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无边的草原上, 军士们都被那传来的消息炸得惊醒过来。范翕和太子范启立在军队前,当太子白着脸读出竹简上的字时,范翕已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从范启手中抽走了竹简自己看。
范翕试图从竹简上看到有关玉纤阿的任何信息。但是自然没有。
这传来的信息已经是两日前发生的事了。化身月奴的玉纤阿在传信员眼中自然毫不重要, 哪怕她真的出了事,也不会有人记起来。
范翕握着竹简的手指用力, 一时心中茫然, 一时那熟悉的钻痛感又涌上心头, 让他喘不上气——所以他早说了, 战事难测, 她就不该跟上来。可她就是不听他的话, 就是要过来。
她那般貌美,若是落到……他要怎么活。
范翕心中悲怆萧索, 然他此人的特性, 便是越弱,就越强。他捏紧竹简,抬头便看向太子。范翕说:“兄长, 我们得撤兵, 回援城父,去救……嫂嫂!”
太子回头, 他脸色依然苍白,眼神却有几多不确定。
范启迟疑着说:“只要再一日,我们就能彻底让九夷兵退鲁国。这个时候,我们不该乘胜追击么?”
范翕:“……”
他眼眸微锐, 寒气顿现。顾不上上下尊卑之分,俊逸的少年公子上前一步,扣住太子的手腕用力。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殿下,后方更重要,太子妃的安危更重要。你若是不回头,日后必然后悔!”
太子默了片刻。
身边军士们体会到太子的难处,一方是军政,一方是妻子。天下大爱和小家之爱,在太子眼里总是难取舍些。他们心中叹气,又觉得公子翕未免儿女情长,太过柔弱。在九夷大军面前,妻女实在不重要。
他们纷纷上前劝太子:“殿下,不能撤兵回去!只要一日!只要一日我们此行便赢了!”
“殿下,您要想想我等军人!我等连续六七日所吃的苦,怎能就这样算了?”
范启抬手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
他回头看范翕。
他低声,以他兄弟二人间才懂的私密感情问:“我该回去救援城父?否则我会后悔么?”
范翕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你若是不回头,日后你必然会后悔。”
范启沉默许久。
再回头看一眼面前殷切盼望着他的军士,他闭眼,脑海中努力想了想祝吟……断断续续的,他心里也感觉到一丝丝极弱的钝痛。他睁开了眼,吐口气,下了决定:“回城父,救太子妃!”
将军们:“殿下三思!”
太子淡声:“回城,勿再议。”
转身入帐,放弃追攻九夷,而是转身回援。
——
范启骑上马时,与范翕目光对视了一下。骑在马上,七弟腰背挺直,目光锐寒,睫毛轻轻颤抖。公子翕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放松,他盯着灰蒙蒙的前方,眼中早已织满了愁绪。
太子看出范翕比自己更心急太子妃。
他一时感动,一时又羡慕范翕的这般情意。
因他自己是没有的。
范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而他对所有需要用到感情的事,都仅仅是知道自己该这么做。他凭着理智去感情用事,很多时候他便会迷惘,便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选择。
例如他少年时就与祝吟相遇。那个温柔的、言笑晏晏的小女郎少年时就让他很开心。
可是他觉得没什么,仍然娶妻生子。
只是心里空落落的,过了很久后,他才想明白他当是不喜欢的。然而他内敛温和,感情淡漠,即便不喜欢,就那般过下去也没什么。他与前太子妃相敬如宾,前太子妃当也能感觉到自己夫君的外温内冷,当也是渐渐对他失望,以致绝望。
只有祝吟不怪他,只有祝吟能让他感觉到他的心是跳动的。
之后前妻病逝,他便求了父王,说自己要娶祝吟。又是靠祝吟提醒,他才能去注意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的敏感心事。以前在东宫时,祝吟与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的关系,都比他要亲昵许多。而离开周洛后,他和祝吟在一起,派府上武士将一双儿女送去前妻舅家保护起来。
这些有些是靠他的理智判断,有些是靠祝吟的提醒。
他不太能体会到那种感情。范翕与他相处了这么久,或许微妙地有些感觉,但是范翕当也不确定。只有祝吟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她不怪他,反而包容他,安慰他,并帮助他……
范启握紧手中缰绳,微微吐口气。他再一次感觉到心口微弱的钝痛——
他不想后悔。
不想又隔了很多年后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所以他要回去,他要救祝吟!
——
时间回到两日前,城父被九夷一支军从后方所破。留守的将军立刻组织兵马护城,在城中与闯入的九夷兵开战。九夷军马目标明确,这一次就是要掳走太子妃,好用来胁迫大周太子退兵。
得到府门被破的消息,大肚便便的太子妃就被军士护着转移地方。
同在一屋,被太子妃叫去问话的玉纤阿就没人关注了。只太子妃被人护走前,招呼他们:“快些跟上,躲起来!别被九夷军发现了!”
一片混乱中,玉纤阿沉思一下,没有跟上护着太子妃走的军士,而是小心地出了屋。她看院中人来回跑动,张皇无措。她躲着人,沿着墙的边边角角走,几次和杀戮擦肩而过。逃回范翕所住的院子后,玉纤阿见服侍范翕的那些仆从也在此时逃得没了影。
她不关注他们,而是小心地躲回了范翕所住的屋舍。她翻自己那个被范翕强行带回他屋舍里的包袱,从包袱中翻出了泉安还留下的最后一张假面具。之前范翕不许玉纤阿再戴那种伤脸的东西,玉纤阿留了个心眼,还是藏下了那最后一张面具。
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她心脏砰砰跳,却还是躲在屋中,冷静地做了一系列准备,谨慎地将这最后一张面皮戴上。
她自知自己的美貌太出众,哪怕扮作男儿、哪怕给脸上抹了污渍,她也不能完全放心。
她匆匆地戴上面具,将自己的脸变得寻寻常常,然而她心跳极快,又找不到束胸的束带。好在她这些日子确实吃了很多苦,比以前瘦了很多,穿着小厮的服饰,即使不裹束带,胸也不明显。
出去后,当是一个寻常无比的少年小厮。
玉纤阿换完妆容,从门中逃出。她观察情形,欲从府中后门逃走。一路躲躲藏藏中,她在快到后院门的时候,与先前的太子妃撞上。看到九夷人的身影,玉纤阿机敏无比地躲在树后,小心观察。
见先前护着太子妃的那些人竟全被杀了,三两匹高头大马从后院门闯了进来,骑在马上的人尽是威猛高大的九夷人士。
太子妃蹙着眉,脸色惨白,她捂着肚子跪在那几匹大马间,看上去情况不太好。
骑在马上的人高声:“她定是太子妃了!我们找遍了,这府上全是男的,女的年龄都很大了,不可能是太子妃。只有她……嘿嘿,这太子妃竟然怀了孕啊!我们赚了!”
玉纤阿捂着心脏,看祝吟捂着肚子呻吟。
玉纤阿微微拧眉,她并未生育,也没有怀过孕,但祝吟肚子那般大,还受此惊吓,情形看起来不太妙。然玉纤阿知道自己的能力,她一个弱女子,她哪有本事救太子妃?
只是……玉纤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心想祝吟是太子妃啊。
是范翕兄长的妻子。
她若是帮了太子妃度过此关,太子是否会感谢她,器重她,支持她?
只是念头稍微这么一动,玉纤阿便动了心思。如范翕所料,她向来大胆,向来迎难而上。只有一个可能,就让她心中血液跳得滚烫,让她在脑中琢磨着想自己该如何做了。
那几个九夷人围着太子妃哈哈大笑,院门口一个武士进来,看到此景后大怒,喝道:“尔等小贼!”
那武士冲出去救太子妃,却被骑在马上的九夷人三两刀便杀了。祝吟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凄声:“不要杀了!我、我与你们走……”
九夷人哈哈大笑:“果然是太子妃!”
正要将此女掳到马背上,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仆从。那仆从冲来的极快,又是对着太子妃,倒让九夷人疑惑了一下。再要下杀手时,那小厮已搂着太子妃痛哭求饶:“你们不要这样对待我们女君!我们殿下会心疼的,我们殿下对我们女君那般好……我们女君怀了身孕,若是落了胎,我们殿下会疯的!”
这小厮抱着太子妃哭泣间,泄露了两个信息:
一,太子深爱太子妃;
二,太子妃不能流产。
九夷人不是傻子。
闻言就迟疑了一下。
拿着一个太子妃可以威胁太子。但若是太子妃流了产,大周太子还会那么好说话么?
大周太子看着温和无比,但这些日子双方交手下,九夷人已看出这太子恐也是个冷酷无情的狠角儿……九夷人还犹豫时,那个抱着太子妃哭的少年仆从就抬起了脸,眼中泪汪汪,哽咽道:“各位郎君,求你们让我跟着照顾太子妃吧!昔日都是我照顾我们太子妃的……”
被那少年抱着哭了一排、手捂着肚子又慌又痛的太子妃祝吟茫茫然然的:这位少年是谁?
太子何时让这个少年照顾过自己了?
她不解时,那少年低头,对她轻轻眨了下眼。那眼如杏仁,又黑白分明,含着水光雾气重重,格外美丽。这一双眼让祝吟惊艳,紧接着祝吟就打个哆嗦,想起来了:这不是之前自己想劝那个离开公子翕的少年小厮么?
那小厮生得俊美,有几分女相。不光脸蛋清秀,眼睛还格外漂亮。
而眼前这搂着她的少年,脸蛋平平无奇,眼睛却明亮动人……祝吟想到了公子翕这批仆从刚入府那日,自己看到的相貌普通、眼睛却好看的少年了。
原来是他!
但是太子妃震惊又迷茫了:公子翕喜爱的少年,这么奇怪么?为何脸会变来变去?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太子妃没有开口。
玉纤阿凭借着哭泣和求饶,硬是打动了不耐烦的九夷人。因怕大周将军随时赶到援助,九夷人不敢耽误,干脆将这个太子妃和小厮一道掳走了。他们这些军人当然不耐烦照顾一个孕妇,但是那掳来的小厮,不是说他擅长么?
就当给这大周的太子妃抓一个服侍的人了。
啧,大周女子就是娇贵。
——
九夷这支军队匆匆逃出了城父,继续绕行,先向北,再向东。一方面怕碰上太子的兵马,一方面是绕远路和九夷的大部队汇合。
这支军队的人,对这个太子妃没太多感觉,却对那个掳来照顾太子妃的小厮分外感兴趣。
原因是,玉纤阿足够机灵。
不像那个奄奄一息、白着脸发抖的太子妃,这个小厮被掳来他们军队,丝毫没有娇弱拿乔。玉纤阿第一晚就主动帮他们搬灶做晚膳,采用的是大周才会用的那种烹饪手法。本来这批九夷军人怕这小厮下毒,派人一直盯着小厮。
但连续两天的饭都是小厮准备的。
且小厮讨好他们,说话柔和温吞,也不乱打听不该打听的。
他们让那小厮去照顾自跟了他们就开始发烧的太子妃,他们派人偷偷观察,发现那小厮照顾太子妃的手法倒是熟练,就是态度不够恭敬。比如玉纤阿拿着一条热毛巾,并不自己给太子妃擦汗,而是让太子妃自己擦。
这般有些虐待太子妃的意思。
九夷人目光微微一闪。
次日再打听时,他们便从玉纤阿口中听到了一个太子拿下了他的一家人,逼着他去照顾太子妃的故事版本。玉纤阿骑在马上,认真编着她的故事,并低头抹泪:“太子进了城父,就要我们百姓派自己家的女儿当侍女,去照顾太子妃。若是不愿,就要杀了我们全家。我们家实在没有女儿,那些人就看我还年少,便说无妨,让我去。我父母都在太子手中,我怕太子杀了我家人,只好来照顾太子妃了。”
九夷将军感兴趣问她:“如此说来,你倒是恨太子,不恨我们九夷人了?”
玉纤阿作出迷茫状:“我也不清楚。我都没见过你们啊……”
看她这个傻样,九夷军人轻轻哼了一声,觉得这么个小人物,无足轻重。
因这个小厮足够老实,对太子妃也不够好,九夷人不到三日,就被这个小厮征服,不怎么防着他了。而晚上,玉纤阿再一次端着饭菜来寻太子妃。祝吟精神不太好,烧退了些,能够看清这个小兄弟的平凡相貌。
她偶尔也能听到玉纤阿和那些九夷人编的故事。
但她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她相信自己的夫君,绝不会逼迫城中百姓来服侍自己。玉纤阿跪在她面前喂她吃饭时,祝吟喃声:“小兄弟,我知你是公子翕的人。你这般机灵,便不要管我了,趁着那些人不注意,你快些逃吧。我是活不成了,却不能连累你。”
玉纤阿眨眨眼。
那些九夷人不再如前两日那般看着她们了,玉纤阿声音便低而柔:“殿下为何这般丧气?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定会来救我们的。”
祝吟苦笑着摇了下头。
她轻声:“他不会来的……我了解他,他不懂这些。”
她目中温柔,星光摇落下,她眼中含着隐隐水雾。她安静恬美,即使落了泪,却并不怪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自来如是,她很久以前就知道……她不怪他,她只是恼自己若就这般死了,多少年过后,他终于想起来这事,那时该多痛苦。
他的感情,总是比旁人要迟钝许多许多。
她多舍不得他那样。
玉纤阿握住太子妃冰凉的手,轻声:“太子一定会来的,即便太子不来……公子翕也会来的。”
她这般说时,目中神情变柔,略有些羞意。
太子妃不相信太子,玉纤阿却相信范翕。范翕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太子妃目色便变得古怪了——一个少年郎,说起公子翕时,露出那样神色?
这少年郎和公子翕的感情……真就那般好?
这少年郎……当是戴了假面皮,来掩盖他的姿色?
祝吟半晌说不出话,那少年低声:“不过我们也不必一味等他们。殿下等我两日,我定能助殿下逃出去。殿下什么也不用做,听我的就是。”
——
玉纤阿没有托大。
她小心谨慎地试探着这批掳走她们的九夷人的底线。离玉纤阿和祝吟交心只过了一晚,就等到了玉纤阿所说的机会。当夜万里无云,星垂平野。后半夜时,玉纤阿悄悄从帐篷中钻出,她对守夜的人说自己要为太子妃熬一碗粥,去用到大灶的时候,玉纤阿作出失手状,放火烧了帐篷。
混乱由此而生。
军人们忙着先扑火,待他们反应过来时,玉纤阿已经抢走他们一匹马,带着太子妃逃走了。
与玉纤阿并乘一马,太子妃坐在后面,看那少年控马的架势,太子妃只觉得心惊胆战:“那些都是军人!我们如何能逃走?你丢下我快些走吧。”
玉纤阿柔声:“总是要试一试。”
她羞涩道:“不过殿下,我才学会骑马没多久,技术并不太好。我要让马儿跑得快些,好不让身后人追上,少不得殿下要跟着我吃些苦了。殿下可能受住?若是受不住,我当想其他法子。”
带着一个孕妇,总是各种不便。
玉纤阿对此并不太了解,是以要询问太子妃。
祝吟捂着自己的肚子,她已经感觉到微弱的疼痛,但她并不愿这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小兄弟因此而涉险。坐在一匹马上,祝吟额上渗汗,脸色白如雪,然玉纤阿若不回头的话,便只能听到祝吟温和而坚定、一点儿颤音都没有的声音:“小郎君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都受得住。”
偏偏玉纤阿回头,看了祝吟一眼。
玉纤阿看到祝吟的脸色,微愕。
她有些不安,正要停下马,祝吟却握住她的手,低声:“没关系,继续逃——若我们重新落到九夷人手中,你我都得死。”
玉纤阿迟疑:“我御马技术不好,不然我们还是停下吧……”
她若是弄丢了太子妃的胎儿,她如何让太子感激自己?
祝吟手从后穿过她的腰肢,稳稳地握住玉纤阿控马的缰绳。玉纤阿手一颤,感觉到身后祝吟的肚子贴着她的腰,她一动不敢动,太子妃汗涔涔的脸,却抵着她的肩膀。祝吟靠着她的肩喘气,握住缰绳,迅速将马提速!
马被一勒,一声长嘶后,跑得更快了。
玉纤阿:“殿下——”
祝吟温柔道:“别怕。你御马不好,我还是可以的。小郎君,御马之术便交给我吧,你指路便好,动动脑子便好。”
玉纤阿抿了唇。
心中有些震撼。没想到太子妃这样能对自己狠得下手。
身后追兵很快追来。
玉纤阿和祝吟骑马在丛林中穿梭,专捡难走的路,好给身后的追兵制造一些麻烦。她们天亮时到了一村子,却见满地尸体鲜血,这些村民竟被九夷人丧心病狂地屠杀,整个村子成了一座空城。
祝吟倚着马喘气,催促跳下马的玉纤阿快些上马,好继续逃。祝吟侧着头,不敢看地上的血渍和身体被砍得一团模糊的人尸体。她催促着玉纤阿,玉纤阿却说不急。玉纤阿那般大胆,竟在一地尸体中走动。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跪了下去。
玉纤阿急声:“殿下快来!你与她换下衣裳吧?”
祝吟愕然,向玉纤阿走去,看到玉纤阿跪在一位面容美丽的女尸面前。仔细看,女尸眉眼倒和祝吟有两三分相似,难为玉纤阿能在一地尸体中找到这样的。玉纤阿拉过祝吟,伸手便要帮两人换衣。祝吟向后躲了下,不愿被少年碰上衣领。
玉纤阿愣了一下,笑道:“殿下,你与此人先换衣,我去寻些稻草,给她做个假肚子。我们再合力,将她搬到路中间,给后面追来的九夷军做个假人,制个障碍。即使他们会认出这人不是太子妃,但在一开始看到相似面貌,看到太子妃的衣裳在此人身上,看到肚子……说不得会以为太子妃已经死了呢?”
祝吟愣愣看着这来回忙碌的少年。
玉纤阿眼睛明亮,对她一笑,便转身去找稻草了。
祝吟追上前一步,道:“月奴,你告诉我,公子翕喜爱你,是爱你的聪明机智吧?你这般机敏,我倒是可以理解为何公子翕会对一个男儿……”
玉纤阿回头嗔道:“殿下不要胡说!公子翕分明是喜爱我的美貌。”
祝吟:“……”
她盯着少年平平无奇的脸蛋,无奈笑了一下,只以为这个叫月奴的少年在开玩笑而已。不过她又知道他应当确实长得不错……说来也怪,本是很惊险的逃亡,但和这少年在一起,祝吟竟也没那般慌。
她觉得有趣。
她在跟随太子打仗之前,都没去过几个地方。她本是娇弱的贵族女郎,养在深闺,无法应对任何险境。然眼前一路意外,一路奔波,她竟然……活得还不错?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有些忧虑了。但看玉纤阿积极忙碌的背影,祝吟并没有说什么。
——
在玉纤阿的这样手段下,二人又逃了一日,和后方九夷人的追兵拉开了段距离。但再一次的天亮后,不说人饥肠辘辘,身下的马显然疲惫,无论太子妃的御马术再如何厉害,她们二人和一匹马停在山道上,马奄奄一息,也跑不快了。
玉纤阿有些着急。
她正在思量时,听身后靠着她的祝吟反而轻松般的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玉纤阿以为太子妃放弃了希望,道:“殿下——”
祝吟低声:“月奴,我肚子痛得厉害,我恐要生了……我们该停下了。”
玉纤阿:“……!”
什么?!
太子妃是要、要……提前生子了?
——
将马解了缰绳,放马归山,玉纤阿扶着太子妃,找到了一处山洞躲进去。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跪在满面是汗的太子妃面前,玉纤阿握紧太子妃的手。太子妃难受之时,喘气笑:“小郎君,这种事你帮不上。你放心吧,无论我生或死,都和你无关。女儿家这种事多污秽,你不要看……”
玉纤阿说:“没关系。”
太子妃不想连累他,仍想抓住任何机会让这个护了她一路的少年逃走。她闭目,狠声道:“女儿家生产,你一个男子怎能跟在我身边看着?你出去吧,我不会让一个男子看到我的身体。你若是不走,我便自刎……”
玉纤阿说:“我不会走的。”
祝吟背靠山壁而坐,满身冷汗,她猛地睁开美目,手不自觉地掐住这少年的手:“……!”
她看到了少年面上渗了汗。
而一渗汗,少年的脸就……祝吟喃声:“你脸上贴了东西?”
玉纤阿轻轻应一声,知道自己的面皮不能用了,要脱落了。她摘下了假的面皮,面又变得红通通,痕迹东一道西一道。但她天生丽质,假的面皮一摘,眉目秀婉,祝吟看到了这是那几日没戴假面具时的和公子翕胡来的少年小厮的脸。
太子妃要再说,便觉得玉纤阿的声音变了。仍是柔柔的,却不是男儿郎那般的低哑,而带了些女儿家的娇软。她痛得厉害时,听到少年说:“我不是男儿。殿下,我是女娇娥。”
玉纤阿眉目如画,她为求太子妃的信任,解了自己梳了男儿发髻的长发。长发垂落,乌黑似夜。玉纤阿又将自己的衣领向下拉扯,让太子妃看到自己微微拢着的胸。
太子妃震惊间,连肚子的痛都要忘了:“……你、你!”
玉纤阿柔柔弱弱道:“我本就是女儿。多亏这两日骑马时,殿下是坐在我后面,不然殿下早该察觉了。我是女儿身,殿下可以让我相助殿下生产了吧?”
玉纤阿说:“我去山间找些水,殿下不要慌,不要出声,等着我回来,好不好?”
太子妃盯着少女美丽的面容,她怔怔然,觉得此女、此女……难怪她当日说公子翕爱的是她的美色。女美若此,世间男儿如何不心动?
玉纤阿安抚了太子妃,坚定地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玉纤阿也来不及重新束发,她只将衣领拉上去,匆匆将衣裳穿好,便出去了。祝吟咬牙忍着自己的痛楚吟声,她满面是汗时,竟恍恍惚惚地想到:
此人是女儿身。
不知范翕,可是知情?
若是不知情……那可就糟了。
——
傍晚时分,玉纤阿行迹匆匆,茫茫然地拨着半人高的草丛,在山间行走。她小心无比,怕九夷人追来,又不知哪里有水。记挂着山洞中的太子妃,玉纤阿心中忐忑,绞尽脑汁地想妇人要生产时该需要些什么。
她心里没底。
因她觉得太子妃提前生产,恐是她拉着太子妃逃亡害的。
若是太子妃的孩儿没了,或者太子妃的命没了……玉纤阿目中噙了水,也不知自己该如何与太子交代。
心上上下下地跳,玉纤阿行在绿油油的草丛间,她一脚深一脚浅,穿过香沉青木,走过芦苇葳蕤。青青的草木拍打着她的衣袍,她的小厮衣裳凌乱又肮脏,长发柔顺乌黑地贴着面颊,脸上有几道红印子。
她走了许久找不到水,心中慌乱,肚子又很饿。天地茫茫,她有些黔驴技穷。玉纤阿立在芦苇荡中,急得想哭时,忽然听到了震天的马蹄声。
玉纤阿惶恐,想到是九夷人追过来了。可是她已经没有马了!
玉纤阿不敢回头看,听到声音她就没命地向前跑!她要逃,她要躲!她要引开他们,不要让他们发现太子妃!她自己一人还好躲,只是不能多带一人……可是她两日未曾吃饭,手脚无力,又绝不可能跑过身后越来越近的追来的马。
玉纤阿惶惑时,听到身后郎君微颤的声音:“玉儿——”
她一下子停了步。
以为是自己幻听。
玉纤阿茫茫然然地回过头,见昏昏天色下,骑在马上向芦苇丛中纵来的,不是九夷人,而是她的心上人。她回过头,长发掠过眉眼,碎发沾在微张的唇上。她穿着小厮服,衣容这样不堪,只呆呆仰头看他。
看天边红霞织密,青木在身后摇晃。
年轻隽永的公子翕下了马,向她走来。他的长衫拂过那些芦苇杆子,衣摆与他发间飞扬的发带缠在一起。他眉目秀美清润,目中水光粼粼,一步步向她走来。
走到近前,四目相对。
范翕一把将她拥抱入怀中,他抱着她的身体轻轻颤抖。风声遥遥,他声音中带几分哽咽,几分怒恨:“……我都说让你不要跟着从军,你非要来。你要将我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