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玉燕是被外面街上的声音吵醒的,她没有探头去看,而是把头埋进枕头里,继续坚强的睡觉。
因为在这幢旅馆里,不可能会有真正安静的休息时间。
这座旅馆下面就是土路街道,勉强算平整,马车和汽车没日没夜的来来回回,不停的按喇叭——这个时间肯定没有噪音污染这种罪名。
马车是摇铃,还有驾驶员的大骂。
这里的马车是公共马车,就和公交车一样,从码头到这里只需要八便士,算是相当优惠的价格了。
而这条旅馆街,则是这座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因为在同一条街道上,有邮局,有这家有十五个房间的旅馆,街的另一头还有一个驿站,驿站也是旅馆,不过是给有介绍信或是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官员和有爵位的人预备的。
驿站当然是最安全的。
祝玉燕不能住过去是因为她没有足够的身份证明。
她住的这一间,是这条街上有钱就可以住的高价旅馆——重点:有钱。
她其实本来并不想表现得有钱,因为一个独身女人加有钱,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忽略了现在这个时代里,独身女人就够不安全了,有钱或没钱,只是给她的不幸添加的佐料。相比较而言,有钱比没有钱的穷女人还是要好一点的,不然她可能下了船就会被拐了。
一切都要从她下了飞机后说起。
她成功乘上了飞机,这已经很幸运了。同机的人都没有心情在旅程中寒喧,所以等下机之后,她迅速失去了同机旅客的身影,因为他们所有人都迅速的汇入到了一个巨大的人潮中。
在祝玉燕的设想里,偷*这种事要悄悄的,要密而不宣,要非常的隐蔽,所以肯定人数很少。
但她下了飞机后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她设想中的样子。
阴沉沉的天空下是无数灰扑扑的人,他们有的像没头苍蝇,有的无意识的跟着人群移动,有的就守在行李旁。
他们中有的像祝玉燕一样孤身一人,有的却是拖家带口,有男有女有小孩子,甚至不止一家拖着至少四五个小孩子。
所有人看起来都不太体面,在这里也无从体面起。每个人都是面如菜色。所有人都穿着不合适的衣服,仔细观察才发现他们中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在身上穿了多层的衣服,像是为了节省行李空间,所以把衣服全都穿在了身上。
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像是机舱一样的大仓库,有一些人在那里排队。
奇怪的是排队的人并不多。
她怀疑那里是用来买机票的地方。
但根据苏老师的指示,她需要先找一个旅行公司买去美国的机票套票——大概是这种东西吧。
而且这个公司最好是美国的公司。
可是,当她举目四望时,却找不到想像中围绕机场建立的房屋建筑,倒不如说这附近除了前方那个有人排队的大仓库之外,其他地方是一马平川,目之所及什么都没有。
她只好隐蔽的观察周围的人,想找到一些线索。
她忍着饥饿与干渴——这鬼地方没有餐馆!也没有旅店!
这就是一大片空地,用来飞机起降,而唯一可以称为建筑的就是远处的大仓库。
她在原地等了一天一夜,通过观察周围的人群得出结论。
第一,这里面很多人跟她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很多人是稀里糊涂到这里来的,他们不知道这里是朝*。
第三,其中有一些是逃亡的犹太人,他们也想去美国。
最后,不要跟着人去不知道的地方!
之前就有人这样失踪了。
她观察到的至少有好几拨人在这里骗人,他们会找人说悄悄话,然后把人带走,之后这些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里没有别的办法离开,除非借助飞机。
而唯一的机会可能只有那个大仓库——但它肯定是美军管理的,它可能会要求一些让人恐惧的东西,比如交出所有的行李,交出所有的钱,或是坦白自己的来历之类的,说不清楚可能就会被捕。
这才是这些人不敢靠近的原因。
她也被人悄悄询问过,还有人想拉她走。
虽然她学过英语、法语、俄语、日语,已经算是掌握多种语言了,但那个人话她还是没听懂,所以她摇头拒绝了他。
在有人想拉她走,并想抢走她的行李箱时,她拿出枪抵着那人的肚子开了一枪。
清脆的枪声立刻把美国士兵给引来了,他们举着枪过来,祝玉燕立刻退后,将枪口举向天空,举起双手,箱子被她踩在脚下。
而被她抵着肚子开了一枪的家伙则是努力的想爬起来逃走。
祝玉燕大声叫:“我不想惹麻烦!我只是想教训他!”
美国人用枪指着她:“把枪放在地上,后退,女士。”
祝玉燕将枪放在地上,慢慢踢着自己的行李箱后退。
她的枪是把女士□□,还是美国货。
美国人一捡起来就看出来了,他们盯着她看了两眼,说:“女士,请跟我们来。”
祝玉燕提起行李箱,跟着走了。
而那个想要抢劫她的人,因为被打了一枪,没有逃走,而美国人问他问题时,他不会说英语,不知道在是大声说着什么话,最后被美国人带远了。
祝玉燕被带向那个巨大的仓库。
她被带到了一个桌子前,她把行李箱放在地上,用脚踩着,把两只手放在桌上。
她的这种举动让负责审问她的美国人感到好笑。
他把她的□□放在桌上,说:“女士,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就把枪还给你。”
祝玉燕点头:“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
祝玉燕:“仙蒂瑞拉·苏。”
——别问,问就是中二。
这个英文名是她当年上贵族学校时起的,本来只是上课的时候叫一叫,后来全班被拉去美国留学,这竟然就成了她的护照英文名——护照是学校办的!
她拿到护照时人都傻了,非常想问老师怎么不办之前先问问她要不要改名呢?
结果她就顶着这个羞耻的名字留学半年,天天被中国人和外国人叫,后来竟然就习惯了呢。
苏就是苏老师的苏了。
她临走前想怎么设计自己的英文名,想着苏老师,她就把他的姓放在了后面,这样就算他不在,也等于他跟她在一起了。
美国人问:“你的英语非常好,你在美国生活过?”
祝玉燕此时只能嫁接自己在现代的经历,这是苏老师不知道的,也是她无法坦白的,是她唯一隐瞒他的事。
她点点头:“我曾经在美国留学了半年。”
美国人很惊讶:“哦,留学?你是哪国人。”
祝玉燕:“中国人。”
美国人:“你看起来不像中国人。”
祝玉燕:“我的家庭很有钱。”
这个解释像是什么都没说,但跟美国人说——我有钱,就像跟英国人说——我老爹是爵士一样,是公用的。
这个美国人就接受了这个解释。
美国人:“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为什么独身一个人?”
祝玉燕就说,她爸爸死了,妈妈又结婚了,她也结婚了,然后她现在离开她的丈夫,是为了去依靠她远在美国的亲戚,据说他们很有钱。
祝玉燕:“他们应该会照顾我的。他们还给我寄了一封信。”
美国人对她拿出来的信没有太认真的审查,只是看了看信封就放下了。
美国人:“那你是想去美国了?你想怎么去?”
祝玉燕:“我想买旅行公司的支票本。”——她记得苏老师用这个词没错,虽然她很奇怪为什么旅行公司会卖支票本。
她又加了一句:“美国公司的。”
美国人笑了笑:“这里可没有。”
祝玉燕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苏老师,你的指点出错了!
祝玉燕马上抛弃苏老师的教导,直接问:“那我要怎么才能去美国呢?一定有什么办法。”
美国人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问她留学的事。
她只好跟他聊。
“学校?学校是个大平房,很大,教室也很大。”
“我们大概二十几个人。”
“学校给我的印象?没什么印象,我只在学校里待着,没有出去过。他们不让我们出去。”
“学校什么也没教我们,我觉得那个学校只是用来骗钱的。”
美国人听到这里就笑,又问她对美国有什么印象。
祝玉燕生平唯一一次去美国,没见识过高楼大厦,只是被关在一个骗人的小学校里,问她对美国的印象。
“很热,风沙很大,到处是土,到处都是未开发的野地。”
这真的是最真实的印象了。
她从到美国,到离开,唯一的印象就只有一个:怎么这么荒凉啊。
美国人继续问她在美国都吃过什么好吃的。
祝玉燕皱着眉回答:“土豆?玉米?炸土豆?”
不是她不想回答得更丰富一点,因为目前美国的食物也不足,跟英国一样是配给制,她在《上海画报》上看到的美国专家正倡导大家给婴儿吃土豆泥,因为土豆泥就富含婴儿所需的全部营养。
可见专家到哪里都是很砖家的。
她怀疑她要是跟这个美国人说她当时留学可以随便吃炸鸡炸鱼吃到腻他会生气的。
美国人还问她喜欢什么音乐。
她说她不喜欢音乐,对唱歌不感兴趣。
美国人就哼了一段,她听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是《乱世佳人》中的一段舞曲。
她试探的说:“费雯·丽?”
美国人就笑了,问她喜不喜欢电影。
她说:“还行,我没看过几部。”
其实是看过都忘了。
美国人:“你不喜欢费雯·丽吗?”
她点头:“我喜欢,她非常漂亮,她的裙子很好看。”
美国人又问她喜不喜欢艺术,她马上说:“不要问我画家,我不懂画!也不要问我小说,我很少看小说。”
美国人还是拿了一本美国画报给她看,封面上有一张照片,是一个人站在一副画前。
这副画太出名了。
祝玉燕:“《蒙娜丽莎》,达芬奇的。”
美国人就问她:“女士,你说你不懂画。”
祝玉燕:“如果你再问我达芬奇还画过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美国人就笑起来,翻开这本杂志,指给她看,她又认出了一幅《最后的晚餐》,不过美国人说这就是达芬奇画的时,她惊讶的反问:“是吗?这我真不知道。”
美国人就笑着问她会弹钢琴吗?
她无奈的说:“我只会弹《小星星》。”
她就假装在桌子上弹。
美国人又问她信不信上帝,她就说:“我的行李里有一本圣经,还有一个十字架,我相信上帝,但是我不会背圣经的典章,也无法说出圣言。”
美国人没有深究上帝的问题真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美国人问够了问题,对她说:“女士,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你在这里是没办法搭到去美国的飞机的,这里的飞机都不会去美国。我建议你去一个更容易搭上飞机的地方。”
祝玉燕马上说:“当然,先生,您的建议令我受益良多,请您一定要指点我,我会报答您的。”
最后,她用一千美金买到了一张机票,坐上飞机,她就到了这里。
凭着那张手签的机票,她获得了在这间旅馆的房间。
但是,快一个月了,她仍然没能等到去美国的飞机。
而像她一样滞留在这里的人有很多很多。无数的女人、男人都巴望着能去美国。但很少有人能真的成功。
他们大多数都花光了钱,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工作。
祝玉燕已经坚持了一个月,她每周付一次房租,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而只要她付不出房租,她就必须搬出去,那就惨了,这里可没有第三间更便宜的旅店了,而在那些地方,女人会遭遇更加可怕的事。
她带的美金快花光了,还有一些英镑。而珠宝都被藏在夹层中。
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