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我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
旁边就是灰黑色的窗户,雨珠一颗颗拍打在玻璃上, 再歪歪曲曲地滑下去。突然,一只蹼爪重重地印在玻璃窗上,紧接着黑影一闪,蹼爪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窗上湿漉漉的爪印。
看见这一幕, 我毫不意外。印斯茅斯已经被魔物污染,90的小镇居民都有深潜者的血统, 夜晚没有深潜者出没才奇怪。想到这里,我翻了个身, 打算继续睡觉,却发现对面的床是空的。g去哪里了?
从酒馆里出来, 我和他在这家旅馆住下,老板说什么也不肯给情侣开两个客房。我只好选了一个有两张床的客房。
入睡之前, 一切都很正常。g一直在看有关于沉船黄金饰品的报道。他并没有瞒着我, 还挑了几则具有代表性的报道,询问我的看法。
临睡前,他折起报纸, 扔到床头柜上, 然后俯身过来,将我一缕发丝勾到耳后“看得出来, 莉莉很不喜欢这里。很抱歉, 让你不开心了。”
我摇摇头“没事。”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睛, 忽然问道“现在可以吻你么。”
“……不用每一次都问我啦。”
“这样。”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垂下头,挺拔的鼻尖擦过我的鼻尖,轻而又轻地吮了一下我的唇,“我第一次讨好女孩子,不太懂这些。以为只要说你想听的话,做你乐意看到的事,就能让你开心。原来不必事事都如此吗?”
“这样的话,你不会累吗?”
“不累。”他低低地说道,“我想成为莉莉想象中的人。”
这句话让我感动又疑惑,想象中的人?什么叫想象中的人?是说成为我的理想伴侣吗?
现在,我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内心的疑惑再度冒了出来。什么事,非得半夜去办,不能等到天亮?
直觉告诉我,必须深究,不然会错过非常重要的真相。
与此同时,又一只蹼爪拍打在雨水密布的窗户上。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这只蹼爪很快就会消失,谁知它居然擦了擦玻璃,勾下头,将暴突的眼珠子贴在窗户上,滴溜溜地转动着,窥探屋内的情形。
我悄悄握紧腿间的匕首,准备在它破窗而入的那一刻,翻身反击。
怪物并没有破窗而入,它趴在窗户上,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就青蛙似的蹦进了雨幕中。
睡意彻底烟消云散。我坐起来,穿上靴子,取下衣架上的斗篷,打算出门逛逛。
倒不是为了寻找g——他刻意选在半夜出门,肯定是不想让我知道行踪。在没有任何明显线索的情况下,打探一位顶级猎魔人的踪影,难度不啻于猎杀史诗级魔物。
穿戴完毕,我拿起靠在门口的黑伞,打开房门,最先看见的却是一双沾着雨水的长靴。
心跳漏了一拍,往上看,靴子的中央,镶嵌着象征着金级猎魔人的徽章,盾牌造型,一条蟒蛇缠绕在两把交叉长剑上。
g回来了。
这么巧的吗?
我刚要出门,他就回来了?
g走进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单手摘下湿透的黑色毡帽,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上下打量我一眼,见我穿戴整齐且要出门,并不意外“被那些东西吵醒了?”
“嗯……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顿了顿,尽量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呢,也被那些东西吵醒了?”
“不是。”g扯下黑色手套,露出小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戒指掉在了酒馆。”
我没有怀疑,然而紧接着,一个画面就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昏暗的灯光,淅沥的小雨,他捏住我的下巴,俯身过来亲吻我,下颚线凌厉而分明,喉结突出而性感,小拇指上分明戴着那枚红宝石戒指。
g在说谎。
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有事必须在深夜时分去办,直接告诉我不行吗?非得对我说谎?
因为他是我后代的关系,我从未怀疑过他接近我的目的,也没有深究过他为什么和赫帝斯往来密切——旧血族和猎魔人合作对抗新血族,他作为榜首和血族猎魔人,必然会跟老变态有交集,所以,哪怕奥古斯当面挑拨离间,我也从未怀疑过他目的不纯。
但是,今晚。
也许是窗外的雨声太让人烦躁,又也许是他突然说谎令我迷惑……
我忽然感觉,他的身上谜团重重。
仔细想想,我第一次暴露克莉丝的破绽,是在去克拉肯群岛的路上,第二次暴露破绽,则是在猎杀克拉肯的时候。然而,他第一次试探我的身份,却是在克苏鲁制造的梦境中……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境吗?
当时,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是忘记我了,还是不愿回忆起我”,第二句话是,“他们都说,你是因为觉得耻辱,才选择抛弃我”。
之后,我就陷入多重梦境中。因为不知道梦境是从哪一刻开始,也就没有去怀疑他怪异的态度。
对了……后来他还说,为了找到我,动用了禁术。可是,至今都没有告诉我,禁术对我的影响是什么。
这个男人的智商和情商极高,从猎魔到音乐,堪称无所不能,又精于话术,明明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无关痛痒,却给人一种已经敞开心扉的错觉。
是我的警惕性太差,没能早点发现他的异样吗?
还有,禁术的影响到底是什么?
这时,腰上一重,g从后面环住我的腰。他的手指真的很长,瘦削而骨节分明。不知是否太过骨感的缘故,窗外惨白闪电劈过,我把他的手掌看成了白森森的骸骨。
我吓了一跳,勉强稳住心神,再看过去时,骸骨已经变成正常人类的手掌……是错觉吗?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
“莉莉的心跳好快。”g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呼吸掠过我的耳畔,“在想什么?”
听说,每个来到印斯茅斯的外地人,都会出现精神失常的症状。我是被这个地方的诡异氛围影响了吗?
我晃了晃头,挣开g的怀抱,脱下斗篷和靴子,竭力平静地打了个呵欠,躺在床上“我好困,先睡了。你早点休息吧。”说完把被子蒙在头上。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但已经没心思去管他在想什么……今晚太奇怪了,我怕再不挣脱他的怀抱,会问出一些让双方尴尬的问题。
第二日醒来,天气已经放晴,但天空仍旧是灰蓝色的,似乎不管如何,阴沉的乌云都不会离去。桌上有新鲜的早餐,我尝了一口,没有鱼腥味,应该是g的杰作。想起他的谎言,还有他身上牛毛似的谜团,我失去了仔细品味的兴致,草草地吃了几口,就放下刀叉,洗漱后穿上斗篷和靴子,走出旅馆。
小镇的街道上,依然看不见任何活人,木屋和棚屋的窗户始终紧闭着,但走过去时,还是有被窥视的感觉。绕着小镇走了两圈,除了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内,看见几个孩子正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就只有酒馆里有人。这个镇子连集市都没有。
说起来,那几个孩子也不太正常。他们在玩神甫和信徒的游戏,扮演神甫的孩子,头上戴着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纯金冕饰。我看了好几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不过,除了头戴纯金冕饰,他们和普通的孩子并没有区别。见他们没有异常的举止后,我转身走向酒馆。
运气不错。还没有走到酒馆,就有一个喝得烂醉的中年人被驱赶出来。他搂着空空的威士忌瓶子,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不像其他镇民那样死板地嵌在脸上。
“你们……你们都是怪物!”中年人一边舔着威士忌的瓶口,一边指着酒馆老板,嘟嘟囔囔地呓语着,“你们都是怪物!你的眼睛已经闭不上了,很快就要变成怪物了!”
“也许吧,扎多克。”酒馆老板冷冷地说,“这个小镇迟早成为我们的地盘。有本事你搬到外面去,远离我们这些怪物。”
等酒馆老板进去后,我走到中年人的身边,想了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拽到酒馆旁边的巷子里。中年人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没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了一个位置。
“扎多克?”我拔出腿间的匕首,在他的眼皮底下晃了晃,然后猛地朝他甩过去。
“砰”的一声,匕首插进他身后的木板里。扎多克浑身一抖,瞬间清醒了,裤裆里散发出腥臊的尿味“我、我是扎多克……什么事。”
“我们来玩个游戏。玩好了,我请你喝酒。玩不好,我送你去海里。”
“什、什么游戏……您、您请说……”
……
一个小时后,我从巷子里走出来,掀开斗篷的下摆,把匕首插回腿间。
原来,这个小镇的怪异现象,均来自于一个船长渴望暴富的野心。他在一座小岛上,得到召唤深潜者的秘诀,通过献祭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换取大量的活鱼群和古怪的黄金饰品。
随着失踪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市政府察觉到这件事,把船长关进了监狱里,然而,因此也招惹了海底那些怪物。它们跳上恶魔礁,在大街上晃荡,撞开监狱的大门,把船长释放了出来。然后,闯进无辜镇民的房里,和那些镇民交配……尖叫、火光、拍门声、怪物恐怖的吠叫声,是那个夜晚最后热闹的时刻。在那之后,印斯茅斯就笼罩在深潜者的阴霾之下。
所以,“沉船黄金饰品”根本不是打捞上来的,而是深潜者的“赠礼”?
g半夜出门,是为了寻找那些黄金饰品?
如果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而是选择说谎?
难道是怕我担心?他这种级别的猎魔人,手上沾着七头史诗级魔物的鲜血,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沉思着,回到旅馆的房间。g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我回来,抬眼看向我,问道“喝酒了?”
“没有,和一个酒鬼聊了一会儿。”我坐下来,撑着下巴,“你呢,事情办完了吗?”
“明天就能结束。”他合起报纸,丢到一边,我不经意般瞥了一眼,头版依旧是关于沉船黄金的报道,“离开这里后,莉莉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想回巴黎,任务还没交。”
“好。”他点点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愿,捡起报纸重新看了下去。
我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庞。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都令人心动不已。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下颚线,无一不散发着男性的魅力。如果他没有对我说谎,如果他没有对我隐瞒那么多,我或许会走过去,勾住他的脖颈,坐在他的腿上,和他温存一会儿……可惜,没有如果。
夜幕降临,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已经没有力气去挑剔晚餐里的鱼腥味,我味同嚼蜡地咀嚼着,心情说不出的沮丧和郁闷。
转眼,到了睡觉的时间。我脱下靴子,正要爬上床,却被g从后面抱住“莉莉。”
刚好这时,惊雷响彻夜空,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又下雨了。
原本以为就像那些头脑发热在一起的情侣一样,我和他已经有激情退却的征兆,谁知,当他主动抱住我时,我的心脏还是抽痛了一下。
“怎么了。”
“不管发生什么,”他低沉的声音如同一潭复杂的深渊,潜藏着隐秘的、疯狂的、蛊惑的深情,“我都不会伤害你。相信我,莉莉,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听见这句话,我有些心软,但很快后背就被寒意侵占。
他怎么知道,我已经开始怀疑他对我的感情?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他握住我的手,侧头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我知道,你并没有爱上我,和我在一起,只是一时冲动。但我不是,我找了你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我认清,你是恩人还是女人。我说过,我从未把你当成过创造者。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成为你想象中的人。”
又来了。他口中的“想象中的人”,到底是什么?
我转过头,想要问出口。他却把手掌覆上我的眼睛,低声念了一段咒语,说道“睡吧。今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暂时没办法陪你,等回到巴黎,我会解答你一切问题。”
困意袭来,思绪瞬间空白一片,眼皮不受控制地合拢,我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他会对我用咒。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回想起睡前发生的一切,猛地坐了起来。
不行,今晚我必须知道,g对我隐瞒了什么。
感谢猎魔人的体质,g的咒语并没有让我沉睡太久。翻身下床,我用最快的速度穿好斗篷和靴子,拿起靠在门口的黑伞,快步走出旅馆的房间。
这次运气不错,没有撞上正好回来的g。走到旅馆的门口,我吓了一跳——换作任何一人,恐怕都会被此时的情形吓到到处都是鱼头人身的怪物,它们有的用四肢走路,有的壁虎一样飞檐走壁,有的笨拙地用双脚直立行走。
怪不得这里的房子都呈一定角度倾斜,被这些怪物长年累月地攀爬、敲打,可不能倾斜么。怪不得这里的窗户都是灰黑色,只有深色调的窗户,才能阻挡怪物好奇又不怀好意的视线。
给自己下了一个隐匿气息的咒语,我撑开黑伞,走了出去。
酒鬼扎多克说,献祭换来的鱼群和黄金饰品,都出现在恶魔礁。那是一块长长的黑色礁石,据说刻满了不可名状的魔法符文,以及许多鱼头人身的怪物。船长曾在上面举行过不少邪异的仪式,深潜者也是从那块礁石来到陆地上。
雨水把街道冲刷得泥泞不堪,时不时有啪嗒啪嗒的行走声传来。被怪物侵占的小镇,比白天要热闹百倍。
我看见几头深潜者撞开一户人家的房门,那户人家不知道为什么,还亮着煤油灯,也许是想给未归人指明回家的路。深潜者一窝蜂挤进去,竖着的背鳍扫落桌上的花瓶、碗筷。哐当哗啦几声,划破冷寂孤独的夜。
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深潜者跳上主卧的床铺,敲打声响起,男人跑到窗户前,疯狂而绝望地拍打着玻璃。然后,灯光熄灭,屋子里传来怪物的吠叫,和男人痛苦的哀号。
深潜者的动作太快,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它们就已经强行和男人交配……算了,应该死不了。我闷头继续往前走,脑中不停地回荡着那个男人的哀号,半晌终于来到印斯茅斯的码头。
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
恶魔礁上,站着一个人的身影。
无数黑色的影子从海面跃出,攀爬到恶魔礁上。它们鱼头狰狞,四肢粗壮,尖牙密集,背脊竖着倒刺般的鱼鳍。
黑影们低着头,均手捧刻着魔法符文的黄金,依次交到那个人的手里。
惨白的闪电亮起,轰雷滚滚,暴雨倾盆而落。
我终于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我。
g身姿挺拔,黑色大衣被狂风吹得猎猎翻动,手上明灭着炼化黄金的诡异光芒。
他一半脸孔还是那么冷峻美丽,另一半却暴露出森白头骨,眼窟窿血肉模糊,金黄色的眼珠子冷漠地看向我。
“我不是说了,”他轻启双唇,下颚骨惨白恐怖,连着血红色的筋肉,“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成为你想象中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