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茱丽生完孩子,似乎像是重新活了一样。
她刚才一直半死不活的,祝玉燕都怕她生完就咽气,结果孩子刚交给于英达,她再回来就看到金茱丽已经努力挣扎着坐起来解头发。
她的头发,是盘成的发髻。
她挣扎着解开,拿着细细的一束头发在编辫子。
盘起来时看不出来,解开看,祝玉燕才看到她的头发极少,头顶都秃了一块。
金茱丽却不在乎,她半倚着,编起辫子来还有些手生,却心情很好。
编好,没有头绳,她就从旁边的地上拔了一根草来绑头发。
瞬间,疯婆子的气质就出来了,再配合她这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更像是生了疯病跑出来的女人了。
祝玉燕:“……”
不行。
这样就算离开了日租界,到了中国人的地盘上,还是会被人盯着看的。
而且她这一身男士西装也要换下来才行。
裤子不能穿了,全是血。
但附近也找不到合适的衣服。
她身上也只穿了一套裙子,拆不出另一套来给她用。
祝玉燕开动脑筋——怎么想,都只能把主意打到于英达身上。
他当时去找她求火车票,穿的就是一件还算体面的长衫。
就是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再要他的衣服,实在是不太好开口。
——不好开口也要开啊。
祝玉燕等于英达回来,张口就是求衣。
她现在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解下自己的手表。
“只当是押在您这里,等我回了家就给您送钱来。我这姐姐实在不能这样出去,叫人看见不好解释。”
于英达早就想到了,他不接手表,转头去自己的的篓子里翻,翻出底下压箱底的一件女士旗袍。
还挺漂亮的。
虽然有些旧,但这件衣服放在以前也要值个十几块。
他说:“这是我以前家里的妾的衣服。她跑了之后,我就把家里的东西都当了,这一件是想等着过年时再卖的。二小姐瞧一瞧,是不是合用?”
那真是太合用了。
虽然没有鞋,但这一件衣服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于英达又翻出来一双鞋,不好意思的说:“鞋是我的,有些大,让这位大姐将就着穿吧。”
祝玉燕赶紧都接过来,手表就要递过去。
于英达看了眼手表,像是那手表会烫着他。
他避开些,说:“二小姐,我托个大,瞧着以前旧识家的小辈遇上难事,我帮一把手,这都是我该尽的心,您拿东西给我是臊我呢。”
祝玉燕就迟疑了,递手表的手也慢了下来——她是想谢人,不是想恶心人。
而且她记得祝颜舒讲过,她道于英达的心气很高,虽然有些时候很讨人嫌,但对他,敬比畏更好。
所以,虽然于英达那么多年都扮演着追求者的角色,祝颜舒再烦,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待他,将他当个正经人看,既不怕他的纠缠,也没有露出恶相来。
祝颜舒的客气,把于英达架到了一个君子的位子上,让他不得不做君子,他也更甘愿当君子,哪怕只是一张面皮,他也不想撕下来。因为撕下面皮的于英达早就没有里子了,所以这张面皮他更不敢撕。
要不然,以廖太太的恶心和下流,于英达就是欺负了祝颜舒,她也没地方喊冤。
祝玉燕想起前事,知道于英达是个要脸面的人,就收起手表,改了口,说:“于叔叔,是我做错了事,您别怪我。我这姐姐是个苦命人,您对我们姐妹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们都记着。”
她正正经经鞠了个躬,抱着衣服回去给金茱丽换上了。
金茱丽的下面还在流血,这旗袍穿上去就沾上了血,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有问题。
祝玉燕把那件西装的里衬撕下来,给金茱丽包上,勉强算是穿了一件内裤。
而且她还不能走。
祝玉燕一事不烦二主,问于英达这附近的人家哪家有车。
“板车、自行车、独轮车,都行。”她可以用车带着金茱丽走。
至于车怎么来——偷嘛。
现在就不要顾忌小节了,这附近的日本百姓希望他们大人大量不要怪罪她的一时情急。
于英达:“不用,我背着她,现在天快亮了,我把你们送到汽车站去,这会儿就有黄包车了。”
这也是个办法。
祝玉燕也没有再多思考,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她又回去劝金茱丽。
金茱丽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说好。
于英达穿上一条短裤,大概只到膝盖高。这是日本人民普通的裤子,可能是于英达捡来的,长度是国别问题,不是说日本人民都这么矮。
于英达背起金茱丽,突然一愣,犹豫了一下。
似乎是有心事。
祝玉燕忙问:“于叔叔,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于英达咬牙摇头:“没有问题,没有。我们走吧。”
他大步向前,祝玉燕一路小跑着跟,没想到这速度还挺快。而且于英达的路线熟,带着她从各种小路走,很快就能看到前方平整的马路了。
以及电线杆和电线的身影,这就说明这附近有电车了。
已经接近中国人的地盘了。
祝玉燕松了一口气。
于英达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祝玉燕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左右望了望,寻了一处没有窗的墙放下金茱丽。
他直起了腰,撑着后腰喘气。
祝玉燕看一看金茱丽,她还好,就是血还没停,还在断断续续的流着。
这个出血量,让人担心她肚子里是不是还有一个没生。
祝玉燕想了想,突然想起来——是不是胎盘还没有掉出来?
生孩子是有一个胎盘的!
刚才确实只看到了一块肉,也就是孩子,胎盘再小,也不会看不到。
但是现在让她把胎盘排出来也不合适,重点是怎么排?是不是需要用药?
生孩子真是天下第一的难事。
祝玉燕不敢说她猜金茱丽肚子里还有个胎盘,只好把内衬再系紧一点。
于英达歇过了,还掂记着那草丛里的孩子,说:“走吧。”
他又蹲下来把金茱丽背上。
夜色渐淡,晨雾弥漫。
灰白色的雾气中,几道昏暗的灯柱从街道尽头露出来。
还有整齐的脚步声。
以及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
于英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
他把金茱丽往地上一放,拉住祝玉燕说:“二小姐,你往那边跑。我带着大姐往这边跑。”
说罢他往向反的方向推了一把祝玉燕。
祝玉燕马上明白过来,这声音极有可能是日本兵!
他们不是没有来追,而是他们知道,假如她们要跑,一定会跑到中国人的地盘这边来,所以他们先赶到这里在这边设卡堵她们。
她马上拉住于英达:“不行,我们往这边走,我们一起走。”
于英达跺脚:“二小姐!你救她一命就够了,不能让你为她送了性命啊!”他用力推了一把祝玉燕,“快走!”
他蹲下来抓住金茱丽的脖子:“你不走我就掐死她!”
祝玉燕顾不上多想赶紧扑上去抓住他的手:“于叔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样不行,你快放开她!我们一起走!再争就来不及了!”
她抓住于英达推,拼命拉起金茱丽。
于英达见此,把金茱丽扛在肩上,抓住祝玉燕寻着一条小巷子就钻进去,等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祝玉燕就要他把金茱丽放下。
祝玉燕抓住他的手:“于叔叔,我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你把她放下吧,放下吧。我们走,就把她放在这里好不好。”
于英达见这里也算隐蔽,就把金茱丽放下,他蹲下对金茱丽说:“我们救了你一路,也算是救了你的命的,现在丢下你是不得已,你要怨要怪,就怪我于英达,二小姐从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你。”
金茱丽微笑着点点头,抓住祝玉燕的手:“燕燕,是你把我从那里救出来的,我从没有一分怪你,我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快走吧。”
祝玉燕没办法跟她再说什么,她抓住于英达说:“于叔叔,我们快走吧!快走!”
她抓住于英达从另一头跑了。
跑过两条巷子,祝玉燕说:“于叔叔,我们分开走吧。我从这边去祝家楼,你可以放心的。”
于英达抬头张望了一下,这里是已经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他们应该没找到这里来。
他点点头说:“好的,二小姐,你一路多保重。”
祝玉燕要走,又拉住他问:“于叔叔,你是把火车票卖了吗?”
于英达笑着点点头:“卖了,一张换了三百美金,一张换了两袋米一袋盐,是一家日本人,他们也想跑,不想在这里待了。”
祝玉燕猜到了,她说:“等你明天过来,我再给你写几张。于叔叔,除了卖钱,其实你也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的,这座城不好待。”
于英达柔声说:“我都知道。二小姐,你放心好了。快走吧。”
他轻轻的推了她一把,先从另一边跑了。
听到他跑远了,祝玉燕调头就往回跑。
她跑回去找到金茱丽,看到她已经躺在了地上,吓得以为她已经死了,扑过去才发现人还活着。
金茱丽吓了一跳,见到她就瞠大眼睛:“你怎么回来了?”
祝玉燕用力撑起她:“别说了,快走。能站吗?”
金茱丽的腰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没有一丝的力气。但她还是努力撑起自己,靠着祝玉燕,两人一拐一拐的从另一个方向跑了。
两人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小巷子里绕。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两人赶紧蹲下来。
然后又是一声。
日本兵不会无缘无故开枪。
祝玉燕想到于英达。
他被日本兵撞上了?
不会吧,他住在日租界,会说日语,他会躲着日本兵走的,就算遇上了,他装一装日本人,也不会马上被杀。
日本兵要找的是两个女人,他是个男人。
也难说,或许日本兵只是随便杀人,撞上一个就杀呢?
祝玉燕的心狂跳起来。
她的心揪起来。
会是于英达吗?
她撑着金茱丽。
她还要照顾另一个人。
祝玉燕的心冰凉一片,她扶着金茱丽往枪声相反的方向走。
——这个选择是对的。
——但她仍止不住的想,会不会是于英达?
——如果是他,那她……现在躲着枪声走,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因为他刚刚帮了她。
祝玉燕木然的往前走,速度不慢,隐隐要跑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突然远处传来无数的枪炮声,地面都震得抖起来。
她和金茱丽都不敢动了,只能躲在小巷子里。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多,像是有军队开过来了。
她把金茱丽放在小巷子里,小心翼翼的靠近想看一看是哪里的军队,因为这个方向感,不像是日军。
——那就有可能是苏纯钧的保安队。
她在巷子里远远看了一眼,只能看出是深蓝色的衣服。
是警察部队,也是在苏纯钧的掌握中的。
但是,她却不敢靠近,因为这些人里面也会有奸细。
她回去找金茱丽,两人在巷子里四处游走,想争取更多时间,或是能靠近祝家楼也行。
但显然苏纯钧把他所有的人都开过来了,警察和保安队的人把所有的巷子口都堵严了。
枪声已经停了,天也已经亮了。
但是街上却没有人。
百姓们都听到动静了,这附近几条街的人肯定都不敢出来。
她和金茱丽被发现是时间问题。
等她们被发现后,当然立刻就被押起来了。
幸好,苏纯钧就在这里,他听说发现了有嫌疑的两个女人,立刻让人把她们关到汽车里。
等他从车窗里看到祝玉燕的时候——
他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天。
“我把兵放在这里,等到机会就进去。结果听到枪声……”他抓住祝玉燕的手。
祝玉燕听明白了,瞠大眼睛问:“你去见山本了?”
苏纯钧点点头:“半夜去的,但他没见我,我等了一会儿只好退出来。本想叫上人再去一回的,结果就发现日本军车在这边搜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祝玉燕想说,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就先转头介绍一下她身边的金茱丽。
苏纯钧望了一眼金茱丽,神色平静:“金小姐,我看金小姐是受伤了,我先让人把她送去看医生吧。”
他把祝玉燕从汽车上接下来,吩咐人直接把金茱丽送去医院。
金茱丽很不安,她所有的勇气都是祝玉燕给她的,现在祝玉燕要离开,她紧紧抓住她的手。
祝玉燕安慰她:“你先去医院,我过后就去看你,放心,有我呢,你不会再有事了。”
载着金茱丽的汽车开走了。
苏纯钧把祝玉燕又塞进了第二辆汽车,也就是他的汽车,汽车玻璃都换成了双层的,更防弹,更安全。
祝玉燕先问枪声:“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苏纯钧复杂的说:“日本人抓住了一个中国人,就开了枪。”
祝玉燕要问个究竟:“中枪的是谁?”
苏纯钧本不想告诉她,现在也只好说:“是个祝家的旧识,你可能还有印象。”
祝玉燕马上说:“是于英达吗?就是他帮我逃出来的!他怎么样?死了?还是还活着?”
苏纯钧猜到了。于英达和祝玉燕的距离不到三公里,他们之前肯定是在一起的。虽然不知道于英达是怎么撞上她们的,但祝玉燕能逃出来,于英达肯定是出了力的。
苏纯钧认出于英达后就让人把他救了,但可惜的是——
苏纯钧:“两枪都击中了肺部,医生说救不回来了。现在人还活着。”
祝玉燕:“我要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