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人对时不常出现蹭吃蹭喝的不速之客颇有些习以为常了。谢庸穿着家常绵袍子、趿拉着一双不知用什么皮毛做的毡鞋, 手里拿着一卷书在屋门口微笑着迎他们, 旁边蹲着肥猫胐胐。
罗启和霍英正在院子里拆招练拳,见了崔、周二人都笑着行礼。
唐伯则从东厢走出来,笑道:“正好今日买了一条足有三四尺长的厚子鱼,又有新鲜羊肉,要做一锅鱼羊鲜吃。”
周祈与崔熠对这种吃白食的行径更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周祈咧嘴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崔熠则要求, “若有菜心儿,唐伯放上些,我最爱吃鱼羊鲜里的菜。”当真是宾至如归。
唐伯连声道“有”, 又对周祈道,“午后我用红枣牛乳做了些枣糕, 周将军一定喜欢。”
周祈点头道好,心里却突然觉得自从进了谢家自己就像个见了美人儿只知道点头傻笑的呆色胚。
周祈又觉得, 这家里大概有一个半不太欢迎自己, 一个是谢少卿,半个是那只猫。
一看就知道谢少卿是那种郎心如铁的,对他,周祈也就只好算了,但对那只猫,周祈还想努力一下。
坐下,喝着茶,吃着唐伯的枣糕, 周祈看一眼谢庸,偷偷掰一小块儿枣糕放在手心,又把手放在案下,对胐胐使眼色。
胐胐果真是大理寺少卿家的猫,明察秋毫,本来一直在榻边儿安静蹲着的,此时立刻挪金步走了过来。
手心儿里毛绒绒、湿润润的感觉让周祈胳膊上起了些鸡皮疙瘩,周祈终于认真思考起了在兴庆宫廨房养一只猫的事。
胐胐舔一下周祈的手心,周祈接到指示,赶忙用另一只手又捏一块,却听得一声轻咳。
周祈停住,看向谢少卿。
“尝尝就行了,它不能多吃。”谢庸抿一口茶道。
胐胐轻轻地喵一声,又舔一下周祈,周祈一颗硬汉心顿时化作绕指柔。
周祈看着谢庸,巴巴地腆着脸求肯,“就再多吃一口,一小口儿?”
对上她的眼睛,谢庸避开,再喝一口茶,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周祈笑了,果真只捏了一小点儿,放在那边的手心。胐胐又吃了。
“没有了,改天再吃吧。”周祈无限爱怜地拍拍猫头。
胐胐是只有分寸的猫,也不纠缠,再喵一声,转身走了。
崔熠笑问谢庸:“你家的猫成精了吧?”又道,“若哪天这猫不见了,就去兴庆宫找,定是被阿周偷走了。”
周祈一下子被他的话启发到了,或许真可以请胐胐去兴庆宫做几天客呢?嘴上却掩饰,“你这是传奇看多了,还猫成精。”说着掏出一卷《大周迷案》下卷来,“今日在街上竟然看到了这个,还请帮忙转交王寺卿。”
谢庸看了那书封上的字一眼,点点头,把书收了起来,竟一点好奇也无。
谢少卿这辈子大约是与野史传奇这种书无缘了,人生乐趣少了一半——另一半是美食。周祈心里突然舒泰了,这人生趣味,自己与谢少卿各占其半,倒也不必一味羡慕他。
办了请谢少卿转交传奇这件“正事”,趁着还没吃饭,周祈说起真正的正事。
“……那钱三的话我已经让人去核对了,按情理推测,当没有说谎。如果陈氏姊妹失踪与他无干,那她们去了哪里?陈大娘也另有情人?那妹妹呢?陈大娘这种里里外外都操心的人,是不大容易抛家舍业与人私奔的。陈氏姊妹极有可能是被拐子拐走,甚或遭遇了更恶劣的事。”周祈面色有些沉重。
周祈又说到常玉娘,“同坊的常玉娘看起来倒有些像与人私奔……从前上元节不出门,今年却哭闹着定要出去,又刻意支开婢子,当是因为腊月初八出门去慈安寺上香时,遇到了什么人,元正的时候又出去见了这人一次,或许上元节见面便是元正时约下的。大过年的去个只有耳聋老尼的破旧庵堂上香,不过是扯谎。”
“她从前爱兰花,如今却极用心地画起了牡丹,窗上华胜也是牡丹,我又在慈安寺见到牡丹形状的银锞子,或许常玉娘去寺里时,有人送了她一个这银锞子?这个还要明日再去常宅查问。”
周祈知道崔熠家这种东西应该不少,但怕是不清楚坊间的事,谢少卿居庙堂之高,又是这样端方冷肃的性子,恐怕也不知道,“这种银锞子,大户人家一般是当赏钱用的。在坊间,除了可当年节礼物给孩子们,小娘子们也打了丝绦络子系在腰上压裙,或者拴在荷包、帕子上,比玉环玉佩要便宜,又活泼逗趣。故而,于小娘子们,这东西不单纯是块碎银子。”
周祈看崔熠和谢庸,“才子佳人,贴身小物定情,这种路数你们都是知道的吧?”
崔熠笑着点头,谢少卿又低头喝茶。
嘁——装!周祈知道他懂。
周祈有些感慨:“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遇到个什么人,听了两句什么话,收了这么个一千钱都算多花了的东西,就被勾去了魂儿……常家娘子说这阵子常玉娘格外寡言。”
周祈一顿,突然道:“说到‘一千钱’还有‘勾去魂儿’,我突然想起这长安城一桩传说。说有个叫千钱婆婆的,她有个宝瓶,那瓶子可以装人灵魂,只要她叫人名字,这人答应了,灵魂就被收走。据说这千钱婆婆专门爱收女子灵魂,她又不白收,会给这女子身上放上一千钱。”
周祈看崔熠谢庸:“这传说,你们都没听说过吗?”
崔熠看着她,谢庸不说话。
周祈知道自己又扯远了,清清嗓子,把话题扯回来,“一个私塾先生家爱清幽兰花的小娘子,会与什么人一见定情呢?”周祈微眯眼睛,“比如,一个相貌清隽、风姿雅秀的士子?”
崔熠笑道:“你这不说的就是老谢吗?”
周祈看向谢庸,谢少卿确实长了一张祸水脸,这要是站在街上勾搭小娘子,十个里面得有八个上套儿,兴许千钱的锞子都不用送……
崔熠想起从前架的秧子、拨的火,“哎,阿周,你怎么总把老谢跟嫌犯比呢?你吃着人家的饭,还这么说人家,不好吧?”
周祈不理崔熠,接着说案情:“虽如此,我却觉得常玉娘并没立意与人私奔。不说她没带私房钱,单是里衣随意地搭在屋内竹架上就说不过去——她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小娘子,当知道若自己一去不回,这屋子会有多少人进去。”
崔熠点头:“故而,她本只是与人幽会,后面改了主意与人私奔,或是被那人拐走了?”
谢庸道:“也不能排除是被旁人掳走的。本是与情人幽会,却在去时或回时的路上被人打晕迷晕带走了。”
“幽会,两情相悦,那男的不得接她送她?”崔熠道。
谢庸看一眼崔熠,淡淡地道,“偷期幽约,离着女子家近了,若碰上其父母家人,保不齐会挨揍的。”
崔熠和周祈都看谢庸,哦呵——这般懂吗?
谢庸不理他们,“从前在鄜州,有一桩凶案。一个小童去其同村的外祖父家,多时未归,后来在村外的小山上发现了其尸体。因其舅父舅母与小童父母有财产纠纷,当时的办案官便着重查起了其舅父舅母,甚至动了刑,其实作案者乃是同村一个汉子,意图拐卖那小童,错手杀了他。”
周祈和崔熠面色都沉下来。
谢庸问:“这常玉娘大约是什么时候出得门?”
“大约酉末戌初。”周祈看向谢庸,“莫非你疑心陈氏姊妹失踪与常玉娘失踪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
“目前还不能这么认为,只是这一个坊,走失了三个小娘子,未免太巧了,且从时间上看,也是可能的。陈氏姊妹与钱三郎酉正分开,慢慢逛回去,遇到出门不久的常玉娘……常安坊虽大,人家却不多,她们或许也是认识的。”
周祈皱着眉道:“路径上也可能,陈氏姊妹回家,有可能从常家门前过。”
谢庸道:“我们明日一同再去常安坊及附近看一看。”
周祈和崔熠点头。
唐伯和罗启等端上饭菜来,三人便放下案情一同吃饭。
唐伯的鱼羊鲜做得极好,鱼不腥,羊不膻,却又都极鲜美,尤其那奶白奶白的汤好喝极了,周祈觉得就光用这汤泡饭,自己就能吃上三碗。
谢家浅窄,不便留客。吃了饭,又玩一阵子,崔熠冒着夜禁回家,周祈住去谢家旁边的旅店。
满天星光,长安里坊静谧安详。
一间屋子里,哭累了的陈阿幸依偎在其姊身旁睡着了,阿芳却还在黑暗中睁着眼,不远处是抱着肩缩成一团的常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