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过夏侯星。
据说是夏侯世家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 也是夏侯山庄的继承人, 擅使千蛇剑,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比起他的威名来, 坊间流传更广的却是他的爱妻之名。
据说夏侯星和他夫人薛氏青梅竹马,自从娶妻之后, 就再也不肯把眼睛落在别的女人身上,据说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把夫人带在身边, 据说他在西湖一掷千金,几乎将身家花去大半,只为了给夫人建一座二十层高的摘星楼。
我觉得江湖传闻还是很有一些可信度的。
至少我这么个大活人坐在这两夫妻的对面,除了薛可人会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之外,夏侯星连看我一眼都欠奉, 只对着薛可人露出温柔的神情来。
我绝不认为这样的男人算是好男人, 因为他这样的态度太容易得罪人, 武功又不算高明,也许不知道哪天就被人打死了。
夏侯星的幸运在于, 我不是那种会因为别人对我的态度不好而随随便便杀人的人。
夏侯家的侍童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兔腿用匕首分割成指肚大小的肉块,盛进盘子里端给夏侯星,夏侯星又用竹签子扎了肉块喂给薛可人吃,全程没有让侍童碰到薛可人一片衣角。
我就简单得多了,侍童递给我半扇烤兔肉,又给了我一个盛了半筒水的竹筒。
老实说, 烤得真香。
不多时夏侯家的侍从就将我的帐篷搭好了,薛可人和夏侯星并不住帐篷,他们的马车很大,足够两个人睡下。
我躺在宽敞的帐篷里,枕着软软的枕头,安然地闭上眼睛。
然后又睁开来。
我听见马车那边有动静。
先是一点衣料摩挲的声音,随即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灵活地避开了守卫,朝着最外围我的帐篷走来。
马车里只睡着薛可人夏侯星夫妻。
我判断来的人是薛可人。
毕竟就算不算上体重呼吸这种一听就很明显的动静,夏侯星也决不是那种会在半夜三更摸到客人帐篷里的人,除了对着薛可人,他看谁都跟看着猴子一样。
穿着黑衣的薛可人悄悄地钻进了我的帐篷里。
然后和我对上了视线。
她那双星辰般璀璨的眸子里带着点点泪光,像是来求助的小动物。
说实话,她的演技比慕容秋荻要差得多了。
但看在烤兔肉和帐篷的份上,我决定配合她一下。
我把声音压成一线传进她的耳朵里,问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薛可人起初听到声音,很是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当发现这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时,脸上蓦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
她拉过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帮我,逃出去。”
我不是很意外,毕竟一个女人半夜偷偷摸摸出来找一个陌生人,总不可能是来借草纸。
我想了想,问道:“是夏侯山庄有你害怕的人,还是讨厌夏侯星?”
这两种情况当然是不一样的,夏侯星虽然在我眼里一般,但不得不说,通常情况下他是很多女人追逐的对象,毕竟他有权有势长得也不坏,更难得能做到一心一意,这世上多的是像谢晓峰那样见一个睡一个,睡了还不负责的男人。
薛可人的脸上露出一种哀怨的神情,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我恨不得他去死。”
这个他自然是指夏侯星。
我没有再多问下去,只道:“你准备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一程,就当是还了今晚的情。”
虽然这个宽敞的帐篷我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但兔肉我是吃进肚子里去了的。
薛可人的眼睛亮极了,在我手心里写道:“神剑山庄。”
我眨了眨眼睛。
我问她,“你要去找的人,在神剑山庄?”
薛可人点点头,这一刻她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要亮,像是真正的星辰一样。
我再次确认地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谢晓峰?”
只是听到谢晓峰三个字,薛可人的脸上就露出了一抹极漂亮的红霞,眼里满是爱恋之色。
这个姓谢的有毒吧?
我简直匪夷所思,但薛可人明显是被浆糊糊了脑袋,我跟她之间没什么交情,只有半扇兔肉的买卖,我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我就送你到神剑山庄。”
神剑山庄离这里不远。
我抱着薛可人离开帐篷,忽然听见马车那边有隐隐的响动。
我问薛可人,“你把夏侯星怎么了?”
薛可人温柔地笑了,说道:“我能把他怎么样?他有避毒珠护体,又对杀气警惕得很,我连根能刺死他的簪子都没有,我只是趁他睡着了,把他绑起来而已。”
我带着薛可人在竹林里飞速掠动,又问她,“夏侯星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薛可人的笑声更加清脆,更加温柔,却带着刻骨的怨恨,她反问我道:“假如一个女人嫁给一头猪,一条狗,她难道会因为这头猪,这条狗待她好,心甘情愿地去跟畜生过日子?”
我知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因为我发觉再问下去可能又要说回谢晓峰。
也许在薛可人的眼里,只有谢晓峰能算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其实我颇能理解谢晓峰,当一个人同时拥有无敌的武功,俊俏的容颜,年轻的身体时,人很容易放纵自己。
天下第一不仅是个名声,更是一种倚仗,拥有它的人能够比天底下权势最大的纨绔都嚣张,不管杀多少人,杀什么人,都没人能来找你报仇,不管玩弄多少女人,抛弃多少女人,都没人有能力找你的麻烦,不管做什么事,好的还是坏的,都没人能让你承担后果。
在很多人的眼里,这样的人很有魅力。
但在我看来,这便是心境配不上实力了。
真正的强者绝不会以放纵为乐,欺压弱者为趣,心有标尺,做事才有分寸。
但我不会跟薛可人说太多。
一个沉浸在情爱里的女人很难听得进别人的话,何况我跟她又不是很熟。
我带着她离开了竹林,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我的马没有带。
我问薛可人,“你有没有藏过私房钱?”
薛可人大约先前是准备拿钱收买我的,闻言笑了笑,说道:“只要你送我到神剑山庄,这些都是你的。”
她从怀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在我眼前一晃,却并没有什么得意的意思,显然这些钱财在她眼里不值一提。
薛家分明已经破败了十几年。
我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同情那个夏侯星。
我带着薛可人飞了两天三夜,有两夜都宿在野外,一夜宿在客栈里,她并不像在夏侯星身边时那样挑剔,即便晚上睡在野地里,也只是用帕子遮了脸,怕蚊虫咬伤。
我和薛可人在第三天的中午赶到了翠云峰神剑山庄。
前些日子神剑山庄传出了三少爷病故的消息,结果没过多久神剑山庄的现任庄主,也是谢晓峰的亲爹谢王孙就出来辟谣,说他儿子没死,活得好好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谢晓峰又回去了。
薛可人在前一天晚上好好地打理了一下自己,不仅用价值百两的花露沐浴过,还花了千金请来最好的绣娘连夜为她赶工,制了一身新衣,首饰更是个个精美。
她拆下妇人的发髻,换了少女的装扮,如果不是先前知道她已嫁人三年,怕是当真要以为她还是一位未出阁的少女。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跟着她进神剑山庄。
我在绿水湖前等了两天,没等到薛可人出来,却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夏侯星。
一见到我,夏侯星的眼珠子都红了,他大概不擅长骂人,憋了半天,只指着我说了一句:“贱人。”
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但并不想认领这句话,只道:“你家夫人不肯和你过日子,求我带她来这里,是她负你不是我负你,我看你年纪轻轻大好年华,还是早点想开吧,心都不在你身上的人,留着只是折磨你自己。”
夏侯星不肯听我这个老人言,他气得浑身都在颤抖,拔出千蛇剑,只对着神剑山庄内大声喝道:“谢晓峰,薛可人,你们给我,滚出来!”
这一嗓子带了十足的内力,吼得大概整个神剑山庄都能听见。
但夏侯星本人的实力却只和曹冰在伯仲之间。
人的潜力果真是无穷的。
不出所料的是,薛可人并没有出来,出来的人是谢晓峰。
握剑的谢晓峰仿佛和扛粪的阿吉完全是两种人,他一身白衣,一柄华美至极的长剑,恍若天神。
他的目光起初是落在夏侯星身上的,但只是一眼,他就看到了我。
那种冷漠得如同面对仇敌的眼神缓缓变动了一下,我觉得他可能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大嘴巴子。
夏侯星一剑横出,厉声喝道:“谢晓峰,你淫人妻女,十恶不赦,今日夏侯星就算是死在这里,也要用血染红这片绿水湖!”
……这个小伙子当真不会说话。
谢晓峰的视线从我身上收回,对夏侯星叹道:“我和可人之间没有关系,你何必来找死。”
夏侯星气得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他喝道:“还在狡辩!”
谢晓峰说道:“你可知道,可人根本不爱你,她当初嫁你,是被家人逼迫?”
夏侯星气到极致,反而冷笑出声,“她不嫁我,难道要像那些女人一样与你缠绵几度,再被狠心抛弃,家人不容,世道轻鄙,在旁人的指指点点里过上一辈子?”
谢晓峰的神情很是淡漠,他道:“男人可荒唐,女人便不可风流?”
夏侯星已然一剑袭去。
夏侯星这个人吧,怎么说呢,吵架吵不过谢晓峰,打架也打不过谢晓峰。
他的剑号称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耍起来极为漂亮。
然后他第一剑被谢晓峰格开。
第二剑被谢晓峰打偏。
第三剑已经轮不到他出,谢晓峰一剑斩出如银龙,直捅他心窝。
在夏侯星的心窝子被捅穿之前,我用玉箫飞旋出去,格开了谢晓峰的剑。
夏侯星倒退三步,英俊的脸庞上满是冷汗,苍白中犹带几分绝望之意。
我看向谢晓峰,谢晓峰也看向我。
我收回玉箫,对谢晓峰说道:“他妻子跟你跑了,来要说法,你不该杀他。”
谢晓峰说道:“我对敌之时,只知全力以赴。”
我有点理解,但不是很理解。
我看了看跪倒在地上,一手握着剑,眼里已经有了死志的夏侯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拔出了血河剑,指了指谢晓峰,说道:“我跟他比一场剑,我赢了,你别死,回去整理心情和薛可人和离,好好过日子。”
夏侯星呆呆地抬起头看着我。
谢晓峰顿了顿,说道:“我接受。”
我望了一眼手里的血河。
我记得有个人曾跟我说过,血河是这世上最好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