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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将保温桶打了开来。
保温桶里温着一碗炖得乳白的人参老鸡汤,佐以蛋丝和竹荪,又以白胡椒提了味儿,朱红枸杞飘在高汤上,令人食指大动。主食是沥了水的龙须面,还有几样用香油调的小碟。
许星洲哇了一声,忍不住擦了擦口水。
秦渡:“……咦。”
许星洲小声问:“好好吃的样子……谁给的呀?”
秦渡莞尔道:“啊。我妈送过来的。”
许星洲又擦了擦口水:“帮我和阿姨道谢喔,鸡汤好香,看在鸡汤的份上原谅你抢我周黑鸭吃这件事了!”
秦渡忍不住就想捏两把许星洲,道:“你胃疼还敢吃?”
许星洲拒不回答,坐在床上,拿了筷子,把鸡汤倒进龙须面里拌了拌。
许星洲尝了一点鸡汤,简直感动落泪,道:“太好吃了吧——你家阿姨手艺真的好。”
秦渡嗤地一笑:“我家阿姨?”
许星洲一愣:“不是你家阿姨做的吗……?”
秦渡以勺子舀了点汤,喂给许星洲,漫不经心道:“是吗。”
“我以前住院的时候,也喝这个。”秦渡用纸巾给许星洲擦了擦嘴角,一边擦一边道:“很费时间,要煲很久,火候也很重要。我家阿姨不会。”
许星洲怔了怔。
“多喝点吧,”秦渡忍笑道:“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姚女士忙着申博,时间宝贵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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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洲退院时,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
医院门诊大楼外车水马龙,大雁长唳掠过天穹,月季花花期已尽,花瓣委顿一地。秦渡拎着药与肖然和自己给许星洲送的花,许星洲悠悠走在他的身后。
近六月的日子,地上金晃晃的都是太阳。
“去了医院呢,”秦渡被大日头晒得出汗,道:“在那里要乖一点,好好吃药好好治疗,师兄等会有事,入院评估就不陪你了。”
秦渡已经朝夕不离地陪了许星洲三天,肯定压了不少事儿要做。许星洲乖乖嗯了一声,离开门诊的阴凉,一脚踩进了阳光之中。
那感觉陌生而熟悉,像是被温暖的火苗舔舐。
“我……”许星洲恍惚道:“是不是很久……”
我是不是很久没有走在阳光下了?
秦渡像是知道许星洲在说什么:“是吧?之前师兄怕你出去不舒服,没带你出去溜达过,这么一算,你还真是蛮久没出门了。”
许星洲点了点头:“嗯。”
秦渡一手给许星洲的脸遮住了太阳。
“晒太阳是挺好的。”秦渡嘲道:“但你没涂防晒霜,我可不想回去听你对着镜子唧唧哼哼我是不是晒黑了——快走,师兄现在等不及摆脱你。”
许星洲:“……”
许星洲心里酸酸地说:“那你现在摆脱我吧,我自己打车——”
秦渡一把把许星洲摁在了自己怀里。
他在女孩额头上亲了亲,坏坏地道:“师兄不是开网约车吗?还想去打车,你就是粘着师兄不放。”
然后他拎着许星洲的行李,一手紧紧揽着自家姑娘,拉开了自己的车门。
许星洲被网约车三个字堵了许久,费尽心思想反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地——找到了秦渡目前的软肋。
“可是,你三天没洗澡。”
许星洲靠在秦渡胸口,严谨地说:“我是不会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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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一路上安静如鸡,终于不再说骚话了。
毕竟那句三天没洗澡给这位骚鸡师兄带来的打击太大,他变得极度敏感,甚至把许星洲塞在了自己的车后座上。他和许星洲寸步不离地呆了三天三夜,只有买饭的时候会稍微离开片刻,说他三天没洗澡还真没冤枉他。
他们到了精神卫生中心后,于典海主任带着他们办了入院手续,与他们一起买了些能用上的东西——盆、牙膏牙刷、少许洗漱用品,大多是特供的——他们的病人无法排除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倾向,原则上必须院内购买。
然后,于主任带着他们穿过漫漫的、洒满阳光的走廊。
“病人要离开医院的话,”在那长长的、落满阳光的走廊之中,于主任对秦渡道:“绝对不允许私自离开,至少要通知我一声,由我,也就是主治医生来判断情况,判断的权力在我身上。”
秦渡抱着一大包病号服和生活用品,许星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身前的阳光金黄灿烂。
于主任直视着秦渡,重复道:“……判断的权力在我这里。”
秦渡单手牵着许星洲的手指,与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视线相对。
“秦先生,您把患者交到我手里,”那个四十七岁的、行医二十余年的,戴着眼镜的小个子医生说:“——是因为相信我作为医生的判断和学识,相信我的医德和精诚,相信我的判断,因而愿意将她的健康托付给我。”
秦渡:“是的。”
“所以,”于典海笑了笑:“我学弟告诉我,秦先生您浪惯了,我只希望您别带着患者乱跑。”
秦渡笑了笑,晃了晃与他的星洲相勾的手指,表示认可。
许星洲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我们正经医生,永远不会把保证治好这四个字挂在嘴边,那是莆田系的活儿。”
于典海推开临床心理科病区的玻璃门。
“——我们正经医生,”于典海道:“考虑的是病人的预后,他们日后的生活质量,他们的复发率和康复率。”
下一秒,于典海被一个橡皮球砸中了脑袋,那皮球正中他的鼻梁,把他的眼镜砸掉了。
秦渡:“噗嗤。”
许星洲:“……”
于典海把那个眼镜捡了起来,回头看向这对小情侣。
秦渡:“我……”
“——秦先生,我忘了说了,我们现在没有单间病房,”于典海打断了他道:“许星洲患者入院太晚了,近期特殊病人又多,我们近期单间病房完全没有空余。”
秦渡:“……”
谁要住单间啊!许星洲有点开心地说:“好耶!我最喜欢集体……”
“——无论如何,”秦渡直接摁住了许星洲的头,简直用上了施压的语气:“无论如何我都要一个单间,不能协调一下?”
许星洲比他还不爽:“秦渡你凭什么给我下决定!谁要住单间啊!你要住自己住去!”
秦渡不容反抗地摁着许星洲的头道:“——单间。”
许星洲下手挠他爪子,喊道:“病友!”
秦渡:“病你妈个头,单间病房。”
……探病‘尽量’来,墙则要频繁爬,不仅看上了桥本x奈,还跟临床医学院的纠缠不清,摁自己头绝不手软,亲亲抱抱倒是积极。
许星洲大喊:“单间病房个屁股!我要病友!可爱的女孩子的那种——!”
秦渡眉头一拧:“许星洲你还敢——”
于典海:“噗嗤。”
秦渡:“……”
“单间病房真没有了,许星洲患者入院太晚,已经被用完了。”于典海正经地道:“我以前还试着给您预留了一个……等有出院的病人我再给您协调吧,反正秦先生您还能回家住,病房原则上不欢迎……”
秦渡:“……”
秦渡羞耻道:“操。”
然后他在许星洲头上一摸,说:“师兄先走了,等师兄忙完了再说,在这儿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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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洲和护士抱着两捧花和七零八碎的生活用品,推门进入病室。
午后金黄灿烂的阳光落在空空的15号床上。这张床靠着窗,只是怕病人翻窗逃跑。外头架了老旧的护栏,爬山虎投下浓密的阴凉。
许星洲好奇地看了看隔壁病床,隔壁床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太太,另一张床空着,床头柜上还有个被咬扁了吸管的是出去玩了。
她病情远称不上严重,因此住着开放病房,理论上是可以去隔壁遛弯的。
那个老太太看到许星洲就笑,笑得像个小孩子,问:“小朋友,你怎么抱着两捧花呀?”
许星洲笑了起来,道:“一捧是朋友送的,一捧是……嗯,应该算是男朋友,他前几天送的。”
“啊呀厉害,”那个老太太开心地说:“小朋友你还有男朋友的?男朋友在哪里?”
许星洲抱着向日葵莞尔道:“不晓得。泡到手就不要了,说是现在跟着我的主治去办什么陪护证还是什么的,反正我也不太懂……”
然后许星洲深呼了一口气,总结道:“……总之,反正我决定不要太指望他。网上说的对,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他也不例外。”
老太太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头发花白,脸上都是岁月风吹日晒的刻痕,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卡通T恤,眼神却犹如孩子一般澄澈。
许星洲把东西放下,身强力壮的护士又把东西给她拢了拢,还体贴地把肖然送的那一把卡萨布兰卡插在了饮料瓶里。
老太太道:“小姑娘。”
许星洲不舍得松开秦渡送的向日葵,把向日葵搂在怀里,茫然地问:“嗯?”
“你,睡的那个十五号床,”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讲鬼故事一般道:“病人上个周死了。”
许星洲:“……”
“你不知道吧,”老人笑眯眯地说:“她死的时候我还见到了最后一面……”
护士喝道:“够了!别吓唬新来的小姑娘。”
老太太悻悻地闭了嘴……
然后那个护士又转过头对许星洲道:“邓奶奶喜欢吓人,别被吓着。”
许星洲:“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活着呢。”
护士忍俊不禁:“什么啊……行吧,反正上一个十五床的已经康复出院了,祝你也早日康复。”
许星洲道了谢,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和向日葵,坐在了床上。
那个老太太——邓奶奶,恐吓许星洲未果,可能是觉得无聊,又挑事儿道:“小姑娘,你男朋友是什么人啊?”
许星洲抱着向日葵,想了一会儿,道:“很厉害的。”
“他做什么都超级厉害,”许星洲认真地说:“全国数学竞赛金牌,金牌保送我们学校。家里也很有钱,长得很帅,个子一米八……我不知道,总之比我高一个头,是我学长。”
邓奶奶:“不错嘛,他不陪你来吗?”
许星洲心平气和地说:“他忙,可是以后会来看我的。”
……
渣男宣言。
“这是什么屁话,”邓奶奶不高兴地表态:“男人说的话能算数,母猪都能跑上树,网上说的对,男人都是鸡子棒槌。”
许星洲:“……”
比大猪蹄子还过分啊!
可是这个孩子般的老人却有种莫名的、让人放心的特质。
许星洲吐槽道:“我让他有空了来看我,他跟我说尽量——尽量是什么鬼啊!什么叫尽量。好吧其实我也理解他要做的事情一堆一堆的……”
奶奶一拍桌子:“男人就是靠不住!”
“靠不住!”许星洲大声应和,义愤填膺:“我对男人很失望。他居然还想让我住单间……”
邓奶奶又找茬般道:“小姑娘,摊上这么个不愿意来看你的对象,是不是不太愿意治了?”
许星洲微微愣了一下。
“我是说,”邓奶奶慢吞吞地摸出自己的图画本和色粉笔,“放弃多轻松啊,反正都摊上那种对象了,出去也是糟心,在里面还有人给你表演尖叫鸡……”
隔壁病室,恰到好处地响起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许星洲:“……”
许星洲望向窗外金黄的蔓藤,小操场上,单杠在夕阳中金光闪耀。
有瘦弱的、穿着病号服的男孩撑着那根单杠晃晃悠悠,片刻后将脸贴在了单杠上,犹如委顿又鲜活的白杨。
——那是‘活着’本身,是野草焚烧不尽的顽强,星火燎过的荒野。
她与世界之间的那层薄纱,终于破开了一个洞,漏进了一丝金黄的阳光。
许星洲抱着那捧向日葵,认真地开了口。
“奶奶,就算没有他,”她说。
“——我还是会治下去。”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许星洲会跌进深渊。
可是只要她没有粉身碎骨,就会抓着岩石向上攀登。
许星洲会爬得满手血口子,反复摔落谷底,疼得满嘴是血——但是当她爬到半山腰时,会看到漫天温柔星河。
然后,许星洲就会想起自己的梦想。
要在八十岁之前去月球蹦极,要拥有一颗自己的星星,要去天涯海角留念,还要去世界和宇宙的尽头冒险——这世界这宇宙如此大而广袤,同时这么值得去爱。
因此要体验了一切,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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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伟人说:“厥词好放,屎难吃。”
许星洲满怀雄心壮志地表达了对自己治疗的期望,下午吃完了病号餐,就有点后悔了……
那病号餐比F大附院的饭还难吃,甚至比秦渡订的没有鸟味的外卖还糟糕,米饭糊成一团,菜倒是煮得生生嫩嫩,一口咬下去就是草味儿,里脊能当凶器,许星洲吃得猛男落泪,又想起自己的实习,想起自己的期末考试,整个人都郁郁寡欢了……
十三号床的高中生终于回来了,他抱着个switch,看了一会儿躺在床上的许星洲,莫名其妙地问邓奶奶:“奶奶,这是新病友?抑郁症?”
“好像是吧。”邓奶奶一边画画一边说:“刚来的时候好好的,活力十足,还和我骂了半天男人都是鸡子棒槌。”
高中生:“……”
高中生十分怀疑‘鸡子棒槌’的真实性,犹豫道:“那这、这是因为男人变成这样的吗?”
邓奶奶连头都不抬:“不是。因为一块里脊。”
高中生:“……”
高中生说:“我能理解。”
过了会儿,那个高中生又问:“那……她抱着那个向日葵干嘛?”
邓奶奶一边乱涂乱画,一边道:“因为男娃。”
高中生:“……”
……
许星洲抱着被她揉的皱皱巴巴的向日葵,有点点心塞地心想秦渡到底去哪里了呢,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已经被病号餐虐待了……
邓奶奶笑嘻嘻地说:“向日葵插瓶里吧,小妹妹。”
许星洲倔强地把向日葵往怀里搂:“不!”
“瞅瞅。”邓奶奶说:“为了个男娃——为什么不插进去?花都蔫了。”
许星洲感到委屈。
她一边和自己闹别扭一边想:凭什么让我插进瓶子里,我一定要抱在怀里才行!
话说他到底为什么还想让我住单间……
……
许星洲还没嘀咕完第三句话,病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爬山虎映在墙上,暖黄的阳光裹着许星洲和她怀里蔫巴巴的向日葵,原先新鲜的黄玫瑰已经被太阳晒了整天,一动就掉花瓣。
她连头都不想回,心想应该是护士发药。
然而那并不是护士,许星洲接着意识到,是秦渡进来了。
他应该是回去洗了个澡,又刮了胡茬,一条宽松的国潮裤,头发向后一梳,一头短发还扎了个小髻,犹如落魄而色情的修士。骚气爆棚。
许星洲:“……”
秦师兄把行李箱一放,许星洲把向日葵一脚踹开——太丢脸了,只以为他是回去帮忙打包行李的,不好意思地说:“师兄你有没有帮我把小黑带来——”
秦渡:“啥都没给你带。”
接着秦渡从拉杆箱里拿出电动剃须刀、洁面泡沫、他的家具长裤和短袖、眼罩和牙刷牙膏,袜子和内裤,合适的换洗衣物,把许星洲的柜子挤占得满满当当。
许星洲:“……”
许星洲懵圈道:“???你不是回去给我拿东西了吗?为什么要来我这里走T台?”
秦渡极度愤怒:“T你妈。”
他似乎不爽到了极点,环顾了一下周围——靠墙的床上是正在打游戏的焦虑障碍高中生,中间的床则是个病名不明老奶奶,两个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片刻后,高中生抵不住秦渡这种top player的目光,焦虑地将switch摔了。
于是,秦渡终于,高傲地坐在了许星洲的床上。
许星洲:“……”
……
怪不得他非得住单间病房。
——人活着真好啊,许星洲想,活时间长了,有生之年还能看到秦渡吃这种瘪。