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泽这一声喊得虽响, 但周围人声鼎沸,除了附近几人之外几乎无人听到。
前头骑马负责警戒的图磬本能的扭头瞧了一眼, 又顺着任泽挥手的方向搜索人群, 微微挑了挑眉, 一言不发的重新转了回去。
倒是马车外的宋亮也跟着胡乱看,可惜人头攒动中瞧不出任泽到底在与谁道别, 便憨憨问道:“你娘来送你了啊?”
任泽拼命往后看了最后几眼,见烟峦等人着实挤不动了, 这才恋恋不舍的缩回马车,浑身没了力气一样合了眼,轻轻嗯了一声。
“真好啊。”宋亮悠然叹道。
任泽下意识睁开眼睛,就见这莽汉面上竟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你还有娘啊, ”宋亮摸了摸鼻子, “我娘在我七岁时就死了。”
任泽怔了下,心底突然有种封存已久的情绪轰然倾泻,肆意奔流。
他抬眼看着不断晃动的车帘, 笑容如雪山清泉,“是啊,我还有娘啊。”
只要活着, 总会有希望的。
冬日在北方赶路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经历,没得景看, 没得马骑。大队人马又提不起速度,一天从早到晚窝在没有实际减震功能的马车上,晏骄简直佩服死没有孕吐的白宁了。
好在峻宁府距离京城不远, 像他们这样不紧不慢的走,也不过十来天就能到。
腊月初十这天晚上宿在驿站里,马车才刚停稳,大家便迫不及待的跳下来活动肢体。
廖蘅披了件银灰色狐狸皮斗篷,巨大的帽兜将她大半张脸都藏在里头,只露出两点圆鼓鼓的腮头。
小姑娘火气旺,里头穿得扎实,外面又罩了厚厚的皮斗篷,都热的出汗了,闹着要脱衣服,被董夫人冷酷无情的按了回去。
廖蘅噘着嘴吧,抬起小短腿儿去踢地上积雪,眼角余光瞥见晏骄后便脆生生喊了句,“小姑姑!”
“哎呦咱们榛儿饿了吧?”晏骄弯腰接了冲过来的小炮弹一把,笑道,“晚上咱们涮锅子。”
旅途疲惫,小姑娘胃口也不大好,今天中午几乎没吃,大家伙都有些担心。不过这会儿见她这么精神百倍的,估计没事儿。
廖蘅一个劲儿点头,又特别点菜说:“要酸菜的!”
这几日坐马车,她就没正经梳头,那帽兜没了支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下滑,几乎连鼻子都要挡住了。
这次进京,晏骄和庞牧提前给亲朋好友准备了许多礼物,除了现在大禄朝独一无二的烈酒“醉煞神仙”外,还有她独家秘制的腊肠、火腿和肉脯等物。
大家都不是外人,也不来那些虚的,各种小吃尤其多,其中就有廖蘅小姑娘钟爱的酸菜。
这小丫头虽然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闺秀,但口味非常豪放且包容万千,爱吃气味浓烈的松花蛋、豆腐乳,还有今年晏骄刚想起来的酸菜包子等一系列酸菜制品。
晏骄噗嗤笑出声,帮她往后按了按帽兜,就见这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冲自己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
晏骄也学着她那样神秘的凑过去,低声道:“什么事?”
廖蘅鬼鬼祟祟的偷瞟了下自家爹妈,见他们没注意才扯着自己的领口哼哼道:“小姑姑,我好热啊。”
晏骄笑得不行,心道这就是长辈觉得你冷啊。不过这几天又阴又冷,小姑娘捂了一身汗,直接脱衣服非感冒不可。
这么想着,晏骄索性把小丫头抱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驿站里头去,“走走走,小姑姑带你进去!”
廖蘅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然后搂着晏骄的脖子咯咯笑作一团。
她们两个闹得欢,周围一群人都跟着笑,七嘴八舌的说些“小心”“别摔了”之类的话。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任泽看得出了神,好像在看眼前,又好像在穿透这一幕,看向某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
当他还是任少爷时,父亲、母亲、兄长,似乎也曾这样陪自己玩耍……
也不知看了多久,任泽突然觉察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下意识望过去,发现竟是图磬。
他在瞬间收敛心神,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来日晏大人成了亲,也必然是个好母亲。”
他笑的像往常一样自然柔和,仿佛真的只是在感慨晏骄与廖蘅的玩闹。
然而图磬却没有被转移注意力,反而一开口说的就是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若无圣人亲旨,官妓世代不得翻身,亦不在大赦天下之列。”
此言诛心,任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老实说,庞系成员待他仁至义尽,其中晏骄、齐远之流更是热心快肠,任泽感激不已。但唯独这位出身高贵的图大人,任泽却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好像一直都这么淡淡的,既没有表现出厌恶,更没有欣喜,好像,好像任泽就只是路边的一棵树,树上开的一朵花,没什么值得留意的。
可此刻图磬却突然说了这么老长一句话,任泽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努力平静道:“大人看见了?”
顿了顿,任泽又狠狠吸了口气,坦然道:“我不后悔。”
本以为会迎来疾风骤雨,然而那位图大人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点儿古怪。
任泽微怔,莫非自己猜错了?
良久,才听图磬道:“男子汉大丈夫,既放不下,何不建功立业,来日求得圣人恩典。”
官妓不得无故赦免复籍,但若真有一个人愿意用大功劳抵扣,圣人必然也乐得顺水推舟。
这是图磬跟任泽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像极了一串闷雷,笔直的炸在他脑海中。
图磬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就走。
那头白宁见他迟迟不跟上,也不随众人进去,只是立在门口等着,“做什么去了?”
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图磬眉梢眼角的冷硬瞬间柔和下来,“无事。”
如今他将为人父,好些原本模糊混沌的东西都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些曾无比陌生而遥远的情绪如同春日里疯狂生长蔓延的蓉芽嫩草,用力的将他与这纷纷扰扰的尘世拉近了。
两人相携走了几步,图磬忽轻笑一声,低声喃喃,“我竟也管起闲事来。”
“什么?”白宁本能问道。
“没什么,”图磬笑笑,戏谑道,“只是在想,若白夫人今夜又想吃剩菜了可怎么好?”
白宁面上绯红一片,屈肘往他胸腹处捣了一下,“呸!”
——
驿站的主要功能就是缩短距离,只是取直线,根本不管什么风景人文、居住舒适,所以相当一部分的地理位置都很偏僻,就比如眼前这一处。
荒郊野岭本就供应不便,北方冬日又万物萧索,所以哪怕驿站本身修建的不错,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吃的。
庞牧一行众人身上基本上都带着点儿爵位、官位,驿站的人好像还是头一次一口气接待这么多大人物,难免有点惴惴。可他们费尽心思搜罗半日,端上来的也不过些萝卜白菜之流。
好在这些贵人们并不挑剔,用的竟还是自己随身带的一口古里古怪的大锅,也不知往里头加了什么,不多时,咕嘟冒泡的汤汁里就开始散发出一种神奇的酸辣香气。
众人才要吃饭时,驿站的人过来通报,说刑部尚书邵大人今天早上派人送了书信过来,人还等着呢。
庞牧一听这个名字就条件反射的头疼,犹豫了下才无奈道:“叫进来吧。”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笑眯眯的,庞牧竟还认得他!因为当年邵离渊追着骂的时候,差不多就都是此人随身伺候……
“既然早上就到了,怎么不在我们进门时就过来?”
那人笑道:“大人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不着急,左右算得这两日诸位便会经过此地,就叫小的在此等候。”
说着,又重点看向庞牧,表情诚恳道:“若公爷有什么问候的肺腑之言,正好小人也一并带回去。”
众人哄然发笑,庞牧果断道:“我没有!”
那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大人之前就说公爷瞧着豪放不羁,实则是个面皮儿薄的,必然不愿意承认的。”
众人头一遍还没笑完,又被这话逗得笑了第二回,一个个东倒西歪的。
庞牧充分理解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没好气道:“信留下,人滚蛋,我看了你就烦。”
那人倒也不再气他,麻溜儿走了。
屋内笑声环绕,庞牧木着一张脸拆了信,都做好被刺的准备了,没想到这一回邵老头儿竟难得没有公报私仇。
“笑完了说正事,”他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将信纸传阅诸人,又主动替还没轮到的人解释说,“赫特部的人上月月底就到了,每天都递牌子想要求见,但圣人都不曾理会,如今还被晾在驿站里。”
其实先帝在世时,与大禄朝交好诸国都有专属驿馆,但后来战火烧起,先帝一怒之下就给撤了,所以现在但凡外部、边国进京朝贺,也都只能跟大禄官员一样挤在驿站内。
但这里头可操作的空间很大,若是双方关系友好的,不仅可以得到最宽敞舒适的院落,而且能很快得到陛下召见,并顺势入城,更换到另外一些更加体面的住所。但若是关系尴尬的……
图磬哼了声,“晾着吧。”
他们都是跟赫特部的人打过仗的,对那些人自然没有好性儿。
晏骄小声问道:“就是上回咱们坑过的其中之一吗?”
庞牧忍笑点头,“是。他们倒是捏着鼻子认了,听说还临时多追加了不少财物,更准备忍痛割城,可没想到圣人压根儿懒得见,估计这些日子吓都吓死了。”
若圣人痛快接见了,那么这件事就此揭过,偏偏就是这么晾着,天晓得会不会再临时发难?
晏骄唔了声,忽然想起之前他说过的小郡主,又饶有兴致的问道:“我记得以前你们说赫特部是想来和亲的?”
“国都降成部了,和什么亲,”廖无言看完书信,顺手递给图磬,闻言嗤之以鼻道,“说好听点叫上供,不好听的就是献俘吧。”
晏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八卦兮兮的追问道:“那小郡主长得好看吗?是要入宫为陛下妃嫔吗?”
“西北蛮荒之地,整日风吹日晒的,能好看到哪儿去?”齐远不屑一顾道。
“妃嫔身份过高,况且圣人也不想要,”庞牧道,“倒是几位皇子都长成了,年岁也与那什么陂刹郡主相仿。”
晏骄:“……”信息量好大,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陛下您不想要还巴巴儿叫人过来,摆明了遛着玩儿么。再说了,您不想要就推给儿子?果然是亲父子!
她又将那奇怪的称呼念了几遍,“破傻郡主?”
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大聪明的亚子啊。
众人都被她诡异的发音逗笑了,齐远笑的尤其欢快。
庞牧哈哈笑了一场,细细跟她掰扯,“你如今也入朝为官,这些事多知道知道没坏处。”、
截至目前为止,圣人膝下满十二岁的皇子一共三位,长子、次子分别为贵妃、皇后所出,身份高贵,风评也不差。而三皇子则是一位家世普通的嫔所生,大约是自知登基无望,娘儿俩过的就很嗨皮。
“他很有点儿不务正业的意思,”说起这位三皇子,庞牧表情十分微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吃喝玩乐件件在行,唯独读书习武没个正行,终日只是开球赛、办宴会,陛下也很头痛。”
不过大约也因为三皇子胆大包天,胡闹惯了,圣人还挺习惯替他收拾烂摊子,两人之间甚至比大皇子和二皇子来的更加亲昵。
晏骄隐约有点明白了,“所以这次要献身的就是三皇子?”
前头两位皇子那样的出身和风评,肯定不可能娶个边陲部落的外族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