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止不住牙关打颤, 努力镇定地道:“你已经被官府盯上了!现在还敢犯案那就是自找死路!”
“官府?我在大运河混了那么多年,还怕那些饭桶?”
正在此时, 原本寂静的金阳河支流上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摇桨声,在夜间回荡更显惊悚。相思背脊发寒,他却喜出望外,一把拖住她的手臂就朝河边而去。
相思惊慌失措,奋力挣扎着呼救连连, 那人叱骂了几声见无法遏止, 索性掐住了她的咽喉,想让她无法发声。
她就这样被死命拖拽向河边。
她不敢想,如果被带走会是怎么样的下场。于是发疯似的踢他踹他,不顾身体剧痛拼命挣扎, 手臂都快被拗断了的时候, 终于滚到了冰凉的荒草丛里。他又扑上来, 按住她的后颈拖她走,相思的手死死抓住杂草草根, 手指尽被割裂。
血珠洒落碧草间。
“林山,还在搞什么?!”船夫低声咒骂,“再不走我可不等了!”
他这才吐了口唾沫,揪住相思的长发:“妈的, 不肯走就去死!”
说罢,竟拽着她,将脸猛地按到了水里。
冰冷的水灌进了她的口鼻。
她再也无力呼救,大口大口地呛着, 神志渐渐迷离。
后颈处的手冷硬如铁钳,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是一点都不甘心。
她还什么都没得到,只是经历了十年的沉沦,就要这样断送性命?她贪婪,想要重新有个平静的家,想要有个能够听她讲话、唱歌、弹曲,甚至容许她发脾气不开心,却不会强迫她欢笑、起舞、敬酒的男人,安闲生活,希望还会有两三个孩子,彼此相依相伴,就像她和馥君……
但也许,只要能遇到爱慕之人,即便只有二人同在这滚滚红尘走过一程,无论是否有缘能同行至最后,也不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滚烫的眼泪与冰凉的河水交融,瞬间没了温度。
“在那里!”
突然间,远方声音嘈杂,凌乱的脚步飞快迫近。按住她的那个人正想逃跑,被人猛然扑倒在地,发出了嘶喊。
沉闷的搏斗声一下下撞击着夜色。她像濒死的鱼一样被人拖出水面,头发衣服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周围吵吵嚷嚷的不知有多少人,她想睁开眼,却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身前,随后,伸出手,用力地把她脸上的血水抹去。
“附近有没有藤萝能把她抬回去?”熟悉的声音高扬起来,带着愤恨与急躁。
又是一通混乱,随后有人回报说四周只有枯树杂草。
她虚弱不堪,忽觉腰间一紧,就被横着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一瞬间。
相思呼吸一促,下意识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江怀越微微一怔,没有避开。她紧闭着眼,只觉周身疼痛,劫后余生的悲欣交错激发了更复杂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靠在他怀抱间泪水倾泻。
他的衣襟被打湿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涩感。
“督公,人抓到了!”捕头抓着被打的满脸血污的林山和陈三郎过来了。
他紧抿着唇,看都没多看一眼,抬脚就狠狠踢向林山。
林山这亡命之徒却放肆大笑:“我说怎么看上去不像爷们,原来是太监!”
“大胆!”捕头厉声呵斥。
林山却还在故意怪笑,嘴角流出血沫。
本来已经转身离去的江怀越猛地回头,用力踹向他的小腹以下。
一声惨叫,林山嘶声倒地,痛得打滚。
“不是爷们吗?这都受不住?!”
他冷笑着,抱着相思离去,脚步迅疾又沉重。
*
他把相思带回了净心庵内院,让小尼姑善缘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命人找来止痛散瘀的药膏,给她抹上。
继贞听闻林山和陈三郎都已被押回顺天府,一下子跪倒在地,眼泪簌簌而下。只是江怀越无心理她,吩咐捕快严加看管之后,反身回到了院内。
推开门,室内只燃着幽幽青灯,原先那种馥郁的檀香味倒是早已散去。他走到床边,相思背朝外面躺着,肩膀微微起伏,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及腰的长发还未干透,末梢带着湿润,尤显墨黑。
他站在那里,在寂静中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转身想要离去。还没走几步,却听后方传来低微的啜泣声。
很轻,几不可闻,可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江怀越转回去,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还痛得厉害吗?”
相思躺在床上,没有回应。
他觉着自己的问话有些多余,又补充道:“我刚才吩咐善缘替你看过,好在都是外伤,筋骨应该没断。”
话语在空冷的房间里凝固。她还是不出声,只是时不时抽泣一下,让江怀越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肯定被藏起来了,但一时没找到地方。后来发现床板异常,就下了通道寻找而来。”他心平静气地解释,可是听的人却平静不了。
“督公还记得当初叫我来协助,我只多问了两句,您就很不耐烦地训斥,说什么既然派我出去,自然会保证安全,万无一失。”相思背对着他,声音很是沙哑,与平时截然不同。
江怀越没话可说,自己确实夸下海口,甚至说,当时根本没把所谓安危放在心头。白天来过净心庵之后,虽然觉得善莲有点不对劲,可当时看到相思好端端的,又放了心。
他还记得,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朝他说了两个字:过夜。
于是他估计白天不会出事,庵堂的人之所以要留她过夜,必定是在夜间才有所行动,所以天黑之后,就带着顺天府的人找借口闯了进来。然而千算万算还是晚了一步,地道狭窄弯曲,他和随从们火速赶到河边时,看到相思动也不动地伏在水中,竟有呼吸顿促之感。
抱她回来的路上,他迫使自己直视前方,不敢分心,回到内院后,在灯光映照下,他清楚地看到了相思那带着血污和泪痕的脸。
那一瞬间,心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一刀,只是他不能显露任何情绪,依旧很平静肃然地处理了余下来的琐事,这才又一次回到这里。
而如今看她背对着自己躺在那儿,孤弱中带着负气,近乎平静的质问头一次让他感到了惭愧。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道:“是我失误,没能及时赶到。当初叫你来,你也曾经问过我,是否能有所奖赏……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相思突然吃力地坐起来,苍白着脸,乌黑的眼睛直盯着他,目光像冰锥扎进他心口。
“您以为我是躺着装柔弱,为了向您讨要赏赐?!”她从未这样愤怒,嘴唇都发白,“我在督公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愕然,心里积蓄的后半句话就此被打压了下去。
——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找来给你。
他觉得这是对她的回报,他知道相思不会要钱财,要珠宝,可他也不知道她会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什么,才会让她高兴。只是这样承诺着,如果她有想要的,想得到的,尽自己的努力替她实现,这,应该是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好回报了吧?
可她没听完,或者听完了也不会领情。
江怀越心情郁结,他没做解释,只反问道:“当初不也是你自己说事情完成后,希望得到赏赐吗?”
“可我现在不想说这些!”相思愠恼起来,狠狠心直截了当,“督公你,怎么会这样不近人情?!”
江怀越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也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
看似毫无感情的话语,却让相思心头无端泛起寒凉。
她不知道江怀越曾经经历过什么,才会是现今的性情。脸上的伤处胀痛得厉害,她想哭,硬是忍住了,感觉说话都艰难。“我伤成这样了,您也不会说几句好话?冷冰冰地问我要什么,好像是我要跟您谈条件一样!”
很少有人敢这样指责他,他心里满是积蓄已久的情绪,沉得让人难以言说,如厚重乌云覆压了天际,只剩一线空白。
“我觉着那样……是可以给你最大的补偿。或许是我词不达意,并非认为你是趁机要挟。”说完这句,他再也没有心情过多解释,沉默着坐在了一边。
寂静之中,气氛尴尬而难堪。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声音:“督公!那个继贞招认了!说先前失踪的妇人都是被她卖去了外省!”
*
继贞还没被送去顺天府就主动招认,据她说,甄氏当时和丫鬟佩兰去弘法寺拜佛,出来后到茶摊休息,也是经由侯氏劝说,又来到净心庵求子。
净心庵香客不多,继贞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财,伙同人贩子陈三郎将到庵堂过夜的女子迷晕之后,都卖到了南方。
江怀越听完继贞的交待后,原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可是兜兜转转心里不定,最后还是沉着脸回到内院。
还端来了温水和手巾。
相思见他推门而进,不由也感到意外,他默默无言地在窗边把温热的手巾拧干了,递给她。
她犹豫着没有伸手。江怀越低着眼帘,慢慢道:“嘴角都肿了,敷一下,可能会好些。”
相思靠在床头,看着他那依旧清冷的样子,竟品出了几分不情不愿与欲说还休。她这才慢吞吞接过手巾,轻轻敷在脸颊,痛得又蹙紧了眉头。江怀越看看她,沉声道:“时候不早,你赶紧休息吧。”
她的视线落在江怀越衣袖间,就连简单的银丝滚边都让她出了神。江怀越却不理解,还以为她在无端发呆,皱眉又重新说了一遍。相思这才回过神道:“啊?我,我现在脑子乱的很,睡不着……对了,你刚才出去问到什么了吗?”
江怀越本来想走,可见她这样问了,只好把继贞说的内容告诉了相思。她听完之后首先就提出异议:“那个林山已经对我说是他把甄氏的丫鬟杀了,至于甄氏到底是死是活,倒是没讲。”
江怀越斜睨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接话茬:“继贞的意思是所有女子都被卖到南方了,而且她说林山只是协助她下了迷香。”
相思愤然:“怎么可能,那人一看就穷凶极恶,继贞为什么要维护他?!”
江怀越淡淡道:“那就不得而知了,她既然如此,想必是不肯说出真相。”
“她和林山……会不会是情人?”相思犹豫着问。
他挑起眉梢:“为何?”
“不然为什么把他窝藏在庵堂,出事了又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江怀越打量她一下:“他们两个年纪相差将近二十……”
相思却不以为意:“那有什么,话本里比这还惊世骇俗的都有,别说老少了,就连男人和男人……”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本来还是面无表情的江怀越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看她,清了清嗓子:“倒是看不出来,你还读那些东西……”
“别人讲给我听的!”相思马上补充,然而好像无济于事,江怀越仍旧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她不服气地道:“我就不信您一点都没看过!”
“我会看那些?你当我闲得发慌?”江怀越好气又好笑,“满脑子不知道想些什么!”
她红着脸垂下眼帘,经由这一转折,之前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转换成莫名的诡异暧昧。江怀越静了静,又道:“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休息吧。等明天,再一起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