多人趁机越过陆承杀朝她攻击,没等花焰狼狈应付,陆承杀的剑已经插了过来,那些原本应该朝着她而来的攻击,又都再次被拦下。
花焰嗅到了血腥味,还看到了陆承杀额上的汗。
他紧抿着唇,目光冷峻,好像除了护着她,什么也不知道。
可他明明还有伤。
正想着,花焰眼角余光看见一柄雪亮的剑从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朝着陆承杀腹部刺来,那剑势速度极快,几乎电光石火之间,花焰身体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挥剑出去。
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剑瞬间洞穿了偷袭者的胸膛,那人当场便没了呼吸,倒在地上。
他们刚才一路打过来都没有下过杀手,这还是第一个,花焰恍惚间意识到她杀了正道的人,也只是一瞬,她清醒过来。
没有时间给她恍惚。
陆承杀在保护她,那她也要保护他。
纵然是要她杀人。
回过神来,他们已出了客栈。
客栈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雨丝一缕一缕落在地面,天色也阴沉惨淡,大朵大朵阴云密布,将落未落,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
陆承杀的呼吸微微凌乱,他架着剑,剑势猛然速度加快,攻击也更为凌厉,周围的人霎时被他打开大半,陆承杀突然道:“你快点走。”
花焰愣了一下,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她才意识到她现在可以用轻功逃了,可是……
“你跟我一起走吧!”她大声道。
陆承杀没有说话。
花焰心头一阵慌乱,察觉到什么:“你跟我一起走!我一个人走了,你怎么办?你留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会被罚得更惨的!说不定命都没了!跟我一起走好不好,去哪里都行!”
陆承杀只道:“你快走。”
花焰几乎要急哭了:“你答应跟我去青州的!你不能食言!”
就在这时,小城道路尽头蓦然多出来一个黑色身影,夜色下高大身影凛然得不可逼视,身后雨幕昭彰仿佛成了他天然的威慑布景。
“他哪也去不了。”一道冷酷的声音石破天惊。
雨越下越大,顷刻已连成丝线,来人持剑,须发尽白,穿着停剑山庄的玄色剑袍,一双眸子似利剑般冷酷无情,周身同样弥漫着浓烈的杀气,并未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减少,反而更显出几分叫人下意识臣服的威严与肃然。
看见他来,甚至其他人都停下了动作。
“庄主。”
“见过停剑山庄庄主。”
“见过庄主。”
花焰已经惊恐地认出来了,这是陆承杀外公——陆镇行,他竟然亲自来了!
陆镇行的黑眸紧紧盯着陆承杀,一字一句道:“承杀,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看见陆承杀身体颤了一下,而后突然对她道:“快走——”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急切。
“她往哪里走?”
随着这一声长喝,陆镇行以极快地速度朝着花焰冲来,根本不像个老人应有的速度,仿佛他还正值壮年,杀气和剑气一并溢出。
一道电闪雷鸣声响起。
花焰下意识退了一步,感觉到强烈的危机与恐怖。
她现在身上湿冷,也有点抖,就算她练的是他们教赫赫有名的天残剑法,可加起来也不到半年,打打年轻一辈,或者阴相思这种不擅长对敌的也就罢了,碰到真的高手,光是对敌经验就差了不知多少。
而且对方是陆承杀的外公,还摆明了,是要来杀她的。
花焰握着剑,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一道黑影飘过来,拦在了陆镇行的面前。
陆镇行怒道:“让开!”
陆承杀不避不让,只是握紧了剑,道:“……求您,放她走。”
陆镇行压根不再啰嗦,而是直接举剑,转瞬间,花焰再次听到那可怖的打斗声。只是这一次她不光能听到,还能看见,陆镇行和陆承杀的剑法都是一脉相承的既快且狠,夜空中两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互相攻击着,甚至分不出谁是谁来,雨幕飘摇,霎时将两人淹没。
金石交错的声音里不时迸裂出火花,暗夜里像一道道闪电,伴随着噼啪作响的雨声和时不时响起的雷鸣,几乎令人心生畏惧。
花焰离得近,能在一闪而过之间看见陆承杀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两人剑势扫过一旁的房屋,顷刻间便击破墙壁,墙砖倒塌簌簌而落,伴随着惊叫声,还有架在一旁摊贩的店铺,也都被殃及,两道黑影一路打上屋顶,霎时瓦片在雨水里纷飞,附近酒楼挂旗帜的桅杆也都纷纷倒塌,到处一片狼藉,破坏力十足。
只是,她隐约看得出,陆承杀有些吃力,不似以往。
下一刻,陆承杀被陆镇行击中,从空中坠落,飞出去几丈远,他用剑撑着地,在地上划过深深一道,蓦地吐出一口血来,落在地上和雨水混搅在一起,成了一片刺目的淡红。
花焰正要奔去,陆承杀已撑着剑站直身,仿佛不会疲倦不会疼痛似的,再次迎了上去。
“你急成这样,就这么怕我杀了她。”陆镇行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拦住她。”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两人的打斗实在太惊骇众人,他们这才如梦初醒想起继续攻击花焰。
也是同时,陆承杀喘着气对她道:“我不知道能撑多久,你快点走。”
雨水一道一道顺着他的鬓边往下滴,耳边依旧是不曾停歇的雨声。
花焰举起剑道:“我可以……”
陆承杀道:“我不会跟你走的。”
花焰愣了一下。
陆承杀大声喝道:“——走!”
在犹豫的瞬间,其他门派的人也已渐渐朝着花焰攻来,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了陆承杀,而且他们的目标只是杀她而已,她走了陆承杀也不用和陆镇行硬拼……
花焰脑子转得飞快,可眼泪到底忍不住。
她哽咽着大声道:“陆承杀,不许死,要来找我!”
在转身之前,花焰最后朝他看了一眼,只能看见陆承杀逆向她手持长剑的修长背影。骤雨急遽,雷电交错,他一身漆黑剑袍湿透,贴在身上,孤身孑立,闪烁的电芒勾勒着他单薄却又无比挺拔的身形,就这么一人一剑,把所有朝她而来的剑光挡在了身前。
恍惚间,花焰仿佛再次看见了初遇时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人间杀神。
他说:“好。”
花焰已经御起轻功,用最快的速度朝外奔逃,身后有众人的追杀,有陆镇行的怒喝,有打斗声,有金石交错声,还有她逐渐听不见的陆承杀的声音。
天幕暗沉的透不出一丝光亮来,风声在她耳畔,雨水大滴大滴砸落,顺着她的额角滑至下颌,花焰只觉得视线都要被模糊了,前路漫漫,看不到出路,为了不辜负陆承杀的牺牲,她只能拼了命地往前跑、往前跑……
逐渐听不见任何声音。
肺腑间像堵着什么,堵得她浑身都在痛,雨水在身上一遍遍冲刷,反复将她淋得浑身湿透。
不知跑了多远,花焰低下头,终于声音嘶哑地嚎哭出声。
后来花焰才知道,谢应弦原派了人去接应她,但她跑得实在太快,他们甚至都没能追上,等他们找到时,又和正道打了一架,最后才把花焰救走。
花焰回去就发了烧,足足烧了一天,才慢慢好转。
她自己毫无意识,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很久,醒来以后,便看到了绛岚柔媚秀丽的脸庞,她手里正端着一碗药,道:“醒了就好,先把药喝了。”
花焰木然地点点头。
药入舌底,才感觉到满口的苦涩,花焰当即便大声咳嗽起来,她怔怔道:“这药好苦啊。”
绛岚笑道:“苦才有用,趁热喝。知道你喝不惯,我还熬了甜汤,待会教主一碗,你一碗。”
花焰才想起她上次喝药的时候,因为太苦,有人特地去给她弄了蜂蜜回来。
只想到这里,就心口一滞,花焰放下药碗,道:“教主有没有消息,陆……陆承杀他现在怎么样了?”
绛岚摸了摸她的发,道:“你先好好休息吧。正道这件事做得太不地道了,让他骗你出来再围剿,圣女,下次别再这么鲁莽了。”
花焰轻声道:“他没有骗我。”
绛岚没有说话,只是依旧抚着她的长发。
沉默了一会,把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任由苦涩的味道一路沿咽喉蔓延烧到胸膛,花焰用手背一抹嘴唇道:“教主在么?我想见他。”
谢应弦一见便知道她要问什么。
“你还是先休息吧。”他说了和绛岚一样的话,“反正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教里的大夫说她睡这么久是因为过分心力交瘁所致,谢应弦哪里还能不明白。
花焰抬起头道:“我没事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还站起来转了个圈,展示了一下身体气力,“一点事都没有,杀人放火干什么都可以。”
谢应弦闻言一笑道:“杀人放火可不是个好人该做的。”
花焰已经预料到他会这么说。
“是啊,好人是不会杀人放火的,可是……”她看着他,大眼睛中目光定定,“……教主,我不想做个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