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娘子,看打扮便知是主仆,不只这女郎长得眉眼如画,便是小婢也清清秀秀的。只是两人形容着实狼狈,那女郎裹着翠羽氅裘,原本不知有多鲜亮好看,如今下缘已经脏污不堪,婢子没穿外罩的避雪之物,绵绫裙子湿到了小腿,露出的鞋子头儿像是从泥水里捞出来的。
“天气冷,女郎来炉边烤一烤吧。” 把自己弄得这般模样,想来不是出门赏雪的……沈韶光最不爱问人苦衷,便直接招呼人烤火。
那女郎对沈韶光感激一笑,道声谢。婢子很活泼,也道了谢,然后便忙着收拾她家女郎。两人说话莺声呖呖的,好听得很,不似长安音这般方正。
“小娘子把这氅衣脱了吧,屋里暖和,穿着不方便。”婢子说着便帮忙解氅衣的系带。
看一眼那边坐着吃糖葫芦的林晏,女郎面色微微发红,轻轻拍开婢子的手,只来到炉边伸出手来。
婢子有些愕然,后知后觉地也看一眼林晏,然后便知道,自家小娘子是见有年轻郎君在,不好意思露出更狼狈的裙子鞋子来。
婢子只好掏出帕子给女郎揩手,又朝阿圆借了布巾子擦女郎大氅上的泥水。
阿圆笑问:“这氅衣这么华贵漂亮,是什么鸟的羽毛做的?”又道,“你自己还湿着呢,且先去烤一烤。”
那女郎也招呼婢子烤火。
沈韶光去端了两杯红枣枸杞饮子来,“女郎喝一口饮子,暖一暖。”
那女郎再次道谢,捧了杯子,坐在炉边小口喝起来。婢子感激地对沈韶光一福,也接过杯子。
阿圆被沈韶光惯出了有什么说什么的毛病,“小娘子怎么这般天气出来?听两位口音,不似长安人啊。”
那女郎俏脸一红,看看沈韶光,又瞥一眼那边的林晏,“我们不是本乡人,是来探亲的,路上车又坏了……”
“你们是探什么亲啊?住在这坊里的吗?”
“阿圆,里边的肉圆子够时辰了吧?”沈韶光赶忙阻止她接着探问。
“哎呦!小娘子不说,我差点忘了。”热衷吃瓜的阿圆赶忙放下好奇,跑回厨房去。
待她进去,沈韶光轻声致歉,“小婢不懂规矩,女郎不要介意。”
女郎微微一笑:“不碍的……”又下意识地看一眼那边风姿卓然的身影,抿抿嘴,想说什么又有些踌躇的样子。
林晏吃完了糖葫芦,正在研究菜单。这样的天气,吃个火锅,倒确实不错。祖母一向爱沈记的东西,只是还没吃过这里的火锅子,莫如点了拿回家去……
女郎到底开口:“不知小娘子可知道这坊里住着一位姓桓的郎君?那是——我的表兄。”
沈韶光搜索一下知道的食客姓氏,还真没听说谁姓桓。“表兄”……在这个时代含义之暧昧,堪比后代的“同学”,况且这女郎又只带个婢子远路而来,不能不让人多想啊。
沈韶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若是私奔的,这女郎有公验吗?算不算浮逃人口?那边坐着的可是长安常务副市长,按唐律,这种无籍人口都得遣送回去……若是被官府遣返,于一个女郎来说,可不只是丢人的事。
“店主人——”
沈韶光应声,走到林晏这边,笑问:“郎君要点什么?”
“要一个清汤的,一个奶汤的锅子,羊肉、鱼、并各种肉圆都要一份,菜蔬豆腐也要,放在提盒里,我带回去。”
哎呦,这位单一食种动物也开始欣赏融合的魅力了?沈韶光在心里得意一笑,声音轻快地回答:“好嘞!儿让人随郎君同去,帮着倒汤、点锅子。”
似是知道被沈韶光在心里揶揄了,林晏静静地看她一眼,然后才道:“好。”
沈韶光眯眼,露出真切的假笑。
火锅的东西后厨都备得差不多了,阿圆和阿昌利利索索地收拾了两个大提盒,并拎着两壶奶汤清汤出来。
林晏对沈韶光点下头,便往外走,阿圆和阿昌在后面跟着,蹭他的车。
临出酒肆,林晏又回头看沈韶光,“不知可否带两支这种糖葫芦?”
“……郎君请随意自取。”
林晏点头,果真拔了两支。
林少尹一走,酒肆里的气氛松下来。
女郎的婢子笑问:“这郎君好威仪,莫不是个皇亲国戚吧?”
沈韶光失笑,可见,京城扔块瓦片砸着三个系黄带子的这事,古今各地大家都很门儿清啊,但是这回真的猜错了:“皇亲国戚怎么会这样的天气跑到我这小酒肆来?”
女郎笑嗔着婢子,“在外面也胡说。”
沈韶光又跟那女郎道歉,并不知道谁个是姓桓的。
女郎脸上的神色黯淡下来,婢子也担忧地看自家主人。
沈韶光是个实际的人,看这两个弱女子,到底多事问了一嘴:“两位可找到住处了?若肯定就在这坊里,就这么大的个地方,总能找到的。”
女郎听到后一句,先被安慰到了,然后再想头一句,“还不曾找到下处,适才进了坊门,看见酒肆的幌子还有小娘子站在门口,便冒昧进来了。”
沈韶光皱皱眉,“这坊里并没有客栈。西市附近倒有,但客栈最多的在城东的崇仁坊。”
那婢子道:“可我们是来寻人的,住远了恐怕不方便。”
沈韶光琢磨了一下,到底介绍:“本坊有个尼庵,叫光明庵,你们可以去问问。”
女郎脸上绽开笑容,真真的“色如春晓之花”,“真是多谢店主人了。”
崇贤坊找到了,住处也有了,女郎松快下来,闻着厨房传出的香味,觉出饥饿来。
主仆二人点了玉尖面和青菜豆腐汤。那婢子不吃饭,先伺候主人。
女郎推她,“你也一起吃吧。吃了,我们先去找那光明庵住下。”
那婢子便在下首坐了,也陪着吃。
快到正午,店里渐渐来了客人,见到里面坐着两个美貌女子,不由得好奇打量,迥异于适才走的目不斜视那位。
女郎主仆被看得很不自在,吃完了玉尖面,又喝了两口汤,便结账,问明了道路,再次谢过沈韶光,便出门走进风雪中去。
阿昌和阿圆不在,客人拉住临时客串伙计的于三,“那漂亮女郎是谁家的?”
于三一脸不可置信,“客人来了多少回了?不认得我家主人?”
客人翻个白眼儿,合算着,在你眼里,就你家主人是漂亮女郎?
于三反应过来,哦,刚才那两个。问题是于三一直在厨下忙,知道来了两位女客,并没看到样子。
“那却不知道。”于三没什么表情地摇摇头,走回厨房去。
沈韶光拎了壶来给这客人的锅子里加汤,又利利索索地点着炭,然后笑道,“客人慢用。”
客人看这沈记的女店主,说漂亮,确实也漂亮,但跟刚才那女郎的娇婉之美不一样,这位沈小娘子一身窄袖紧身胡服,眉眼飞扬,神气得很,但——也未免太神气了些。
话又说回来,那些小摊儿一摆十几年,有几个开了酒肆?这位若是个郎君,兴许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贾也不一定。
这样的小娘子——我一个娶了妻的,问来做什么?
阿圆和阿昌回来,跺跺脚上的雪,进了厨房。
沈韶光让他们先去换鞋,阿圆笑道:“谁个跟那两个小娘子似的水里捞的?她们那鞋只顾好看,这雪地里还得穿革靴。”
沈韶光看看阿圆跟阿昌的黑猪皮靴子,再看看自己“只顾好看”的绒面鞋,好吧,你说得对。
阿圆与沈韶光汇报:“哎呦,那林府真大!也好看!有一道走廊,那棂子上雕的各种花卉,有桃花,有牡丹,有梅花,有兰草,还有好些我不认得的,都不重样。”
沈韶光眯着眼想一想,是有这么一道走廊,上面刻了百卉图,说是百卉,其实也不只是花,还有松、柳等树,算在一起比百种还要多。
“自己”小时候学数数儿,不只一遍地数过那些花草树木,但每次数出来的数儿都不一样,父亲只在一旁笑,让再次数来,母亲也是看好戏的样子,倒是阿兄很有阿兄的样子,要手把手带着数。偏“自己”还犯犟,非要自己数……
“那太夫人很是慈和,只说这样大雪天我们还给送去,让人多给了好些赏钱。”
沈韶光从回忆中醒过神儿来,微笑道:“正好留着过几日冬至节出去逛的时候买好吃的。”
阿圆笑道:“外面的东西也就吃个热闹,可比不了我们自己的。”
阿昌连忙插嘴,“还真是!还真是!”
刚才那点惆怅烟消云散,沈韶光笑着自得地凑一句:“把你们嘴巴都养刁了,这可如何是好?”
于三赶紧端了菜出去,厨房里简直没法待。
剩下三人皆笑。
阿圆接着八卦:“那林郎君别看在外面冷冷淡淡的,对那太夫人倒很好。一笑——”阿圆歪着头,想怎么形容,到底词汇量不够大,会用的修辞手法也有点少,想了半晌,竟没想出来。
沈韶光想象林少尹眉眼柔和下来、对人微笑的样子,在心里替阿圆补上,那一笑——便似和风拂过、春山新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